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醒來

仿佛被卷入了漩渦之中,呼嘯的風在耳邊急急掠過,忽然感覺空空的心口被填滿了,一下沉重起來,五感六識一一歸位,然後全身的疼痛也跟着蘇醒過來。

感覺被人緊緊地抱住,腹部被擠壓得疼得鑽心,但我卻越來越感到清醒。周圍還是混沌,我拼命想要睜開眼,卻做不到,沒力氣,頭暈,什麽也看不見都覺天旋地轉,胸口像是要炸開了,好像有誰把一塊石頭壓在我胸上,一點也呼吸不過來,憋得慌,耳邊都嗡嗡響,手指冰冷發麻,那種麻痹的感覺一直蔓延到全身。

“別走…別走…別走……”東方在我耳邊不停地呢喃,他把頭緊緊地貼了過來,冰涼顫抖的嘴唇一下一下吻着我的耳朵,明明靠得那麽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氣息落在我耳邊那種癢癢的感覺,但我卻覺得他的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空空的。

他不斷地催動內力,我能感到豐沛清涼如同山澗溪水般的真氣從他兩只手掌透出,潮水般湧入我的經脈,瞬間充盈了我的全身,然後在我的丹田裏燃燒起來,讓我漸漸變冷變僵的軀體重新又恢複常人體溫。

但只要他稍稍停歇,我的體溫又會降下來。

我覺得我已經回到了身體裏,可是我卻還是動彈不了,我好像不能對自己身體發出指令了,手腳和喉舌,一點也不聽我的話,我控制不了,就像這不再是我的身體了。

慢慢的,又像是有什麽力量要将我往外拖拽,那力氣很大,像是能把我的神智從身體裏剝蠶抽絲一般抽出來,我心裏有點恐慌,覺得自己又浮起來了,我拼盡全力往下沉,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這回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了。

就在這時,我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像是走投無路,被逼迫到極點了,又像是痛得受不了了,壓不住了才發出的慘叫,只有那麽一聲,之後我聽見東方拼命咬緊牙關的嗚咽聲。

但那聲音就像是一把利劍,穿透了我的心,誰也拉不走了,誰也別想讓我離開他。

門開了,藥先生顯然被那個聲音驚動了,然後我聽見他的腳步頓在門邊沒有過來。我想他的表情一定很悲傷,因為我也一樣。

越來越難受了,我發了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會有這麽大的力氣,我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只剩下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在我心裏回響,像是古寺振聾發聩的鐘聲。

眼皮跳了跳。

一點點帶着苦味的空氣竄入了鼻腔中,這讓我混沌暈眩的頭腦有了一絲清明,我立刻動了動手指,很輕微的顫動。胸口還是悶得厲害,我想說話,喉嚨裏卻像是被魚刺卡住了,幹澀得連吞咽都做不到。

最終還是先奪回了雙手。

沉重得像是灌了鉛,我極費力地擡了擡手。

東方的身體瞬間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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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也有了光,驟然睜開時渙散模糊的視線緩緩對上,一點一點變得清晰,我看見了東方通紅的眼睛。

他的眼裏還有淚,無法控制地滴落。

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喉嚨裏像是長滿了荊棘。只好很緩慢很艱難地把手臂擡了起來,僵硬得還不能彎曲的手指碰到了他濕潤的臉頰,往他眼角抹去。

門口的藥先生也呆若木雞,怕是以為我詐屍了。

東方定定地看着我很久,嘴角往下撇,臉皮都在抖,似哭似笑,聲音也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你終于舍得醒了……”

這語氣聽起來有點兇,含着責怪,但尾音的顫抖洩露了一絲委屈。

我伸手去抓他胳膊,還不能很好地控制力氣,手也一直抖。

“聽見…你…哭了…舍…不得……”

費了半天勁,也只能斷斷續續地蹦出這幾個字,話沒說話呢,喉嚨裏突然一陣腥甜,哇得吐出一口黑血,整個人又脫力,頹然撲倒在東方身上。

“快來人!救人啊!”東方幾乎是吼出來。

藥先生一震,趕忙上前将我從東方的身上挪起來。我閉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瞬間流出了很多汗,不斷從我額頭滑落,甚至把鬓發都打濕了。但我覺得好受多了,胸膛有力地起伏着,方才一直壓得我喘不過氣的石頭消失了,我能感到那股一直把我往身體外面扯的力量像驟然斷了,我好像從高處跳下,有一種終于落了地的感覺。心砰砰地跳着,都把我的胸腔撞疼了。

“怎麽樣?”東方披上衣,緊張地看着藥先生給我把脈,我眼前還有點發黑,肚子上那個刀口疼得不得了,不是那種針刺一邊尖銳的疼痛,而是像有人那鈍刀子來回割一般,備受折磨。

“脈象驟急,節律不跳,止而複作,很虛弱,但還有救。”藥先生撤開手,也抹了一把汗,“也算闖過鬼門關了,先卧床休息着吧,我去抓藥。”

藥先生說完風風火火地走了,我從他臉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大概覺得我是個鑽研醫學的好材料,若是他知道我死過一回,還重生改命,他恐怕會很遺憾之前為我剖腹時沒有仔細觀察,看看我是否與常人有異。

東方一直站在我床邊,也不說話。他衣服還有點淩亂,好幾個扣子扣錯了,好幾個扣子沒扣上,腰帶也是歪的。他看着我,眼珠都不錯一下,我還覺得頭暈,看着他都覺得有幾個人影疊在一塊兒,看不清,黑暗又細細密密地漫上來,我心裏一下就慌了,不由喊了出來:“看不見你了…東方,我看不見你了……”

還有牽挂,生死面前,誰都怯懦,我慌亂地把手向他伸過去,四下摸索着。

東方連忙上前,坐下來,讓我能碰到他。一直無處安放的心一下定了下來,不由用雙手摟住了他的腰,緊緊扣在懷裏。

東方也松了力氣倒在我懷裏,一下如釋重負。

我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天都黑了,屋子裏藥味彌漫,東方姿勢別扭地被我摟着,一直沒動,我一醒,就感到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一直緊繃得像戒備起來的貓的背猛地垮下來。他一直沒有睡,他還害怕我又一睡不醒,于是一直不敢睡。我擡頭看他,他連忙抿起嘴,做出一副平靜的樣子:“醒了?”

我點頭。

“好些了嗎?”他伸手摸了摸我全是汗的額頭,“藥先生說你發熱了。”

“好了。”我說,頭的确不那麽暈了。

“餓嗎?”他又問。

我搖頭,一點胃口也沒有。他也不勉強,身子往下滑了滑,避開我的傷口,但能夠親昵地躺在我臂彎裏,他把臉埋在了枕頭裏,一句話也不說。

他這個姿勢讓我想起了那幾天他緊緊攥住我胳膊蜷縮在床沿的樣子,那時,濃郁的夜色厚厚地披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很孤獨,我心裏不由就難過起來。

我仔細地看他的臉色,他的眼裏滿是血絲,臉色蒼白,看起來很憔悴,比他受反噬的時候看起來還要憔悴。

他輕輕地打了一個哈欠。

我說:“你睡吧。”

他擡眸,清水般的眼睛裏什麽情緒也沒有,只映出我自己。我剛要說什麽,東方身體忽然緊繃,目光仿佛鷹一般向窗外射去,聲音一下冷了:“何人?”

“屬下參見教主!”窗外傳來膝蓋跪在地上的聲音,那人聲音激動非常,“屬下……屬下終于找到教主了!”

我仔細聽了,聲音是木統領發出的。他不愧是夜枭衛的統領,明察暗訪最擅長。

東方卻不驚訝,神情平平,只淡淡地問:“何事?”

“教主,五岳劍派已經并派,武林盟主已經推選了出來,是那嵩山派的掌門,左冷禪。”木統領道,“在武林大會上,那些正道人士親耳聽見任教主已死,又親眼見到教主墜崖,似乎正想趁着我日月神教群龍無首之時,一舉将神教剿滅,他們已經商議,再過七日,便要拔行,圍攻黑木崖了。”

木統領頓了頓,沒有聽見東方的回應,只好再次叩首:“屬下懇請教主立即回黑木崖主持大局!”

“你先傳訊回黑木崖。”過了一會兒,東方只說了這麽一句話,“請教中十大長老全力備戰便是,正道中只有左冷禪與少林寺的方丈需要留心,其餘都不必放在眼裏。”

木統領愕然:“教主?!”

“本座很忙,無暇分身。”東方說。

木統領呆了。

東方從來說一不二,他的話就是命令,他說了,下面的人辦就是了,所以他似乎認為這樣就決定好了,于是轉而問起了別的“任盈盈呢?”

木統領回過神來,低頭道:“她自行服毒了,棺木已送回了黑木崖。”

東方沉默了一下:“讓她與任我行葬在一起吧。”

“是。”

“你可以下去了,若是不急着趕路,去藥房幫藥先生收拾草藥。”

“……是。”

外面沒有動靜了,東方臉上的神情漸漸回暖,他低下頭,像小孩子一樣蹭着我的胸口,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問:“不回去好嗎?”

他擡起眼睛,黑漆漆地眸子凝視着我:“你現在不能趕路。”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可以在這裏等你。”

“不行!”東方的眉毛一下擰起來,“你得跟我在一塊兒,我必須看着你,要是……”他的表情一下變了,眼眸垂下,聲音也輕了,“我不能讓你再離開我了,我……”

我沒讓他說下去,低下頭堵住了他的嘴,東方嘴裏還有些鹹澀的味道,我知道那是之前流進了他嘴裏的眼淚,直到結束,我覺得自己的嘴裏也苦了,慢慢苦進了心底。

“我不會離開,睡吧,你累了。”我緊緊抱住他,揉了揉他的頭發。

他摟住我的脖子,眼睛看着我。

“不會的,我一直在,你一醒來就能看見我。”

他看了我很久,才緩緩低下頭,往我懷裏蹭了蹭,然後閉上了眼睛。我一下一下地撫摸着他的後背,他慢慢地睡去了,但摟住我的手卻一直沒有松開。

傷勢比我想象中好得快。

不久之後,我就已經可以下床走幾圈了,只是還不能做太劇烈的動作,免得傷口崩裂。說這句話的時候,藥先生的語氣有點意味深長,兩只眼睛仿佛不經意般在我和東方身上擦過,我心情一下變得沮喪,也不能做那種事了。

身體慢慢好轉,仇人也死了,我從沒有那哪一天像今日般輕松與安穩,可是東方卻變得情緒低落。在外人面前,他依然維持着教主高高在上的樣子,看不出什麽,但我們兩人單獨相處時,他總會不時沉默。有時晚上,他會在我懷裏猛地驚醒,然後一頭冷汗地伸手探我的鼻息,再三确定我還活着,才又松了口氣,重新閉上眼。但他往往無法再入睡了,就只能睜眼到天亮。

我忽然想起離魂時見到的場景,他總是沉默無言地坐在那裏,握着我的手,從清晨到黃昏,無數光影從他身上掠過,天黑了又亮,他都這樣垂着眼睛坐在那裏。

那時的他,心裏在想什麽?

我很擔心他,他這般患得患失的樣子像極了前世。

我只能盡可能開解他,每日一見到他就笑嘻嘻地招手,抱住他,摸摸他的臉,親親嘴巴,故意向他撒嬌,用一種我自己都嫌的口氣,一邊拍床一邊甜膩膩地叫他:“教主教主教主東方東方東方,來嘛來嘛過來嘛……”

東方面無表情走過來。

木統領和藥先生每次一聽見都忍不住打個寒戰。

大概是顧忌到我的傷,又對着我那十幾日的昏迷心有餘悸,東方鮮有的百依百順,我一再試探他的底線,他每每都選擇退讓。

譬如,我當着木統領和藥先生的面,讓他喂我吃飯。他瞪我一眼,但還是拿起碗筷,一口一口喂着,然後我就笑眯眯湊過去,用油膩膩地嘴巴親他,東方被我親得滿臉一個一個的油印子,額頭的青筋都暴起了。

木統領和藥先生都很沉默,低頭扒飯。

一個半月後,我的傷口已經結疤,我們決定啓程回黑木崖。

藥先生不肯離開村子,他說平一指與他的醫術不分伯仲,而今的傷勢他處理起來游刃有餘,不再需要他日日看顧了。離開時,回望這個靜靜地沐浴在老舊黃昏下的村莊,和風熏人,心想若有一日老了,在此處安度晚年也不錯。

路上聽到探子的回報。五岳劍派已經在黑木崖下面圍了兩天了,但找不到上去的路,每個門派都不願意自己的弟子打先鋒去探路,于是他們又吵了兩天,還沒吵出個章程來。

東方坐在馬車上冷笑一聲:“一盤散沙。”

我膩歪在東方身上,枕着他的大腿,摟着他的腰,吃着他碗裏的豌豆黃。

走得是官道,黃沙漫天,偶爾車子軋到石子,又會搖晃一下。東方兩只手都護着我,他還是擔心我的傷口會裂開,皺着眉頭,不悅地對木統領說:“再趕慢一點!這麽快做什麽!”

等東方說了第三遍,木統領終于一臉委屈地撩開簾子,只見道路一旁,兩個背着重重包袱走路巍顫顫的八十歲老漢慢慢地超過了我們的馬車……

我:“……”

回到猩猩灘時,已是暮煙四起,天是幽幽的深藍色,遠遠便能望見河邊許多火堆,還有成群結隊的江湖人,他們正在拾柴烤肉,一見有馬車駛過來,在外圍巡視警戒的人刷地拔出了一半的劍,大喝了一聲:“站住!來者何人!”

“你不配知道。”

東方懶洋洋地撩起簾子,摟着我的腰,将我一提,直接運起輕功,一躍而出。

足尖點在水面上,不過一瞬便落在了河中不知何時出現的船上。

紅衣飄飄,懷裏還摟着個人。

正道人中自然有眼尖的,頓時便有人叫了出來:“東方不敗!那是東方不敗!”

霎時,一片嘩然,刀劍脫鞘之聲頻頻響起。

頓了一瞬,有人問:“東方不敗摟着的那個穿得花裏胡哨的,是他的女人?”

“那也忒壯了點……”

“嗐,你們都不知道,那可不是什麽女人,是他養的男寵……”

一聽那個“花裏胡哨”,我便臉色一黑,聽到後面,臉更黑了。

對于我的衣飾,我也是有苦難言。我原來的衣服多是棉布或是粗布的,但東方怕這些布料磨在傷口上不利于愈合,但小村子裏哪裏去找绫羅綢緞?他便拆了自己的衣服,給我重做了幾套綢緞衣服,然後把我原來的衣服統統扔了。他喜愛的都是濃豔的顏色,紅的,紫的,繡工又極用心,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一重重盛開,他穿上自然是美得不可方物,我穿了……

慘不忍睹。

連累得一路上,木統領看到我,一張嚴肅的臉就抽得厲害。

東方不理會那些議論紛紛的聲音,站穩後,他就自覺擋在了我身前,我也不和他争,兩只手從後面伸過來,摟着他的腰,腦袋擱在他肩膀,打了一個哈欠。

“聽聞各位掌門攜門下弟子來我神教做客,”東方淡淡道,他聲音并不大,卻清晰地透過風,傳遞到每一個人耳中,“本座特地為各位準備了一點小禮物……”

不等對面的人反應,東方打了個響指。

只聽砰砰幾聲響,什麽東西砸在了地上,然後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快跑!”然後就是接連的轟然炸響,武力高強的早已一下躍出十幾丈,毫發無傷,但許多普通弟子卻瞬間被火光吞沒,被火器炸得殘肢斷臂,一時間哀嚎之聲不絕于耳,在夜裏聽來分外滲人。

早早便隐蔽起來準備的木統領悄悄泅水來到船上,東方向他點頭。

濃煙散去,衆掌門一見,臉都鐵青了。有人罵道:“東方不敗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竟然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我呸!魔教中人果然狠毒!人人得而誅之!”

我忍不住諷刺道:“衆位趁着我家教主不在,教中屢遭大變之際,聯合起來圍攻我神教,趁人之危!真是光明正大!品行高潔!令人欽佩不已啊!”

“不過是個佞寵,倒是牙尖嘴利。”有個女人尖利回擊道,“不愧是魔教教主,不愛巾帼愛須眉,行事做派當真與衆不同,若是魔教教主個個都如東方教主一般自斷香火,我們正道也不用費心為江湖除害了,也是省心呢。”

對面一片哄笑。

眼角瞥見東方臉上的寒氣越來越重,知道他生氣了。我八爪魚一般抱住他說:“教主,那師太嫉妒我呢,你生什麽氣,她自己一輩子沒嘗過男人的好,心裏想得慌,又礙于門規不敢露出來,還不許她酸幾句?瞧瞧,被我說中了吧,你看她臉都歪了,啧啧啧,這樣就更沒人要了,教主別理她,來親一口,咱們氣死她。”

當着幾百號人的面,我捧着他的臉深深地吻了上去,舌頭在他嘴裏轉了一圈,沒有過多糾纏,分開後覺得有點不過瘾,于是又在他臉頰兩邊又吧唧吧唧糊了兩口。

木統領:“……”

五岳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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