31 獻計

入夜時分,殿外暮色蒼茫,已經墜下山後的落日,剩了一點點微溫的紅色。殿內設有二十八盞芙蓉燈臺,幽幽燈火輕搖,卻依然照不亮這深深大殿。

任我行從座上站起,慢慢走下。

兩邊燈盞照得他身後拖出斜長的影子,襯着他慘白的臉色,有如鬼魅一般。

他身量奇高,這麽低頭俯視打量,有如高山傾塌下來一般,我不由屏住呼吸。他沉默地看了我許久,然後才沉聲道:“老夫聽聞東方不敗很寵幸你。”

“是。”我抿了抿嘴,眼中露出厭惡的神色。

任我行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然後狐疑道:“他破格提拔你,照理說待你有大恩,你真願意殺他?莫不是心裏還有什麽打算吧?”

“教主不相信小人也是理所當然,”我并不避諱地擡頭看他,然後再次拜下,“為表明小人的忠心,小人願服用三屍腦神丹,若是小人有何異心,自然全憑借任教主處置。”

任我行似也未曾料到我竟有如此決心,三屍腦神丹的煉制辦法與解藥只有教主知道,每一任教主所煉制的丹藥也有不同,我若是吃了任我行的三屍腦神丹,即便是東方也救不得我,我若是不想發狂而死,必然永遠都得為任我行死心塌地。

我見任我行沉思,又接着道:“小人自知傷了聖姑,罪孽深重,但教主定然也奇怪,小人與聖姑無冤無仇,為何下此狠手?更何況,小人身份低微,莫長老是教中老人,教主怕也曉得他為人,最是謹慎嚴密,怎會讓親制毒藥落在我這般的仆役手中?”

任我行一聽我提及任盈盈,眼中恨意狂湧,一只大手用力扣上我天靈蓋,竟将我直接提了起來,怒道:“定然是東方不敗那狗賊指使你做的!是不是!”

我冷汗淋漓,忍着頭頂劇痛,一字一句道:“并非如此!任教主,其實小人乃是向右使安插在東方不敗身邊的探子!小人跟着東方不敗身邊本就不是真心,任教主!小人父母皆為東方不敗所殺,恨他入骨,早就想殺他而後快,因此才願聽命于向右使,受他驅使。可誰知向右使狼子野心,他早就想取東方不敗而代之,可惜武功不及他,幾次刺殺都未能取他性命,還……還險些暴露了自己,因此…才叫小人暗害了聖姑…聖姑乃是将來最有機會繼承教主之位的人…他這麽做,不但可以除去一個心腹大患,還可将東方不敗的視線轉移到小人身上,一箭雙雕,棄卒保車!”

任我行目疵欲裂,那如僵屍般的臉靠近我,陰狠道:“楊蓮亭,你以為你這麽說,老夫會相信嗎?你休要再為東方不敗說話!若非為了一統江湖的大業,老夫遲早要殺了你!”

他手上氣力猝然加重,我只覺頭腦都快被捏碎了,不由大叫:“任教主為何不想想,小人如何能拿到化骨水?任教中與莫長老最為親厚之人便是向問天!小人如何能得知聖姑日常作息習慣,向問天是聖姑院子裏的常客!教主何不再想想,任教主這幾年受盡苦頭,向問天在哪裏!任教主獲救重回黑木崖,向問天為何遲遲不敢露面?若非因為謀害聖姑之事是受他指使,他為何不敢回來?任教主,莫要被此人蒙騙了!”

“你休要再胡說八道!”任我行暴怒,将我一把甩開,我本能地閃躲了一下,但整個人還是随着巨大的沖擊,被他擊出三四丈,狠狠撞在漆紅大柱上。

我喉頭滾出一聲悶哼,“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身子擦着柱子下滑,我兩眼發黑地坐在地上,緩了緩,擡手抹去嘴邊的血跡,笑道:“任教主寶刀未老,小人的命卑賤,實在不值得任教主動怒,任教主随時都可以殺了小人,但小人就算死,家仇卻不可不報,任教主,小人只求能手刃東方不敗!”

任我行張狂大笑起來:“你?就你還想手刃東方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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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住喉間腥甜,強咽了下去,看着任我行淡淡一笑:“小人願為任教主獻上一計,任教主聽完,再定奪不遲。”

任我行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平靜地與他對視,眼中坦坦蕩蕩,一片赤誠。

“……說吧。”

我笑了。任我行果真未變,他性子狂妄自大,卻不會剛愎自用,他謹慎,小心,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如果可以,他更願意不費一兵一卒取得成功。

“任教主想必知道,莫長老出身唐門,最善機關暗器。”我看着他,嘴角勾出一抹懷有深意的笑容,“莫長老的院子裏暗器機關滿布,一共有九百六十…六種不同的機關,個個奪人性命,見血封喉。向右使命小人去莫長老院中偷藥時,小人曾見過莫長老畫的機關圖,小人曾将此圖默記于心,只要教主将東方不敗引入莫長老的院子中,有無數淬毒利箭,奪命陣法相助,再加上任教主的吸星大法,就算是東方不敗,也定然難逃一死。”

任我行那雙黃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我心中一動。果然,向問天不在,那個姓葉的年輕人又不肯相助,這一世他還沒認識令狐沖,連任盈盈也成了廢人一個,他雖然收買了六位長老,布下天羅地網,卻還是沒有十分把握可将東方不敗殺死,因此才想用我來做籌碼搏一搏,而今我主動投誠,自然正中他下懷。

可是他錯了,若是前世的我,或許不會令他失望,但今生,我早已發誓,就算是自我了斷,也絕不會再害東方深陷險境。既然任我行先要東方的命,就別怪我也想要他的命了!

“莫長老的機關……”任我行沉吟了一下,“東方不敗練了《葵花寶典》,絕不是尋常機關能困得住的……”

“任教主聖明,”我不放過任何一個拍他馬屁的機會,将一個谄媚奉承的小人演繹得淋漓盡致,見到他眼中閃過厭惡鄙夷的神色,我心中冷笑,面上神情更加令人作嘔,“小人嘴上說了,任教主怕也難以相信,不如小人将機關圖畫出,教主找人去試一試,不就明白了?”

任我行冷冷道:“祖千秋,拿紙筆來。”

一直默不作聲靜候在一旁的祖千秋連忙應聲,匆匆出去,又捧着文房四寶匆匆歸來。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踉跄地站起來,任我行見我蒼白孱弱的模樣,更為瞧不起。

他越是看輕我,我圖謀之事才會越順利。

我一邊畫一邊為任我行解釋每個機關如何觸發如何躲避,他原本輕視的眼神越來越凝重,他的吸星大法雖厲害,卻并非敏捷的功法,這其中大半的機關極為陰狠,他心裏暗暗忖度,估計自己遇上了也是難以躲避。任我行自然也知道,這裏面好些機關,他躲不過,東方也躲不過去,望向我的眼神不由多了幾分相信。

若非與東方不敗有血海深仇,怎會用如此狠戾的機關陷阱來算計他?

然而他的臉慢慢又陰沉下來。

我幾乎能聽見他心中所想:若是這人真與東方不敗有仇,那麽他說他受向問天指使的那番話,難不成也是真的?向問天果真已起了反叛之心?

這下,就算向問天先東方一步趕回黑木崖,任我行對他也不會放心了。任我行缺了向問天這一助力,那麽東方也就少了一分危險。

我垂下眼睛,笑了笑,慢慢将圖畫完了。最後一處機關,設置在莫長老的床上,床下有機括,可以将床板翻轉,床下有容一人藏身的狹小空間。枕邊藏有一條鐵絲,拉斷鐵絲,四面牆壁連同地面、頭頂,都會瞬間彈出無數水箭,箭中藏有劇毒,遇物即爛,比化骨水還猛烈幾分,連玄鐵也能腐蝕。

而若要關閉機關,卻只能翻轉卧房門外三丈的青石板,才可做到。

所以入了陷阱的人,根本無路可逃。水箭皆是同時彈出,四面八方包裹而來,讓人藏無可藏,躲無可躲,幾乎眨眼睛便會命喪當場,成為一灘散發着惡臭的血水。

“任教主請看,這最後一個機關,乃是莫長老為自己設下最後一層保命符,這個機關十分隐蔽,觸動時人往往毫無防備。”我慢慢地說,“這個機關,一旦觸發,必死無疑,選擇此地來當東方不敗的葬身之地,你看可好?”

任我行沉默地看着機關圖,久久沒有出聲。

我畫圖非常熟練,連莫長老院裏有多少棵樹多麽盆花都沒有落下,各種機關畫得栩栩如生,分毫不差,他轉而看向我,目光幽深,似乎覺得我能得到東方的寵幸,也并非全無道理。他以為我記憶非凡,其實不是。我這人沒有什麽能力,只是比別人更有耐心,更吃得了苦罷了,一個從最肮髒的地方爬起來的人,他心裏的狠絕并不比一流高手遜色。

許久之後,任我行擡手将那機關圖卷入袖中,對祖千秋道:“先将他押回地牢。”

“是。”祖千秋上前,扣住我脈門,正要将我帶走。

“等等。”任我行又突然出聲。

祖千秋鉗制着我停下腳步,任我行飛掠過來,鐵箍般的大手一把捏出我兩腮,逼我張大了嘴,他陰測測地笑了一聲,将一粒紅色的丹藥彈入我口中,又猛地一擡我的下巴,我甚至還未反應,就被迫吞咽了下去。

我心中一涼,但臉上卻露出蒼白笑容:“多謝任教主賜藥,小人定當為任教主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任我行不屑地哼了一聲,冷冷道:“将他帶下去吧。”

“是!”

我被祖千秋粗暴地扔回了地牢,重重跌在臭烘烘的地上,我身上疼得厲害,便懶得爬起來了,只是這麽趴着。

祖千秋叫來幾個人看守着,便離開了。

我用眼角餘光看着他離開的方向,心想,任我行應該會找人去試試機關,等他發現我所言非虛,一定會再次來找我,如果要引誘東方走到莫長老的卧室,必然需要一個誘餌,那麽,還有比我這個“姘頭”更合适更令人防不勝防的誘餌嗎?

卧房裏的機關,他一定會試,而且會重中之重地試,但怕毒箭用完,他不會試到最後,怕是見識了機關的威力,便會命人關閉機關。

前世東方也曾經贊嘆過這機關的精妙,他試這最後一道機關時,先用長竹竿探入,挑斷了鐵絲,然後讓水箭肆意迸射,足足整整一刻鐘才全部射完。射完後,毒水将水磨的青石板都腐蝕穿了,莫長老的床也因此轟然塌陷了下來。

但也因此,我與東方發現了床下那個狹窄藏身的地方,木板之下,還有一個地道,一個直通後山深谷的地道。

那個地道,我并沒有畫出來。

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我靜靜地等待着任我行的第二次召見。

夜風很涼,在陰暗的地牢裏呼嘯,我聽着風聲,心裏也風雨飄搖。

忽然很想念東方。

我閉了閉眼,想象着他的模樣,想象着他握着我的手,就在我身邊。想象着他在耳邊輕輕喚我的名字:“楊蓮亭……”

“你叫什麽名字?”旁邊忽然有個聲音響起。

我皺了皺眉,睜開眼。

那葉開自在地坐在一邊,喝着小酒,吃着燒雞,眼睛看着我,還笑嘻嘻地問我要不要喝酒,他願意請我喝酒。我不想理他,若不是他多事救出任我行,我何至于受這些苦?

可他卻毫無眼力一般,甚至提着雞腿蹲在我面前,滔滔不絕地講話。我擡頭看他,覺得這個人真是奇怪,以他的武功,為什麽要留在這裏?

他見我肯看他,更來勁了,我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救任我行?”

葉開愣了愣,然後又笑了:“我并不想救他。”

不等我說話,他又苦笑:“我原本在萬馬堂裏睡得好好的,有人請我去喝酒,我正喝得暢快,誰知一睜眼卻到了個黑漆漆的地方,你說怪不怪?”

“我不喜歡黑漆漆的地方,又冷又暗,我自然想要出去的,于是我就出去了。”葉開飛身坐在桌案上,晃着兩條腿,“我把那地方打穿了,突然聽見一陣大笑,才發現黑暗裏還有個人,他就是這位任教主,你說我救了他,可我只是自救罷了。”

“一個大活人在你旁邊,你竟會毫無所覺?”我冷冷地說。

“似察覺我到來初始,他便一直屏息靜氣,收斂內力,”葉開聳聳肩,“我還當是三老板與我開玩笑呢,誰知道卻……”他沒有說下去,清秀的臉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三老板?”我問。

“萬馬堂的三老板,你可聽說過?”

我皺眉:“從未聽說武林中有什麽萬馬堂。”

他聽到我的回答,垂下頭,露出一個很苦澀的笑容:“是啊,我問過了很多人,他們都這麽說,這裏沒有萬馬堂,也沒有三老板,什麽也沒有……”

我忽然覺得這個人可能腦子有點毛病。

于是我就不願與他多說話了,他也不再開口,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神色恍惚地看着燈火,連嘴邊的笑也漸漸消失了。

我蜷縮在地上,慢慢地睡去了,直到天微微亮,我被一陣奇異的聲音吵醒了。

“噓溜溜,噓溜溜——”四面八方傳來尖利的哨聲。

我騰地坐起身——這是日月神教中捉拿刺客、叛徒的訊號,本教教衆一聞訊號,便當一體戒備,奮勇拿人。

東方來了。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上官雲、祖千秋兩人同時出現在地牢,祖千秋毫不客氣拉起我,狠狠點了我身上各處大穴,帶着我飛掠出去。

上官雲留在後面,似十分恭敬地與葉開說話。

四處都是鬧囔囔的人聲和匆忙的腳步,天還未大亮,天邊一輪淡如冰片的月亮。遠遠的,就見一片烏壓壓的人群,嚴陣以待,人群前面,是一身青衣,昂首而立的任我行。

而他的對面,僅有一人。

那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一人面對着千夫所指,紅衣灼灼如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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