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離行不隔萬重山

也許是因為正在長身體的年齡,又或許因為打從心底放松下來,這一覺成昆睡得極為安穩,印象中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麽深度的睡眠了,一直到耳邊傳來喊他起床的聲響,才迷迷糊糊睜了下眼。

迷蒙的眼中僅僅映入了一刻對方的身影,随即便再度被鉛沉的眼皮兒覆蓋住。耳邊似乎傳來對方好笑又無奈的嘆氣聲,随即一陣悉悉索索,似乎有人離開——成昆滿足的蹭了蹭捂在被窩中暖熱的雙腿,繼續好夢沉酣。

誰知才閉上眼沒多久,臉上忽然傳來一陣溫熱的濕潤感,有什麽濕漉漉的貼上來,一把一把擦拭着他的臉頰。成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被悶得“唔唔”兩聲,側頭避開了在自己臉上擦拭的東西。

睜眼一看,正是陽頂天手持毛巾替他擦臉,見他拒絕才停了手,微笑道:“醒了?”

“……”臉上濕漉漉的感覺,因為溫熱的緣故倒是不讨厭。但是這般被人當作小孩子般對待還是讓成昆覺得全身都有些不自在。他伸手摸了摸臉,道:“師兄,你怎麽……”

陽頂天笑吟吟的道:“做什麽好夢了?口水糊了一臉——快起床,你師父還在飯堂等你吃早飯呢!”

成昆頓時一臉黑線,好夢跟口水之間有什麽相關性嗎?!不過這麽一擦确實清醒不少,他揉揉眼睛站起身,接着就覺後背被輕輕拍了一下,耳邊随即傳來陽頂天的稱贊:“不錯嘛!難得你沒賴床。今天你要下山,晨修就免了,吃完飯後我送你們。”

成昆猝不及防之下被拍的一個踉跄,反射性的繃緊了背肌:要害之處被人如此輕易的碰觸到,令他下意識的警覺起來。下一刻,想到自己此時的情形,以及身邊之人的身份後他才就慢慢放松戒備,彎下腰去拾地上的鞋子。

這一動,就覺脖頸上有什麽東西從領口滑了出來,成昆反射性低頭去看,瞬間便怔住了。

那一串碧綠青翠,圓潤可愛的,赫然便是昨晚摘下來放在枕下的佛珠!

恰好此時陽頂天也跟着彎下腰,瞥見他領口中垂下來的墜飾後也是一怔:“這東西你怎麽又戴上了?不是嫌沉嗎?”

話音剛落,陽頂天就發現成昆緩緩轉過頭看向他,一雙杏眼睜得極大,眼中俱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态。他不禁一怔,正要再問,成昆卻已再度低下了頭,伸手不在意一般扯了扯那條碧玉佛珠,道:“沒事,怕忘帶了——就先戴着吧!”

他聲音如常,加上又是低着頭,細碎的劉海将他側臉上的表情遮了大半,看不真切,陽頂天便也沒當回事,只是笑道:“還能怕忘了?我總會提醒你的——好了,穿上鞋就走吧,水我兌好了,去洗洗臉,只擦可不行!”

成昆低低的應了一聲,道:“師兄,我要更衣,你先去洗漱吧!”

陽頂天只道小孩兒是害羞了,便點點頭繞過屏風走了出去。成昆聽到腳步聲漸行漸遠,才慢慢坐起身,用力扯了一把頸項上的佛珠,确定自己扯不下來後,頗有些嘲諷意味的勾起了唇角。

畢竟是地藏菩薩親自給他的東西,哪有這麽容易便摘下來的?他之前想得未免太天真——成昆摩挲着那一粒粒飽滿圓潤的碧玉佛珠,微微眯起眼:也罷!就算一直帶着這東西又如何?這輩子反正已是撿來的,他又不打算再走上輩子的老路,挂着就挂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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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略了心中那一抹不爽感,成昆穿好衣服鞋襪下了地,将佛珠重又塞入領口中,這才走向門口所在的方向。

……

一頓早飯吃得格外壓抑,一方面是因為第一次扭轉命運的嘗試失敗,另一方面則是早晨那場小小的插曲。成昆從走進飯堂之後就一直沉着臉,那張小臉上擺出這麽一副沉悶的表情,看起來倒有些意外的逗人。

陽頂天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也不阻止,只是笑眯眯的坐在他身旁,不時夾個包子過去,或者同陶玉山随意聊上幾句,吃完早飯後,才囑咐成昆檢查一下是不是有落下的東西,準備送他們師徒下山。

說是送到山腳,陽頂天卻是一路将兩人送出了很遠,一直走到官道上才停下腳步,離開前免不了各種囑咐關照,尤其叮囑了成昆幾句,言語中難掩關切。成昆心中郁悶:真要是這麽擔心的話,幹脆跟着他們一同去陶家莊不就可以了?他可沒看出陽頂天那點傷真有什麽要緊。就算有,大不了他們放慢速度走就是了,反正也不着急回去。

可惜這種略顯涼薄自私的話成昆此刻實在是說不出來,便只能悶悶不樂的跟着陶玉山離開,不時回頭看看距離他們越來越遠的那道卓然身影,無數次生出沖動想要停住腳步撲回去——這種前所未有的牽挂感,成昆算是第一次領教了。就算是以前離開師妹闖蕩江湖,他都沒有過這麽強烈的感覺。

這種心情不受控制的感覺很糟糕,至少對成昆這種冷靜慣了的人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為了杜絕自己過分患得患失失了平常心,成昆幹脆狠狠心轉過頭,阻止自己回頭去看。就這樣,直到過了官道拐角,師徒二人翻身上馬,他才戀戀不舍的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可惜這個角度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了。

陶家莊遠在山東,距離他們之前所在的北山相距甚遠,來回快馬大約需五日左右的行程。陶玉山與成昆這對師徒本身感情就不深厚,重生後成昆更是對這位便宜師父各種看不順眼,因此這一路走的可謂是沉默之極,兩人除了吃飯休息就是趕路,居然始終都沒交談過幾句話。

這日天氣回暖,到了中午,日頭竟曬得人周身發熱。師徒二人趕了一陣路,俱都感到汗流浃背,水壺中的水更是早早就喝完了。

于是在見到前方一座簡陋的茶寮後,兩人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去那裏稍作休息。

此處臨近官道,也算是人來人往的必經之處。茶寮雖然簡陋,裏面人卻不少。陶玉山和成昆挑了個靠角落的桌子坐下來,由陶玉山點了幾個小菜,一壺淡茶,兩碗米飯,便坐下來悶頭飲茶。

因為往來客人較多,加上天氣偏熱,又是正午時分,小二有些忙不過來,飯菜上的也就比平時慢得多。師徒二人除了趕路之外別無要事,也就沒太在意,陶玉山幹脆走到馬旁,摘下他與成昆的水袋,走到廚房裏給了小二一個銅板要求填滿。

成昆一個人坐在方桌旁,眯眼喝着苦澀的粗茶,雙眼看似無聊實際機警的觀察着周遭的環境。這是他上輩子闖蕩江湖多年養成的習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随時注意能夠掌握的線索,只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保證自身的安全,從而謀求最大的利益。

這一聽,卻真讓他聽到了一項感興趣的消息。

他們隔壁桌的那些人比他們來得早,裝扮略顯怪異,其中有幾個人眉目輪廓也較常人深邃些許。成昆一眼便看出那些人來自西域,又聽他們低聲談論只是隐約提到“昆侖”“崆峒”之類的字眼,心中一動,便暗自留了心。

那些人聽聲音正是來自昆侖山下的昆侖派,巧的很,他們在談論的事情恰好與帛加鎮的方家有關。雖然他們說的很是隐晦,言語中也沒提及“魔教”之類的字眼,但是成昆還是輕易便聽出了他們言下之意,心中一動:“莫非‘當初’方家的那場慘案,與昆侖派有關系?”

成昆仔細推敲了一下,那場慘案他所知不多,陽頂天後來究竟有些什麽際遇他更是完全不知道。倒是後來明教明顯針對昆侖派與崆峒派有過幾次行動,他的好徒弟謝遜更間接因此而得到了崆峒的秘籍《七傷拳譜》——說起來,明教雖然行事詭異肆無忌憚,但是六大派之中真正針對過的門派,好像也只有昆侖崆峒兩派。

當然這其中少不了他的推波助瀾,謝遜好徒弟不過是忠實的執行了他的計劃罷了。那個時候——成昆暗自好笑的搖了搖頭:那些都是往事,現在再想,徒增煩惱罷了,還是忘掉好些!

仔細聽着隔壁桌的談話,可惜他如今內力平平,能聽到的也不過是寥寥幾句。成昆不禁心癢難耐,暗恨自己沒了上輩子的深厚內功,一切都要重頭開始。饒是如此,他還是努力豎起耳朵,唯恐漏掉一言半語——他有預感,那些人一定與方家滅門有所關聯。現在想想,“當初”追殺他與陽頂天的那些人,能夠如此锲而不舍,加上身手了得,顯然也不是泛泛之輩。若說是昆侖崆峒兩派聯手,倒也不無可能。

可惜那桌人也謹慎的很,不僅讨論的聲音很小,用詞也極為慎重。成昆拼了老命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什麽,正自懊惱,忽覺眼前光線一暗,一人站在他身旁的背光處遮了大半陽光,向着他行了一禮:“阿彌陀佛,小施主,可否行個方便?”

耳中傳來的佛號之聲讓成昆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反射性的轉過頭,就見一個身穿灰色僧袍。手持佛珠的老和尚正雙手合十站在他的身旁,微微低頭行禮,因背光的關系長相看不清楚,只能瞧見對方下颌垂下的花白胡須。

化緣的!

腦海中反射性浮現出這個念頭,成昆眯起眼盯着對方,他現在一看到和尚心中就有些莫名的感覺:貌似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都跟佛門脫不了關系,想到脖子上挂着的那串佛珠,這種“孽緣”的感覺更加明顯了。

恰巧此時小二送了他們之前點的飯菜過來,随行的還有之前去灌水的陶玉山,看到站在桌邊的老僧,陶玉山的反應與成昆一模一樣,張口便道:“大師是要化緣?”

那老僧微微一笑,向着陶玉山行了一禮,道:“阿彌陀佛,貧僧空見,施主有禮了!”

他此言一出,成昆不禁一哆嗦,下意識便捏緊了手中的筷子,擡頭瞪向那老和尚:少林四大神僧,見聞智性排行首位的空見!他前生後半輩子的那個便宜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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