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隐士
瞬間沖起的水花淹沒了我,冷得刺骨的江水覆過頭頂,下落的過程中我無法控制四肢,在水裏淹了很久,眼睛鼻子耳朵嘴,總覺得凡是能進水的地方都被灌滿了。直到那股往下沉的勢頭緩了,我才本能地劃動手腳,往上浮去。
浮出水面的一瞬間又被嗆了一下,嘴裏嘗到了水的腥味。
兩邊都是山,千峰翠色,河水洶湧地沖過去,拍在岩石上,碎裂了,又被迫順着山脈蜿蜒的方向往前沖。水流太急了,我試了多次,終究沒有能力靠岸。途中抱住了一段被水泡得腐爛的木頭,昏頭昏腦地順流而下。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夜色像是黑色的蓋頭遮下來,我一直不知疲倦地東張西望,心裏的擔憂也随着天色漸晚而變得濃重。
浸泡在水裏的時間長了,渾身的皮膚都發白,皺了起來,像是古稀之年的老頭似的。黃昏在水面上閃爍,眼前驀然開闊起來,水流也緩了,隔了一會兒,遠遠能望見粼粼水面上蕩出兩只漁船來,咿呀柔橹之間,飄來一曲婉轉清麗的漁歌。
揚聲呼喊,終于獲救。
漁船上是祖孫兩人,小孫子黑得像只猴,赤着上身,只系了一條青色的褲子,蹲在船頭,看着半死不活地趴在那的我和一群在網裏撲騰的魚。
祖孫兩人說話都帶着濃重的鄉音,小孫子對着我叽裏呱啦一番,我一個字也沒聽懂,然後他又轉頭對老漁夫說了什麽,老漁夫一下一下撐着船,點點頭,緩緩将漁船帶入一條狹小的河道。河道兩邊皆是一色低拂的垂柳,小孫子坐在船頭又唱起歌來,通透嘹亮的嗓子,在他的歌聲中,漁船很快隐在了茫茫一片柳堤蓼渚間。
柳枝浸在水中,睡着水波搖晃,襯着淡薄的月光,看起來像是女子碧色的裙子。景色是美的,但我看不進心裏,眼神發散地望着一處發呆,直到目光捕捉到一片紅。
身體比腦子動得快,整個人撲了過去,漁船差點被我弄翻,小孫子正唱到最高的地方,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老漁夫趕忙棄了槳,來拽住我的雙腿,因為我半個身子已經懸空,他不拉着我,我又得淹一回。
手夠到了挂在柳枝上的破布,上面有血跡。
老漁夫把我拽了回來,小孫子沖我一陣哇啦哇啦地罵,我看着那塊布不動了,也發不出聲音。我安慰自己,那是向問天濺在東方身上的血。他一定還好好的,他那麽厲害的一個人,誰能傷到他呢?其實我都沒想到,向問天這般玉石俱焚的偷襲會得手,我一直覺得沒人能贏得了他,前世也這麽想,可前世他還是死了。
但這塊布在這裏,東方或許也會在這裏,可是這裏是哪裏?
河的盡頭萬家燈火。
看來是誤入了某處的小村莊,只是不知還在不在衡山城的轄地之內,聽小孫子說話的口音,仿佛又不像衡山本地人,怕是已出了衡山城。
祖孫有一大家子人,都異常淳樸,但我就像是誤入了雞群的鴨,無論他們和我說什麽都雞同鴨講,最後靠着比劃,我知道他們讓我去洗一個澡,換上幹燥的衣服。出來後,他們已經給我收拾出了住的地方,還有一碗熱熱的硬面饽饽,饽饽外皮硬脆,但掰開來,裏面有軟甜的豆沙,咬了一口心就發顫,不由自主想,這是東方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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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們打聽有沒有一個紅衣的男人,他們都睜着一雙茫然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顯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麽。後來還是小孫子聰明,請來了村子裏唯一識字的大夫,大夫是個白胡子老頭,長得皺皺巴巴,幹瘦幹瘦,但走起路來,下盤穩健,步履如飛,面上帶着溫和的笑臉,一雙眼睛看似和藹,卻暗藏洞悉一切的鋒利。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練家子。
他背着手走過來,瞥我一眼,用手蘸了杯中茶水,只寫了四個字。
“東方不敗。”
一刻也不停,跟着他離開了老漁夫的家。
走了半截,幹瘦老頭忽然問:“平一指還在日月神教?”
他的話讓我驚訝,因為他說的是正宗的官話,字正腔圓,我想了想,說:“他那殺一人醫一人的規矩擺着,正道不會容他。”
幹瘦老頭搖搖頭,不說話了。
我心裏卻有些放不下,他與平一指看起來歲數差不多,但他整個人透出許多看盡世态炎涼的滄桑,于是小心問:“平一指是您的舊人?”
那時正好走到他家門口,他住的與村野間的房屋沒什麽區別,只是臨着河,栽了一片荷花,門前種了秋風一吹,便滿樹金黃枝頭沉甸甸的柿子樹,還圍了一圈開得淺藍的牽牛花籬笆,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柿子樹上栓一只老黃狗,一見主人回來便站起來使勁搖尾巴。
他聽見我問,便在門口停下,望着自己這幾間深藏在山野裏的茅屋,很久才說:“是仇人才對。”他彎下腰去摸摸黃狗的腦袋,無意識地重複一遍:“對,是仇人。”
雖然說是仇人,他語氣裏除了些許悵然與寂寞,卻什麽也沒有了。
我還想再問,幹瘦老頭卻往前走了,雙手按在門上,一邊拉下門栓一邊說:“你要找的人就在裏面,跟你一樣順流漂來的,只是他沒有你好運,一直到柳塢小溪才被柳樹根絆住,我正在那兒釣魚,他把我的魚都吓跑了……”
聲音沒有落地就斷了。
屋裏陳設簡單到顯得空蕩,卻并沒有人,只有稍顯淩亂的被褥顯示這裏曾有人待過。幹瘦老頭只微微吃驚了一下,随後便恢複了平靜。
“他去找那個東西了。”老頭說。
我急忙問:“找什麽?他身上還帶着傷,怎麽還到處跑?”
“一個木盒。”老頭說,“就那點內傷,對他內力這般深厚之人并不妨礙,也熬過藥了,你該挂心的是他練的那個武功,實在太過陰損,這次反噬還不算嚴重,只是他接着練下去,要受的苦楚就大了……”
“反噬?”我愣了,“他功力反噬了?”
老頭不解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哦,想必是突然發作的,我給他把脈時便覺得他身上經脈有些滞堵,不過也沒大礙,只是這幾日苦些,過了這次,他功力定然大增,放眼天下,恐怕也就華山派的風清揚能與他一戰,但也贏不過。”
前世,他再過幾月便能練成《葵花寶典》最後一層,反噬也随之越來越頻繁。今生他提前出關,又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我竟一時忘了,他的武功已接近大成,而相伴而來的危險也在悄然醞釀。我終于明白,今日他為何沒能躲過向問天最後一掌,為何他最後一刻閃躲時的動作慢了一瞬,可就是這一瞬,給向問天可趁之機。
我閉了閉眼,像老頭深深鞠一躬:“前輩想必也是日月神教中人,多謝前輩此次仗義相救,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敢問前輩尊姓大名,他日好湧泉相報。”
“我與日月神教确有淵源,卻不是神教中人,此番也不過是醫者心罷了,當不起。”老頭淡淡道,“我避世多年,如今只是一名赤腳郎中罷了,村裏人都稱我一聲藥先生,我不問你名諱,你也不要過問其他了,鄙人無意再入江湖。”
我自然不敢逼問,這位藥先生只是把脈便能說得這樣明白,而且他言語間頗為平淡,仿佛前世連平一指都束手無策的反噬到他面前成了一般小病小痛。我心裏對他不由起了拉攏之心,但這份心很快就被我暫時壓下,目前最緊要的是找到東方。
“藥先生。”我向老頭再拜一次,“方才聽您說到東方的去向,還請告知。”
“應當是到柳堤去了,就是你來的那條水路。我将他拉上岸時,他手裏攥着一個木盒子,但是我将他人救上來了,盒子卻掉下水裏去了,他先前醒了一次,什麽都不顧,就是找那個盒子,差點沒把我房子給拆了。”藥先生說着連連搖頭,頗為無奈,“後來我告訴他盒子丢在何處,他才安靜下來,本以為他不會再作甚,就出門給鄉民看診,随後又被拉到你那裏,沒想到就一會兒的功夫,他人就不見了。”
我拔腿就跑。
“夜深路黑。”藥先生眼疾手快往我手裏塞了一盞風燈。
我來不及道謝,匆匆向他點頭,就狂奔起來。
村子裏入了夜就變得十分安靜,路上只有更夫敲着梆子,以及我重重的腳步聲。
一個個挂在長竹竿上的燈籠,微微照亮濕滑的青石板路。
循着記憶找到了那條種滿了垂柳的狹小河流,氣喘籲籲地停在河堤前,把燈放在了地上,四周沒有一個人,我往河中心看去,河水不停不歇地緩緩流逝,靜靜的,微微泛起波瀾,卻不知人在何處。
“教主!東方!”我像個瘋子沿着河堤一邊跑一邊大聲喊,“東方不敗!”
遠遠的聽見嘩啦一聲水響,有什麽躍出了水面。
東方探出了水面,兩邊黑發濕漉漉地黏在蒼白的臉上,他見到我的一瞬間,眼睛一亮。我脫去外面的長衫跳入水中,将他撈起來。我不看他,也不說話,只是緊緊抿着嘴唇,把他身上濕噠噠的衣服脫下來,用自己的衣服裹住他。
東方的身體止不住地微微發抖,甚至不自覺地縮成一團,我知道這是反噬的原因,也是他在這種情況下還在冷水裏泡了很久很久的原因,我能摸到他的指腹都被泡得發皺了,而今,他連嘴唇都是發白的,全身一點溫度都沒有,就好像一塊冰。
我緊緊地抱住他,胸前卻硌着一個硬硬的東西。
“楊蓮亭……”
東方的聲音因為寒冷而有些顫抖,但他的表情是高興的,他仰起頭看着我,露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把死死護在懷裏的檀木盒子打開給我看:“你看,我找到了!”
我看着他,心裏像是被刺了一刀,一股不知哪裏冒出來的火讓我一把搶過那個盒子,扔到了一邊。東方着急了,馬上推開我,連忙伸手去抓那個裝了三屍腦神丹解藥的盒子。
“你不要命了!”我拽住他胳膊,怒道,“為了幾個藥丸,你連命都不要了嗎!”
東方低頭沉默了一下,還是甩開我,赤着腳,一步一步過去将盒子撿回來,用袖子搽幹淨,低聲說,“這不是藥丸,是你的命。”
“是,裏面有多少?沒有被水化開的又還剩多少?我能靠着這個藥再多活幾年?”我攥緊拳頭,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如果你不在,就算我活到一千歲一萬歲,又有什麽用!”
東方回過身,在被風吹得忽明忽暗的燈光中,緩緩向我走回來。
“原來你也會這麽說,”他把頭輕輕抵在我肩頭,“我也一樣啊。”
他的聲音很輕,甚至像是随時能被風吹散,但我聽得很清楚,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石頭似的砸在我心頭,無法克制那種動容,我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逼回眼底的潮氣,我說:“東方,我對不起你。”
他閉着眼睛,搖搖頭。
“楊蓮亭,你說我們是一家人。”
我說不出話來了。我用力拉過他的手,轉身半蹲下來,讓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東方在我背後沉默了一會兒,抓着盒子的另一只手跟着摟上了我的脖子,趴在了我的背上。
我一手提燈,只能單手托着他,就這麽慢慢走向藥先生的茅屋。
燈火搖晃着,我們兩人融在一起的影子也搖晃着,長長地拖在身後,路上寂靜。
東方雖然瘦卻不輕,他兩條腿自發地勾在我腰上,全部的體重壓在我背上,沉甸甸的,我彎腰馱着他,就像馱着一生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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