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平局
擡頭望去,只見邱長老悶哼一聲,身子倒飛出了三丈,王城、鮑大楚連忙飛身接住他,只見他持着雙劍的手腕齊齊被擰斷了,已經面無血色地暈過去。
第一場,輸了。
五岳劍派那邊發出了歡呼,女尼姑們清清脆脆的聲音很是顯眼。十長老聚在前頭商議,在比試前,五岳劍派又提出了兩個條件,說是不傷性命,點到為止,并且一人只能比一場。我知道他們是怕東方一人連贏三場,心裏不由嗤笑。
五岳劍派也在嘀咕,還未選出第二次對決的人選。我扭頭瞥了東方一眼,已經輸了一場,他一點也不着急,悠悠閑閑地端起小桌上的毛峰吹了吹茶末子,施施然地抿了一口,然後低頭翻過一頁書。
我瞅了瞅他看的,正巧看到第二十八卷,卷名叫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這故事我聽茶館的說書人說過,那許宣愛白娘子的美貌與她結為夫妻,最後卻又因她是妖而驚恐萬分,與那法海一同收壓了自己的結發妻子,我對這書生厭惡,聽到他求法海救渡他脫離苦海後便不願再聽,丢了銅板走人。
而此時東方已看到了卷尾,我不由好奇湊過去瞧瞧結局。白娘子壓于雷峰塔,許宣剃度為僧,在雷峰塔下修行了一生,一生青燈古佛,寡言沉默,最後坐化而去,臨死前留下八句詩,詩裏有一句看得我心頭猛地一跳:“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許宣會不會也與我一般死後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他與白娘子相逢之時,西湖長堤,煙雨之中,那紙傘下的女子一身白衣纖塵不染,隔世回望,笑意未減。
隔了無數孤寂的歲月,終于得來相逢,不知他是否也會與我一般,悔得紅了眼眶。
我忽然了悟,我對許宣那許多厭惡,未嘗不是來自心底對自己的厭惡。
心尖刺痛,擡眸向東方看去,不由去攥住了他的手。
東方轉頭看我,見我神色有異,以為我在擔憂比試的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不必憂慮。”
我的心神被他拉了回來,還真有點擔心。
左冷禪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他這是想與我們玩‘田忌賽馬’——他知道除了東方,神教裏無人是他敵手,而他一旦挺身而出,我們神教必然不肯再輸一場,東方自然不能作壁上觀,引了東方出來,即便是他比輸了,餘下那一場,他們也還有好手可細細挑揀,而我們教裏除了東方,武功最高的光明左使向問天、青龍堂堂主賈布、白虎堂堂主上官雲、風雷堂堂主童百熊,全都已隕殁。
十長老雖然資歷老,但卻不是個個都是武藝高強之輩,他們很多人是八十年前攻上華山的那十位長老留下的後人或者親傳弟子,恒山派的老尼姑他們都打不過,不要說泰山派的天門道人,少林寺的方證大師,衡山派莫大先生,而我們教中卻幾乎找不出可以與他們幾人抗衡的人物。
想到這,我往船上頭瞟了一眼,葉開倒是個人物,但他願意為神教賣命嗎?
方才問了木統領,葉開自衡山的武林大會後,便一路跟着他們回了黑木崖,木統領念着他曾經救過東方,又與小屁孩很投緣,也沒有趕他。木統領還說,孟星魂和他說,這個葉開似乎和他是一個地方來的,但又不是同一處,總之說得颠三倒四也沒人能聽明白,只知道,他們似乎都無法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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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沒有地方去,又找到了“同鄉”,葉開才留了下來。
我看着他枕着手臂久久凝望夜空的樣子,那神情确實與小孩有點像,他們究竟來自何處呢?難不成他們不是中原人?可他們又生得一副中原人的模樣。
忽然間戰鼓又起,我回過神,只見對面有一人分衆而出,此人面容清瘦,鷹眉,八字胡,走起路來虎虎生威。頭頂戴着灰綢軟帽,裏頭雲紋直綴衣,外罩着銀灰色長衫,玉帶寬袍,一身打扮闊氣又精幹,正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
十長老連忙上前禀報:“教主……”
東方将書擱下了。
我起身為他整理衣袍,正了正領子,我看着他的眼睛:“要小心。”
他面上沒有多餘表情,只是微微颌首。
我知道他其實也沒把左冷禪放在眼裏,只是神教中沒有其他人能替他出場了,我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嘴角:“別受傷,窮寇莫追。”
十長老不如木統領見得多,年紀又大了,乍一見,個個都瞠目結舌。
到底是這麽多人瞧着看着,東方耳朵微紅,卻一臉倨傲地揚了揚下巴,冷冷地一甩袖子,道:“楊蓮亭,你這是杞人憂天,本座何須你操心?”
我笑着目送他遠去,心裏道,明明心裏很受用,還要裝!
東方一走,木統領就立刻護衛在我身邊,小孩從他身上爬了下來,也鑽進了床榻。我給他拿了一塊點心,他兩只手抱住咬了一口,然後又站起來,踮着腳,伸長手臂送到木統領嘴邊:“木叔,吃。”
木統領板着臉,微微向下瞥了他一眼。
小孩又往前送了送,大眼睛忽閃忽閃:“木叔,你也吃。”
木統領看着小孩的眼睛猶豫了一下,然後嚴肅地低下頭叼走點心,迅速地咽下去,馬上又回歸成腰杆挺得筆直的樣子,眼觀八方,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警惕得注意四周。
小孩低頭看了看自己空掉的手掌心,小聲委屈道:“我只打算給木叔一小口的……”
木統領一僵。
我哈哈笑出聲,把點心盤子塞進他懷裏,揉了揉他腦袋。
而另一邊,東方已落在了左冷禪一丈外。
左冷禪遠遠便見着東方從水面飛掠而來,垂下長劍在身前立住,随後又雙手舉劍至頭頂,微微彎了彎腰。這是正宗的嵩山劍法,叫“萬岳朝宗”,這是他們嵩山與高手對上時,尊敬對方而向他見禮,請君指教的意思。他倒是鄭重其事。
比試開始,左冷禪先發制人,當即長劍一挑,向着東方直刺而來,離東方還有半丈之時,他低矮了身形,一柄長劍被他左一晃右一拐舞得好似游蛇,東方神色淡淡地站在原處不動,兩手都垂在身側被衣袖蓋住,兩邊寬袖無風自動。
左冷禪使得這招叫做“泰山十八盤”,五步一轉,十步一回,劍法詭異多變,緊接着,在逼近東方時,他又猛然使出一招“天外玉龍”,長劍自左向右急急地削去,整個人如同捕食的獵鷹騰起,裹挾着迫人氣勢自取東方命門。
東方動了。
我只能看見他身影晃動了一下,瞬間就消失在了面前,左冷禪目力自然不會局限于此,他幾乎是頃刻間便提劍調轉了身子,東方就是要他轉身!
只見紅影忽而又在左冷禪身後閃現,東方倏然擡手,一連五針揮出,每一針都對着左冷禪身上一處穴道,左冷禪大喝了一聲,竟猛然間急退了七步,迅速運氣,渾身寒冰真氣透出,将五枚銀針瞬間凍成了冰棍,紛紛墜落在地。
左冷禪趁此機會,一手提劍畫出一個半圓,劍氣所到之處皆飛沙走石,一手為掌,狠狠向東方擊來,這自然也是他嵩山引以為傲的武功“大嵩陽掌。”
可惜掌法再精妙,也快不過東方的步法,幾乎又是眼前一花,東方又刷刷射出兩針,左冷禪只好收掌格擋,東方又怎會讓他有機會喘息,指間繡花針幾乎織成了細密的雨,左冷禪額頭滴下汗珠,已經疲于應對。
我看着滿地凍結為冰的銀針,一根根插在地上,還在絲絲冒着寒氣。我想起他曾經就是以這身厲害的內功克制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險勝,此後,任我行心裏一直有個疙瘩,開始整日整日地練功,将教中事物全都交給東方打理,也因此走火入魔,給了東方一個翻身的機會。而今親眼所見,我終于能明白任我行心中那股一直咽不下的氣。
這內功着實厲害。
可是這內功再厲害也不能是萬能的,能克制任我行,卻對東方并無什麽成效。且不說東方練的《葵花寶典》就是陰寒之極的功夫,就算內功上左冷禪技高一籌又如何?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東方自從按着藥先生的方子服藥以來,反噬竟時常沒有發作了,武功也進益非凡,前世他在今年年末才練成《葵花寶典》最後一層,如今看他令人眼花缭亂的功夫,想必在趕回黑木崖的路上,他便已經神功大成。
而今東方與左冷禪周旋的樣子,讓我想起前世他最後一戰,那時任我行幾人圍攻他一人都無人能碰着他的衣角,左冷禪的武功與任我行不相上下,結局也是一樣。
兩人打得激烈,雙方雄渾內力震開,地面都裂開凹陷,周圍人不由紛紛散開,不知過了多久,左冷禪力竭,腳下忽然踉跄了一下,這個破綻東方自然不會放過,手一擡瞬間揮出十枚,左冷禪統統擋開,但他的手已經慢了,東方游刃有餘,一個閃身出現在他後背,将繡花針狠狠刺入他的脊椎。
“啊——”左冷禪慘呼一聲,手中長劍落地。
這個結果也算是意料之中,因此左冷禪臉上并未有多少不甘,被兩名弟子左右扶住,沉着一張臉拱了拱手。東方連眼角餘光都不屑給他,頭一昂,轉身就走。
我早早就站在船頭迎接他,他一飛過來,我便一把把人抱住,在他額頭印上一個吻,低聲問道:“有沒有受傷?”
雖然我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他,但距離太遠,他身法又太快,心裏還是有些不穩妥。
東方卻對我的關心一點也不高興,哼了一聲:“就憑他,再練十年也傷不到我。”
我心裏忍不住笑,面上卻故意嘆氣,苦笑道:“教主這麽能幹,小人可怎麽辦才好呢?小人在教主身邊只覺自慚形愧,配不上教主,心裏着實難受。”
這話雖然是玩笑,但也半真半假,有時心裏也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不是我,他或許能有更好的人陪伴吧?那個人武藝高強,能和他把酒論劍,共同禦敵,也不會給他添麻煩。
要是遇到今時今日的場面,還能與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像我一般躲在船上,被人護衛起來,只能眼睜睜看着。
我能給他的太少太少,心裏不是不沮喪。
武功也在練,以往當雜役,白日裏都要幹活不得空,只能深夜裏摸索,或是一個人偷偷在竹林裏練刀法。後來跟着東方外出,日日也沒有偷懶,偶爾東方見了也會指點我幾句,前世東方教我的我也還記得,可這練武一事好像天生就與我不對盤,怎麽練怎麽白費功夫。到最後連東方都看不下去了,忍了很久還是說:“楊蓮亭,你不是這塊料。”
我臉上窘迫得火辣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東方又說:“沒關系,我答應會保護你的,不會武功也沒關系。”
話雖如此說,但這軟飯還是吃得我心裏堵得慌。
這時,東方聽見了我的話,在我懷裏皺了皺眉,我抱着他走回船裏,在他耳邊親了親,說:“東方,我什麽都不會,很是沒用,你不要嫌我。”
話說出來我自己也愣了一下,原來不僅僅是東方會不安,我心裏也沒底。
一切都不同了,我也怕了。
東方眉頭皺得更緊了,我把他輕輕放在床榻上。東方一回來,小孩就被十分自覺地木統領抱出去了,還特別乖覺地放下了艙門上挂着的簾布。
只剩下我們兩人,我看着東方的眼睛,只覺得外面的一切喧鬧都遠去了,心裏眼裏只剩下眼前這個人,這雙眼睛是我常常會夢見的,溫柔清潤,眼尾微翹,淚痣一點。
“楊蓮亭,你為何這麽說?”東方看着我說。
我垂眼苦笑。
他忽然抱住我,然後他也低下頭,與我面對面,看着我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說:“我不覺得,我一點也不覺得。”
我不知該用什麽表情看他,緩緩別過頭。
他沉默了一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緩緩拉起來,貼到自己的臉上。我擡起眼睛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緊緊地攥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楊蓮亭,你很好。”
“我也會一直陪你。”他輕聲說。
我心裏一震,想起來,這是那時剛剛離開黑木崖時,我們在茂密樹林裏第一次歡愛時,我對他說的話。如今他原模原樣還給了我。我還記得那時握住他的手時,摸到他手上的薄繭,還在想,這就是我要緊握一生的手。
或許是我沉默太久,東方嘆了一口氣,改為摟住我的脖子,他泛着松香的身體一下貼住了我,還有他微微有點涼的嘴唇。
我睜大了眼,這是東方第一次主動吻我。
“楊蓮亭,在本座心裏,誰也比不上你。”他在我耳邊低低地說,“沒有人會像你一般待我,也沒有人會為我縱身跳入懸崖,誰也不如你,我心裏總是有個莫名的想法,我好像等了很久,才等到你……”說到這他臉上露出了前世一般迷惘又落寞的神情,頓了頓,他又變得強硬,傲然道:“所以你永遠也別想能離開我,就算死了,下輩子我也會找到你!”
我喉嚨一哽,這句他上輩子就和我說過了。
一語成谶。
我忍不住緊緊抱住他,将他吻了一遍又一遍。
一刻鐘之後,第三次比試開始。
五岳劍派選出了人,是泰山派的天門道人。
我皺了皺眉,十長老一定敵不上他,放眼望去,還有木統領、桑三娘、藍鳳凰,但這三人也沒有完全的把握。東方也沉吟了良久,他似乎也沒有适合的人選。
“不如……”我沒有說下去,只是那眼神示意葉開。
東方搖了搖頭:“此人不知底細,不可将神教的未來全押在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身上。”
就在煩惱之際,風中忽然飄來了一縷琴音。
琴聲悠悠,又遼闊又哀婉,像是從刀光劍影的蒼莽關山傳來,北風怒號,笳鼓悲鳴,大雪滿弓刀,夾在漫漫風雪中,哀凄荒涼的曲調在邈遠的夜空中盤桓,久久不散。
東方眼底有一絲意外,随即微笑。
“我們的光明右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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