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天性使然

市井傳言,風向又是一變。真真假假,看得人滿頭霧水。

聽當日目睹晝家主眉間溫情的看客來講,他們從沒見過冷峭孤高的晝景對誰有那般溫柔。

一時,流言被擊散。

六日将近,午後,沈端為着自己的得意門生,正式登門拜訪,名義上是來探望有傷在身的家主,實際,來催促提醒她書院的學生,莫要沉迷情愛,忘了回女院讀書。

憐舟支棱着羞紅的耳朵,聽院長殷切囑咐。

小模樣羞澀不可名狀,晝景不願此等景色被人平白看了去,笑道:“待假期圓滿在下親自送舟舟回返,課業有我督促教導,耽誤不了舟舟,沈院長無需挂慮。

沈端淡然應下,不厭其煩地叮囑一番,這才離去。

人邁出晝家大門,她眸子凝了一層霜霧,若有所思:幾日不見,憐舟看向晝景的眼神,輕軟泛甜,活脫脫一副陷入情網的癡迷情态。

她眉峰蹙着,世間多少人為了晝景寤寐思求、神魂颠倒,今日一見,晝景當之無愧的九州第一殊色。對待此人,她驚豔有之,芥蒂有之。

唯恐這比狐貍精還要勾?引人的世家之主迷惑了她得意門生真誠專注的求學之心,阻礙大道前行。

晝府……

晝景坐在雕花椅子張嘴等投喂,耍賴地身邊婢女都沒眼看——家主真是懶出全新境界了。

飄香的糯米粥夾雜了紅棗的甜,憐舟捧着小碗,樂在其中地捏着瓷勺:“吃慢點……”

“你也吃……”

春花秋月聽得默默捂臉。

憐舟愣在那,看着手上唯一的瓷勺,曉得這人又在出言調戲,然而看着這張臉,什麽縱容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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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吃了。”她語氣舒緩,嗔笑:“怎好從阿景口中奪食?”

話說出口,晝景沖她暧昧低笑:“旁人萬萬不行,如果是舟舟,我不介意的。”

說不過她,憐舟紅着臉不語。

朝夕相伴的這幾日,晝景沒少縱着性子占嘴皮子上的便宜,每次她的姑娘害羞了都會蜷縮起來将所有心事攏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有意思的是,她眼裏的喜歡、寵溺,是很純粹溫順的情愫。

騙不了人……

越是如此,晝景越愛逗弄。

入夜,星月皎潔,她抱着薄被坐在床榻,發絲如瀑鋪散在瘦削沒幾兩肉的脊背,臉上暈着柔和的燭光,委委屈屈地抱着膝蓋。雪肌玉膚,一截細瘦的手腕從銀灰衣袖滑出。

憐舟邁着平穩的步子從浴室走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乖巧委屈的神情,雖明知這神情背後八成藏着不為人知的小圈套,她還是忍不住心髒微疼:“怎麽委屈了?”

“舟舟……”晝景故作嘆息。

憐舟被她喊得耳朵發癢,淺淺地「嗯」了聲,披着一頭微濕的長發款款而來,身上罩着繡了并蒂蓮的衣裙,袖口細密的金絲線襯得她矜貴優雅,晝景彎了彎眉,便聽少女輕聲慢語:“是手臂又疼了嗎?”

“骨縫裏發癢。大概是傷口在愈合罷。”她垂着眸子,眸光微黯,看得憐舟不知該怎麽哄她。

女兒家是比粗糙的男子要嬌貴的,遑論晝景身份擺在這,比真正的金枝玉葉養得還要精致。

下意識把哄勸白貍的法子使出來,掌心輕撫過她的頭,動作自然流暢。

晝景:“……”

呼吸一滞……

憐舟後知後覺「啊」地收了手,容色羞赧:“抱歉。我、我不是有意冒犯。”

只是忽然覺得阿景和白貍說不清哪裏有點像。白貍這些天沒來找她,也不知跑到哪裏野去了。

晝景心底啧啧,明知故問:“抱歉什麽?”

“啊?”

總不能說,阿景你和我養的狐貍有異曲同工之妙罷。憐舟壞壞的想,那樣真不會挨打嗎?

心裏憋着小壞,眼睛流出笑,空氣浸染了少女肌膚散發的馨香。晝景鬼使神差看她。

一旦知道這人是女子,她的每一個觸碰都變得讓人不想抗拒,女子天性裏存在的柔軟最能撫慰人心,細膩可辨的暧昧情潮使得心髒發緊,不想抗拒,想把自己藏起來。

藏起來,不讓她看見。藏起來,讓她主動來尋。憐舟對男子和對女子,如同晝景很早以前所言——天差地別。

或許她第一次在夢裏見到作為女兒身的阿景,從那時候,心裏就已經開始偷偷戀慕了吧。

她動了動:“別摸了……”

頭發還沒幹,手感不會很好。

晝景乖乖收回手,眉眼動人:“不會啊,舟舟頭發細軟,怎樣手感都很好。”

看啊,她就是會說哄人的話。油嘴滑舌,分不清真情假意。

“舟舟……”晝景打斷她的沉吟,憐舟聲音細弱,眼神如小鹿般純淨。

心尖被這份純真輕掃,她捂着心口,壓抑着熱烈的心跳,忽的低笑:“舟舟,你怎麽對我這麽好?”

好?

憐舟不明白地望着她。

晝景點破那層昏黃而薄的窗戶紙,她慵慵懶懶地盤腿在床榻,眼裏藏了勾子,渾如戲耍小動物的獵人,摸着下巴漫不經心道:“那你為何突然間對我的态度好了不少。”

她故作失魂落魄的神态:“是可憐我摔斷了胳膊,善心大發嗎?”

“不,才不是可憐你!”

天真的少女沒想到眼前長着天人面孔的人會有如此惡劣捉弄人的一面,但要說真的不知,也不盡然。

自打阿景受傷以來,變得格外嬌弱,不是第一次逗她了。

大抵是閑的,才把心思放在她這。

一旦成功逗弄,往往能樂得多吃一碗飯,憐舟心知這些,也願意縱容,看她眼裏常常充滿明媚的笑。

那麽,這一次呢?

她緊張地看向晝景,看着她的眼睛——莫非她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失禮地闖進閨房、看見她沐浴的真相、曉得她是女子了?

不可能啊……

她心想……

阿景那時候明明是睡着的。睡得很香。

她隐約察覺忽略了很重要的事,電光火石,心裏升起明悟——是了,花姨。

花姨是一手将阿景養大的人,不可能不知她女兒身。既然知道,送傷藥一事何以交給她一個外人?是忙糊塗了嗎?斷不可能!

思來想去,結合婦人之前與她的談話,憐舟恍然:花姨……是在撮合她和阿景?

她盯着晝景,對方清湛含笑的眸子看不出一絲破綻。收斂心神,她很快醞釀好措辭:“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待阿景好,你怎不說,你待我更盡心盡力?”

細微的無措驚慌被掩飾的極好,欣賞夠了她強裝淡定的畫面,惡劣的趣味得到滿足,晝景伸了懶腰,單薄的裏衣受向上的牽引力,憐舟腦海快速閃現一小片被水波遮掩的白皙膚色。

小腹平坦,每一寸肌理都漂亮地分外惹眼。

她心口生熱:“早點、早點休息罷。”

轉身,錯過某人得逞的笑。

回到書院,最先迎接憐舟的是李十七暴跳如雷的怒火。

書舍,十七殿下喋喋不休地數算憐舟的□□罪狀,她面上氣憤,言辭激烈:“寧憐舟,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拿本公主的話當做耳旁風?我素日怎麽和你說的,要你離景哥哥遠點,他不是你能染指的人,你配不上他,就不要髒了他的眼。

早點和離,我念着同舍情誼還能對你網開一面,真以為被喊上一聲「晝夫人」,就是名正言順的世家主夫人了?

你出身貧賤,是那漫天遍野随處可見的野花,有什麽好矜貴的?當自己是個人物,異想天開!

聽我一句勸,趁早和離,省得成了衆矢之的,到時候誰也救不了你!景哥哥心裏沒你,和你逢場作戲而已,你要當真,那就是徹頭徹尾天下第一大傻瓜!”

長篇大論一口氣說完,李十七憋得面色漲紅,端起放在書桌的茶盞潤喉。

言辭銳利,嘲諷意十足,憐舟左耳進右耳出,好脾氣道:“這話是誰告訴十七殿下的?”

李十七睜大眼,腦門就差寫着「你怎麽知道」幾個大字。

憐舟淺笑:“這決然不是殿下與人說話的口氣。”

仔細想了想,李十七贊同地點頭,方才那段啰裏啰嗦的話是十五皇姐有意無意說給她聽的,她們喜歡同一個男人,對占着「晝夫人」頭銜的憐舟很不待見。

要讓她來說,她才懶得多費口舌,一巴掌拍在桌案逼她和離,實在不行,拿出鞭子抽得她皮開肉綻!

簡單直接,威風霸道,這才是她李十七的行事作風。十五皇姐陰陽怪氣、刻薄又小家子氣的強調,不适合她。

李十七哼道:“寧憐舟,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她嘴上說得兇,兩人同住一間書舍有些日子,卻沒動過憐舟一根手指頭,看破了她色厲內荏的本相,憐舟更不怕她。

“阿景若知你對我威逼利誘,軟鞭相加,你猜她會如何?”

一句話,打得李十七招架不得,又是一聲冷哼。要不是顧忌這個,她早就一指頭把人摁死了!

“瞧把你張狂的!”她嗤之以鼻,扭過頭來身子前傾,眼睛眯着:“你不會真要告訴我,你喜歡景哥哥罷?你們不是逢場作戲,騙騙愛看話本子的市井閑民嗎?”

被問到最隐秘喧嚣的心事,憐舟淡然以對:“該去學堂了。”

“喂!本公主問你話呢!”

“寧憐舟,你給我站住!!”

隔着好長一段距離,沈端聽着當朝公主大呼小叫不成體統的呼喝聲,面色冰冷,這個李十七!

這個冰塊臉的沈端!她又要訓斥我了!

同樣不耐煩的念頭從李十七腦海一躍而起,狹路相逢,她不情願地依着書院規矩朝身為師長的沈端行禮,心裏快要恨死她了。

來書院沒多久,四書沒讀懂多少,倒聽了滿耳朵訓教,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了!

讨人厭的沈端。

“書院不是公主殿下大呼小叫的地方,對待同窗要——”

“對待同窗要溫和知禮,好了,好了,你煩不煩,你不煩,本公主都要被你煩死了!”

李十七疊聲抱怨,沈院長眸光清寒,定定瞧她,瞧得李十七汗毛倒豎。

一聲短促分明的笑。

“你、你笑什麽?別以為、別以為本公主怕你,父皇疼我愛我都沒像你這樣管東管西,沈自潔,你不要太過分……”

憐舟随随便便聽了一耳朵,驚訝無法無天的十七殿下見了沈院長像是老鼠見了貓,一物降一物,她唇角微揚,同院長規矩見禮,昂首挺胸往學堂走去。

見她敢跑,李十七怒道:“寧憐舟,你敢——”

“敢什麽?”

得意弟子走開後,沈端臉色沉得吓人,“去靜思室面壁思過,否則明日無需再來了。”

揮袖,擡腿,頭也不回。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沈端,有朝一日你別落在本公主手心,否則……否則我要你好看!”

她氣沖沖地往學堂走,走了幾步,咬咬牙,一跺腳:“思過就思過,正巧,本公主還懶得聽那煩人的經史子集!”

白鶴書院乃大周第一名院,昔年父皇也曾在書院住過兩年,在別處胡鬧父皇許能偏寵不和她計較,但身為皇家公主,被一院之長勸退,父皇估計想拿硯臺砸她腦門上。

便是公主殿下,想要保留任性得寵的籌碼,亦有需要低頭的時候。

沒了李十七在耳邊威脅聒噪,憐舟接下來的日子也沒多好過。

晝景在家無聊養傷,正午時分,一個人坐在太陽下安安靜靜賞花,觀景思人,不知舟舟去了書院,可有被欺負?

世家遠高于頂拿着鼻孔看

方呆着,身邊盡是仗着身份壓人的嬌小姐……

她眸子微凝,心道:她也僅限于逗弄調戲,沒真得上手欺負,她的人,怎能被人欺了?

更別說有三位不省油的公主殿下,亦有學識品貌皆是第一流的沈端。

沈端當日擁着少女親手教導射箭的畫面,激發了晝景作為狐妖天性裏的掠奪、占有,以至于在腦子簡單設想一二,血液激蕩的煩躁直沖心房。

這就是動心帶來的影響。

一日得不到她,情起之苦,水火煎熬。

晝景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擡眸,婦人捧着一方玉盒走來。

“花姨……”

“想她了?”

“尚好……”晝景靠在椅背,“花姨一大早去做什麽了?”

“還不是為了你。”婦人嗔道。

玉盒被打開,沁鼻香氣徐徐蕩出。

“費了好大人情從玄天觀摳門老道那換來的「三息續骨丹」,以後莫要再沖動行事了,你是你娘唯一的骨血,還是狐妖一族金貴的少主,你流血受傷,疼的可不是你一人。”

“我算什麽少主?會的不過是一些變化之術,小道而已,哪能當狐族少主?”

“好了,你是我養大的,我還能不知你在想什麽?服下丹藥去看她罷。千萬別再拿自己安危胡鬧了。”

“知道了……”

有道門接骨聖藥,傷處眨眼愈合,一只狐貍身姿矯健地溜出門。

縱使她也沒想到,花姨能讓她少受苦楚、為哄她開心得以用四肢健全的狐身去看想看的姑娘,能做到此番地步。道門聖藥得之不易,即便皇室想要都得拿出等價之物交換。尋常傷筋動骨哪用得着續骨丹?未免暴殄天物。

她對母親印象淡薄,自記事起,花姨就是她的母親,照料她日常起居,照顧她每一個細微的情緒。

她想用「白貍」的身份窺探少女的秘密,接近她,依賴她,不想被她提早知曉——白貍就是晝景,晝景就是白貍。

三息續骨丹來的正是時候。

少了骨縫的疼癢,免去被舟舟發現的可能,她心滿意足地來到書院。

憐舟沉凝着臉審視自己這半日,細下想來,也太倒黴了。

騎射課被人推搡倒地,膝蓋、手臂擦傷了皮,進了學堂桌椅好端端的壞了,接二連三,怎麽可能是倒黴就能概述的?

有人看不慣她,想給她一個教訓。憐舟抿了唇,抱着書袋走向書舍,腿腳邁開,橫空飛來一只鞠。

迅疾如電的白影飛過。

晝景一腳踢飛橢圓的鞠,急促跳動的心緩緩落回遠處。

大狐貍身手不凡,曉得舍身護主,憐舟呆怔一二大步上前,将狐貍軟綿綿的身子抱起來,小心察看:“白貍,你有沒有受傷?”

狐貍眼轉動,尾巴雀躍地搖擺。

确認它無事,憐舟眸色沉下來,晝景很少見她真的動怒,習慣了少女溫溫柔柔沒脾氣的模樣,乍見到這一幕,她覺得稀奇。

拐角處,李十五遺憾搖頭。

廢物……

這點小事都要她親自出面。

一道陰影罩下來,憐舟看着背光而來的女子,拘謹道:“十五殿下……”

“賤人。跪下!”

又是這種陰冷如芒在背的壓迫感。

憐舟謹慎倒退一步,渾身心神緊繃,一心想着全身而退,是以無從留意懷裏的大狐貍眼睛倏爾迸射出的凜凜寒光,眸子由清潤轉紅,它呲着牙,隐約被激怒。

狐妖天性裏存在對獵物的瘋狂占有,與之伴随的,還有刻入骨髓,與驕傲并生的對于伴侶的瘋狂守護。

蔑視伴侶,如同蔑視狐妖生來的高貴血統。

血統不容玷污,和心上人不容他人侵犯,是同樣的道理。

“白貍?!”憐舟戒備的狀态被打破,生怕這只護主的小寵不管不顧地伸出爪子劃傷當朝殿下的臉。

李十五喉嚨微幹,忌憚地看着這只眼

睛通紅、毛發豎立的畜生。

世間之大,生靈萬千無奇不有。掌心發涼,直覺告訴她:她碰上妖物了。

心下悚然……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第二更獻上,九千字更新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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