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煉魂
展長生鎮定心思,神識再沉入石碑之中,逐漸将靈力術法抽離。
靈光撤去時,十粒完整魂靈無一留存,散亂布于碑中,只能當作養料。
數日裏展長生一直盤膝正坐,對着那石碑冥思苦想,他自是嚴格遵照柳葉玉符中所述,靈力輸入控制得分毫不差。
即便欠缺火候,卻斷不至一個也未曾煉成。
莫非這控制之法有詐?
展長生憶起那春神潋滟蕩魂的眼神,忽然恍然大悟。
鎮魂碑收容死者,魂靈皆為死物,神泉能活萬物,正是生之極致,故而他屬性壓制魂靈,正如屠刀對上羔羊,竟一個鬼兵也煉不成,盡數将魂靈摧毀。
非但這次煉不成,日後依然煉不成。
也難怪與他同出一脈,滋養整個異界的春神,輕描淡寫便将鎮魂碑轉贈他人。
展長生只略略思索便釋然,将石碑收入懷中,他雖用不得這鎮魂碑,總有人用得。
他朝石屋後山張望,炙熱火焰恒定如常,徐徐升溫。
展長生便再回了修業谷,尋到了劉忠。
劉忠自那日展長生允諾後,便日夜翹首以待,如今見展長生靠近,便急匆匆出了山洞迎接。殷切道:“掌門師伯,可有眉目?”
展長生只道:“權且一試。”
劉忠嘆氣道:“這幾日又壞了一個,只得死馬當活馬醫。”
二人言語間進了山洞,洞內特設了陣法維持寒冷,呵氣成霜、滴水成冰,寬敞洞中,正靜默伫立了成排的朱衣傀儡,雙目渙散無神,面頰結霜泛白。仿佛經歷了風吹雨打,行将就木的枯樹,正日漸萎靡枯槁。
角落裏整整齊齊放置了數具屍身,正是影蝥封印能量耗盡,導致傀儡的殘損魂魄不能再困在肉身中,渙散消弭。傀儡軀殼失去主宰,便恢複成死氣沉沉的屍身,日複一日腐爛。
展長生仔細查看那幾具屍身時,劉忠憂心忡忡朝洞中望去,就見商闕靜靜立在傀儡隊列之中,眼觀鼻,鼻觀心,全不理睬外物。
他又低嘆一聲,轉身守在一旁,靜候展長生開口。
展長生查驗一番後,對着死去多時的傀儡也一籌莫展。
他轉而挑了個隊列邊緣的傀儡,取出鎮魂碑,将散布其中的魂靈碎屑徐徐引出,石碑表面漸漸泛起一層晶亮薄霧,落在傀儡外皮上,漸漸融入其中。
約莫過了兩三個時辰,光霧被吸收殆盡,那傀儡神色雖不見變化,外形卻煥然一新,手足生氣勃勃,腰身挺拔,猶如枯木逢春一般。
劉忠大喜道:“有用!”
展長生卻閉目不語,于沉思中回顧引殘損魂靈的手法。
随後舉一反三,将鎮魂碑朝洞頂一抛,頓時靈光璀璨,銀燦燦光霧籠罩了整個山洞,猶如一片閃亮銀粉凝成的光霧,徐徐落下,籠罩了列隊的全體傀儡。
如此催動靈力,控制魂靈碎屑,喂養傀儡。展長生堅持了三日兩夜,險些将鎮魂碑中的魂靈消耗殆盡。
整個傀儡隊伍猶如脫胎換骨,一口氣擺脫萎靡沉沉的頹喪外表,猶若初煉制成功出爐一般,散發鋒銳氣息。
只可惜救回了肉身,卻救不回殘破神魂,卻也只得如此。
剩餘二十六名傀儡木然轉頭,個個緊盯展長生。
正因看不出眼中神情,方才分外駭人。
劉忠急忙握住用于控制傀儡、影蝥栖身的扳指,喝道:“呆在這裏作甚,快去練功!”
那群朱衣傀儡仿佛憶起了各自職責,或取劍,或結印,或原地打坐,紛紛如生前一般,各行其事開始修煉。
劉忠滿面愁容一掃而光,對展長生長揖到底,誠心道:“幸得掌門師伯搭救,劉忠感激不盡。”
展長生循環幾個周天,回複了精力,方才道:“這些傀儡尚有大用,自然要想辦法。不過鎮魂碑我另有用途,改日尋到煉魂的法寶再給你。”
劉忠忙道:“不敢,不敢,這一次滋養,尚能撐半年有餘,足夠我另想他法。掌門師伯莫要耽誤正事。”
展長生笑道:“我那正事,尚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他附耳在劉忠耳邊,如此這般細細道來。
劉忠本是個忠厚男子,此時聽聞展長生計策,不覺面容扭曲,過了好半晌方才嘆道:“掌門師伯……”
展長生笑道:“你只需說,此計可行不可行?”
劉忠面皮抽搐,只得道:“雖然可行,然則未免……”
展長生只略略擡手,阻止他再開口,又道:“既然如此,你早些去準備,早日妥當,早日行事。”
劉忠只得咳嗽兩聲,領命而行。
展長生處置完畢傀儡之事,頓時一身輕松。劉忠亦是安排傀儡巡邏山谷,修業谷防禦更加強幾分。
如此鬥轉星移,時光匆匆,不覺間又過了兩年。
石屋後山持續熾熱,燒灼得滿山植株枯萎死透,就連岩石砂礫也被烤得通體赤紅,表層融化,又凝結成光潔如鏡的外殼。
若自空中遠遠俯瞰,仿佛一顆朱紅果實坐落在蒼莽群山中間。
此時那九溫九涼陣便起了莫大用處。
展長生環繞展龍閉關的後山布下放大數百倍的九溫九涼陣,避免熱度蔓延,禍害到其餘山丘。又幾次入山中,催動神泉,助展龍煉化碎刃。
除了日複一日勤加修煉外,他也與修業谷中弟子切磋探讨,陪夏桐生游歷四周千裏山巒,鬥妖獸采仙草,日子過得好不惬意。
只是這兩年時光匆匆而逝,他的修為卻止步金丹,再不能寸進。
九轉仙法反倒一口氣升至三轉境地,經脈丹田愈發堅固寬闊,能容納二轉時雙倍的靈力,周天運行、靈力回複、法術釋放,皆比往常快了三分之一有餘。
故而有九轉仙法輔助,他的實力遠勝同階。
饒是如此,不能結丹卻依然是展長生心頭一件憾事,記挂過久,險些成魔。
幸而有布法大仙勸慰道:“你思慮過重,心思憂煩得多,灑脫得少,又念念不忘舊日仇怨,結丹乃是登仙途,哪裏容你一心記挂塵緣。”
展長生恍然,“如此說來,若不了解了恩怨,便結不了丹。”
布法大仙捋須颔首,笑容高深莫測,“塵緣可了,可斷,可斬。”
展長生略一思索便明了,笑道:“既然如此,晚輩還是選了結一途,為我那些俗世中的緣分,一口氣全讨回來。”
布法大仙一愣,随即氣得吹胡子瞪眼,怒道:“執迷不悟!”拂袖而去,出門找夏桐生去了。
展長生同布法大仙這番對答後不過五、六日,劉忠來報,只道:“成了。”
展長生欣然笑道:“既然如此,快些開始罷。”
劉忠遲疑道:“大師伯尚在閉關……掌門師伯莫非要只身涉險不成?”
展長生肅容道:“若我只身潛入,小心行事,自然能全身而退。以你大師伯那暴虐脾性,只怕同行才是涉險。”
劉忠咳嗽兩聲,不敢接口,只得同展長生離了議事堂,往修業谷底山洞行去。
這一帶被劉忠常年占據,修煉魂術,故而鬼氣森森,陰寒瘆人。
二人自然不将這點陰森放在眼裏,仍是坦然闊步,行至山洞深處。那洞穴深處十分寬闊,衆傀儡三三兩兩,四散站立,所站之處便形成了一處困靈陣。
商闕不在陣中,換了身雲白長衫,待劉忠一喚,便同另外三名傀儡跟在劉忠身畔,亦步亦趨為他護法。
展長生同劉忠又捏碎近百枚靈石,以靈力充裕的碎屑在地上布陣,繪出的紋路便在黯淡山洞內散發瑩瑩青光。
又忙碌了小半個時辰,二人将明黃朱砂的符紙貼滿山洞周圍,點上三炷香,随即劉忠在中央陣眼處釘下一顆尺餘長的寒鐵釘,系上白棉線線頭,便将那卷棉線交給展長生,神色肅穆道:“至多一炷香功夫,切莫耽誤。”
展長生手握棉線團,略颔首道:“你放心,我如今惜命得很。”便任劉忠在他印堂、心口繪下封印,屏蔽生氣。
萬事俱備,展長生立在陣中,劉忠退出陣外,手持扳指施法,将衆傀儡的魂靈釋放出來。
二十餘條魂靈隐約自傀儡肩頭浮現,仿佛一片半透明的雲層,徐徐升騰,卻被困靈陣困住,便是一通劇烈掙紮,形态扭曲拉伸,變幻莫測。
霎那間陰風陣陣,百鬼哭嚎,令常人膽喪。
劉忠神色嚴峻,半點不為所動。
展長生立在陣眼,自然也是氣定神閑,安然以待。
過了少傾,那陣眼上方漸漸有氣流旋轉,擴大,形成了一處黝黑通道的入口,正是冥界感應到二十餘條魂靈喪命,開啓通道接納。
展長生不待劉忠開口,便縱身一躍,跳入其中,直闖冥界。
足下才踏上冥界黝黑鵝卵石,眼前便又是滿目絢爛紅豔的石蒜花,鋪滿三途河畔。廣闊無邊的忘川邊,來來往往,有無數死者。
展長生悄無聲息,自面目哀凄的死者身畔經過,只略略一掃,見不是故人,便朝更遠處行去。手中棉線團滾動不休,身後一條幾不可見的細線連接了人界。
四野寂靜,唯有河水起伏,潺潺流過的聲響,随即突兀響起一陣清脆鈴聲,曠古幽達,只震心底。
展長生只覺神魂一蕩,險些被震得三魂七魄脫殼而出,暗道不好,急忙尋個礁石高大之處,盤膝坐下,暗暗運功抵抗。
鈴聲一陣響,一陣停,不急不徐在遠處飄蕩。過了不多時,便自鈴聲處傳來一聲清泠泠的古琴聲。
銀鈴同古琴彼此應和,時急時緩,頗有韻致。那些全然不顧外物的魂靈終于受了吸引,接二連三轉過頭、轉過身,朝着樂韻傳來處,僵直邁步。
展長生低眉斂目,頭上的烏木簪降下一道鋒銳殺氣,刺得他慌亂思緒漸漸沉靜,靈力不過運轉兩個周天,便将這惑人的琴音盡數隔絕在外。他方才站起身來,跟随無數魂靈朝遠處看去。
那琴聲與鈴聲起處,半空中漂浮着一個白衣美人,正在翩翩起舞。肌膚仿佛冰雪瑩白,毫無瑕疵,在幽暗地府中瑩瑩生輝,黑發油亮如絲綢,一路流瀉至腳踝處,只用一條純白的絲帶在發尾處松松一系。
長衫如行雲流水,伴随美人起舞滑下飛落,露出同樣瑩白如冰雪的手足。
眉目如畫,目似寒星,雙唇不點而朱。
真真是雌雄莫辯,豔若桃李,冷若冰霜。
展長生卻如遭雷擊,瞪大雙眼,直勾勾望向那美人,險些忘記了隐匿行蹤。
那美人五官清絕而銳利,竟隐約有幾分展龍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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