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離魂
沒有想過會睡那麽久。
說不清那是什麽感覺,好像被浸在深深的水底,沒有一絲光,連意識也是被黑暗包裹的。然後慢慢浮起來,眼皮被一陣白光刺痛了,于是睜開來,還是那間屋子,雕花的窗子,高高的藥櫃,陽光透過窗照在陳年的積灰上,藥吊子在咕嚕嚕地響。
東方握着我的手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如果不是他睜着眼,會讓人以為他睡着了。他用兩只手緊緊地抱着我的手指,我想伸手去碰碰他,然後我發現我動不了。
也無法發出聲音。
低頭一看,我看見我自己還在床上躺着,頭上的百合穴與手腳都紮着銀針,腹部纏繞着白布,一些黃色的藥水透出了布條,看起來有點醜陋。
有些發愣。
……這是?
……所謂的出竅?
沒等我想明白,門吱呀一聲,一只狗先跑進來,然後是端着一盤素菜一碗米飯的藥先生。他走到東方身後,把手上的東方放在桌上,然後把筷子遞給東方:“該吃飯了。”
東方這才像從夢中驚醒似的,眼珠動了動。然後他輕輕松開了我的手,很小心很溫柔地将那只手放回被子下,又把被子兩邊重新掖了一遍。因為不敢碰到傷口,被子只蓋到肚臍,其實沒什麽好整理的,但他做得很認真。
他轉了個身,拿起了筷子一口一口往嘴裏送,動作僵硬而緩慢,我能看出他并沒有食欲,但他在強迫自己咽下去。藥先生在一旁看着看着,忍不住嘆氣,轉開身子,走到煎藥的爐子旁,拿起蒲扇,輕輕地扇着火。
東方吃完了一整碗飯,我有些吃驚,在平時他也很少吃那麽多。我看着他皺着眉咽下最後一口,然後用一旁銅盆裏的水洗了手,又去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才重新坐回到我床邊。他伸了伸手,但在碰到我指尖的那個瞬間又縮了回來,他走到爐邊,把兩只手烤得掌心都發紅了,才來握我的手。
他又維持着方才那木泥胎像一般的姿勢,不動彈了。
藥先生端着剛剛煎好的藥走過來,黑沉沉一大碗,用筷子撬開我牙根,然後緩慢而小心地灌了進去。
藥先生走後,東方就在那裏坐了一整天,直到窗外黑了,屋裏只有一盞燈,讓房間看起來半明半暗的。直到牆外遠遠傳來三更的梆子,東方的身子才微微晃動了一下,他站起來給自己洗了洗,然後掀開我的被子,挨着我躺下。
床并不大,我占了大半,他高高的個子只是縮在邊緣,幾乎有半個身子是懸在外面的,好不可憐。他抱住了我的胳膊,偏過頭,略微靠着我的胸膛,似乎在聽我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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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了。”他輕輕地開口,這是我今日聽見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有好好吃飯……”
他嗓子啞得不像話,說到最後尾音都顫了。
“別睡了……”
“楊蓮亭,別睡了,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他,房裏只有黯淡的燭火在夜風中搖晃,無聲無息。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他就醒了。春日的天氣多變,昨兒還有陽光,今兒只剩下鐵灰色的天空與陰雲,細密的雨水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雨霧彌漫,看起來有些荒涼。
他仰頭看了看我,我自然還是那個樣子,他剛剛醒來時那一點點惺忪不見了,眼底露出一絲迷惘與酸楚,他長久地凝視着我,然後低頭蹭了蹭我的鬓角,在我唇上印下一個吻,聲音像個孩子似的委屈。
“醒一醒吧……”
我的心揪痛。
自然也不想再躺着了,可我試圖鑽回身體裏,卻動彈不了,我甚至看不出我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在什麽地方,除了東方,好像什麽都是混沌的,只有一個輪廓一點印象。
昨晚,我浮在不知何處看了自己一夜,也守了東方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穩,眉頭一直皺着,仿佛只要有些微的響動,他立刻就會醒過來。
東方起來後,和藥先生配合着為我翻了翻身體,然後用溫水泡過的布巾擦拭身體,換下衣褲,昏睡在床,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排洩,我看到自己的褲子上有一塊深色的痕跡,不由覺得羞恥與尴尬,但東方眉毛都沒有擡一下,他為我鋪上了新的床單被褥,然後小心地托着我的頭,讓我能舒服地枕在軟枕上。
然後藥先生又煎起藥來,薄薄地熱氣散開,東方搬過一張椅子坐在我床邊,膝蓋上放着針線,他再給我繡荷包和護身符,他手法極快,不一會兒就做好一個,他就會給我壓在枕頭下,枕下已經鋪滿了。東方從來不是奉信鬼神的人,可是他如今這樣虔誠,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無望,才會讓他改變。
然後我忽然發現,我脖子上挂了一個舊的,是當初我送給他的,成親那天,我在裏面裝了我們兩個纏繞在一起的頭發。
很快天又黑了。
東方像昨晚一樣,蜷縮在我身邊,抱着我的手臂。
“昨天又夢見你了……”他說。
“我夢見你背着我往前走,路很長,很亮,一直走一直走,都看不到盡頭。那樣真好。楊蓮亭……”他的聲音很疲憊,眼神恍恍惚惚的,好像已經陷入了回憶之中,“其實那時我是故意那麽罵你的,我氣你騙了我,更氣你同別的女人談天說笑……我說你貪圖富貴,其實我比誰都清楚,你什麽都沒有向我要過,甚至到了我身邊以後,素雲克扣你,你連月錢都沒有領過,你做什麽都是為了我,我知道……從來沒有人這麽對待過我,你說你對不住我,你何必這麽說,再也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再也沒有了,再也找不到了……”
聲音一點點低下去。
“又一天了,楊蓮亭,不要睡了,好不好……”
他的肩膀在顫抖,我很想抱住他。
我漸漸發現,東方變得越來越緘默,但在無人的深夜,他卻會喃喃地對我說話。或許是知道我聽不見,他說的都是平時絕不會說出口的那些話,讓我聽得心中酸澀。
不知多久後,東方縮在我懷裏睡去。
我竭力伸手想要觸碰他,然後我發現自己能動了,與其說是動,不如說是什麽東西斷了,我整個人被風吹得飄了飄,然後我就發現躺在床上的身體不安地躁動起來,蒼白如紙的臉上第一次用上了異樣的紅色。
東方幾乎剛剛陷入睡夢,一下就醒了,他見我緊閉着眼睛,整個身體怪異地顫動着,有一瞬間以為我醒了,但很快他被我滾燙的體溫吓壞了。
“藥先生!”他大喊,不自覺用上了十成十的內力,連門板也被震得砰砰響。藥先生披着扣得亂七八糟的衣服沖進來,因為走得太急,他幾乎是跌撞進來,一看我的情況,他便大叫:“不好!”
解開裹着傷口的布帶,傷口上用一種透明的粗線縫着,四周都紅了,腫得老高,看起來像是一只大蜈蚣趴在肚子上,藥先生翻箱倒櫃,将各式藥粉、藥水大把大把地灑在傷口上,然後又取出銀針,狠狠紮在我身上各處大穴。
銀針紮入的那一瞬間,那種猝不及防的劇痛讓我的身體猛地彈跳痙攣了一下,東方連忙撲上去雙手摁住我,藥先生面色凝重,迅速地下針,然後身體又慢慢不動了,四肢軟軟地攤開來,東方不再按着我,他握住了我的手,然後臉色一白。
“脈搏……沒了……”
聽見這句話時,我像是紙片一般悠悠蕩蕩,低頭看了看,忽然能看見自己的四肢雙腳了,然後我就見到藥先生沉默地停下了紮針的手。
東方背對着游魂狀的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過了一會兒,好像站不直了,兩條腿慢慢彎下去,膝蓋用力磕在了地上。
我心裏咯噔一下,連忙來到他面前,我展開手臂抱他:“東方……”
撲了個空。
他也看不見我,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只是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指骨用力地突了出來,劇烈地顫抖着,随後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好像冷得厲害似的。
藥先生沉默着把手搭在他削瘦的肩膀上,想拽住他的胳膊把拉起來,他用力甩開了,轉頭,眼睛血紅一片,卻冷如寒鐵:“出去!”
藥先生一愣:“東方教主……”
“滾出去!!”
藥先生嘆息了一聲,轉身離開了,将門輕輕地掩上。
房裏的光線一下沉寂下來,東方垂下頭,兩只手用力地摟住我的肩膀,讓我能和他緊密地靠在一起,他把我的兩只手一起摟過來,貼在他胸口緊緊握着,反反複複地喃喃自語:“你冷嗎,你的手怎麽冷了……”
我實在看不下去,我一次次在他耳邊呼喊,但他根本聽不見。
他開始親吻我,從額頭到嘴角,然後他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一次次把我的手拉起來,放在他赤裸的後背。但我已成了游魂,他懷裏的只是一具不會動的身體了,搭在他身上的手只會一次次無力地滑落。
他一遍一遍徒勞地重複,聲音哽咽:“楊蓮亭,抱抱我。”
我眼裏都是淚,心揪得快要碎裂,拼命要去抱他,卻無法觸碰到他。
他手顫抖得幾乎抱不住我,然後他把我軟綿綿垂下的手緩緩貼在他臉上,嘶啞地說:“楊蓮亭,你答應我的,你說你一定會醒,你不能騙我……”
不知為何,我竟然能感受到他面頰上濕潤潤的眼淚。
“別走。”
他很輕很輕地說。
“別丢下我。”
溫熱的液體無聲滴落,卻好似烙鐵一般燙在了我的手心,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渾身都發燙,好像被漫天的大火焚燒一般,眼前一陣旋轉,什麽也看不清了,什麽也來不及想,只剩下一個執念,不停地重擊着我的心。
不能死。
回去,回到他身邊。
他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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