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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被他誇得窘迫起來,吶吶良久,才低聲道:「青川,我發誓會護你周全。」

陸青川一時不置可否。正尴尬時分,窗外忽然有了動靜,庭院中不知何時燈火通明,不斷有腳步聲從四面八分湧來。

「公子,出事了。」

有人叩了兩聲門,門闩一動,插在上面的燈籠應聲滾落,火苗一下子竄起來,沒幾下就燒剩一副焦黑的燈籠骨。陸青川只是略一揚眉,上前卸了門闩。

華陽跟着站起來,他腿腳帶傷,剛走出幾步,便疼得嘶了一聲。

陸青川和來人附耳低言了一陣,回頭看見華陽,只道:「我去去就回。」

華陽吃了一驚,連聲道:「我們一塊去。」他伸長了手,抓了幾下才抓着陸青川。

陸青川正要抽手,看着華陽滿身的傷,不由語氣稍緩:「道長累了一天,還是好好歇息吧。」

華陽反倒打蛇随棍上了:「你采辦貨物,不也是累了一天?」他那雙眼睛,平時看起來只覺稚氣,瞪着人的時候,卻兇神惡煞的,「青川,我就算瘸了一條腿,布陣掐算總會吧,畫符念咒總會吧!」

陸青川聽得淡然一笑:「我一會就回。」

他覆住華陽的手,華陽下意識地一縮,臉唰的紅了,陸青川輕而易舉地就掙了出來。

待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走遠了,小道士這才恍過神,罵了幾句,從懷裏掏出張簇新的黃符,用剪刀剪出個驢形,吹口氣,當下變出一匹膘肥體壯的黑叫驢。

華陽在驢頭上一拍,翻身上了驢背,一盞茶後便望見一座獨門獨戶的院落,門外密密麻麻聚滿了人,陸青川俨然站在人群正中。

華陽精神大振,一夾驢腹沖了進去,躲不及的都被他擠到一邊。兩扇有些年歲的木門,被這頭倔驢來勢洶洶地一撞,嘎吱一聲開了。

陸青川一挑眉,跟着華陽走了進去,院子裏到處是鐵鏽味,沒走幾步,就在樹下找到一具女屍,眼睛的部分只剩下兩個血窟窿。

陸青川俯下身,辨認了半晌才道:「是顧姨娘。」

華陽呆了好一陣子,瘸着腳從驢背上下來,自懷裏取出一面銅鏡,咬破手指,在鏡後畫了道符,端着四下一照。風聲漸漸大了起來,從遠處傳來缥缈的歌聲。

紅豆未抛,

青春已老;

隴上一曲,

魂斷一朝。

華陽罵道:「果然又是她!」正要追上去,陸青川忽然按着他的肩膀。

「你先養好傷。」

華陽用力掙起來:「留着她害人嗎?」

陸青川反而按得緊了些:「小道長。」他連喚了好幾聲,華陽這才靜下來。

陸青川喚來幾個膽大的丫鬟,把屍身收殓了,換了壽衣,回過頭,見華陽還攥着拳頭站在原地,輕聲勸道:「生死命數,都是天定的,你難過什麽?」

「要是你我死在這裏,也是天定的命數?」

陸青川看着他,過了會,竟然笑了:「除了命數,誰奈何得了我。」

華陽怒極反笑:「青川,你說什麽胡話!我想得開,這是命數未盡;我想不開,這是命數已盡。天命從來都是馬後炮,人理才是真的,我從不信有什麽天命!」

陸青川見華陽氣得不輕,靜靜移開視線,就算不刻意分辨,也能在濃重刺鼻的血腥味裏,辨出哪些是屬于華陽的血。

多麽熟悉,十年之中,日日夜夜,萦繞鼻間,直讓他恨得咬牙。

然而天命垂憐,這人如今就在此處。

這樣一想,心裏反倒靜了下來:「小道長,想活的活不成,想死的死不了,琢磨不透的,這才是命數。」

華陽低着頭,沉默了半天,突然罵了一句:「我不喜歡聽什麽,你就說什麽。」

他瘸着腳,掉頭就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了一會,又停了下來。陸青川在他身後眯着眼睛,等着他開口。

「青川……」華陽像是慌了神,回過頭,驚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在。」陸青川應着,嘴角噙着一抹笑。

「你有沒有看見我那頭黑驢?」華陽用手比劃着,不知何時,原本還站在不遠處用蹄子刨土的驢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院中殘留着雨後濕潤的氣息,滿天月華,照得雲層脈絡縱橫。

陸青川笑了起來:「不見了?」

華陽胡亂地點了點頭,額上已經冒了汗。他扶着一棵歪脖子樹,四下張望了一會,還是沒找到自己的坐騎。

陸青川站在一旁,手背在身後,掌心裏握着一張驢形的黃符,他攏緊手的時候,微弱的火光從他指縫間透了出來,很快燃成了青煙。

不過是小施懲戒,卻忽然想看看他會作何反應。

華陽聲音中露着惶急:「我明明放在這,它只是一張符,總不能自己……」他說到這裏,忽然擡起頭,瞪着陸青川:「陸公子,沒想到你還養了一幫偷驢的夥計。」

陸青川聞言,斂了笑意,靜靜地望着華陽。他生得眉目俊挺,這不動聲色的一眼,倒像是風吹漣漪,月色入懷。

華陽愣了愣才說:「怎麽,錯怪了你不成?」

陸青川往前走了幾步,經過華陽身邊,竟是不置一言。

華陽伸出手,想攔住他,又硬生生收了回去:「走吧走吧,我一個人,反而落個清靜。」

聽到這句話,陸青川才轉過頭來:「你腿腳不便,一個人回得去嗎?」

華陽臉漲得通紅:「我沒了坐騎,再剪一個就是。」

他往懷裏一掏,卻掏了個空。一擡頭,正對着陸青川的眼睛。月色下,那雙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華光潋滟,幾能勾魂懾魄。

那人伸出手:「我攙道長一程?」

華陽臉上再次漲得通紅,連聲說:「不必。」他腳下一滑,又是一個趔趄。

他退一步,陸青川往前進一步,幾番進退,才停在離華陽一拳遠的地方,低聲笑起來;「我總說你不愛聽的話?」

華陽只覺得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偏偏這夢滾燙熾熱,華麗濃豔。

陸青川輕聲說;「我說些你愛聽的,如何?」

他聲音放得極輕,撩撥着耳膜。

與這道士之間,那麽多恩怨,非得一絲一絲算個兩清不可。

華陽睜大了眼睛,叫了一聲:「青川?」

陸青川看着他,過了許久,眼裏的溫度漸漸斂去,又變回了深不見底的顏色。

「青川,又是青川。這麽記挂他?」陸青川眼睛裏七分冷意,三分嘲弄:「既然記挂,如今才來,不嫌太晚了?」

華陽呆站在那,不知作何反應。

陸青川又問了一次:「小道長,真不要人扶?」

華陽這才把手伸過去。

花牆輾轉,苔痕斑斓,兩人行了一住香的光景,華陽突然喃喃着開口:「青川,你說我回來晚了……我是不是、真回來晚了,都怪我。」

陸青川側頭看着他,輕聲笑道:「我可不會怪你。」

華陽一時猜不透他是褒是損,細細咀嚼了一路,到了門口,才紅着臉應了一聲。

華陽回了屋,直睡到日上中天才起。他走到井邊,探着身子往井裏照了照,把頭發胡亂地挽成一個髻。然後才把水桶扔進去,灌滿了水,絞着井繩拎上來。

滿園芳菲經昨夜風雨一潤,越發開得灼灼其華。整座陸府出奇的靜,日頭一照,碧瓦流輝,群芳争妍,亭臺樓閣錯落有致。華陽拿冷水潑了潑臉,凍得一個激靈,這才徹底醒了。

他在院中守了好一會,終于等來個送菜的夥夫,食盒掀起,裏面齋飯茶果一字擺開。華陽抓着面餅,在醬盤裏一抹,邊吃邊問:「你家公子呢?」

那人唯唯諾諾地應着:「幾家商行都等着公子打點,恐怕抽不開身。」

華陽想了想,道:「你知道昨晚出事了?」

這家丁忙不疊地點頭,正要收拾碗筷退出去,聽見華陽又問:「這是第幾回?」

家丁神色越發慌亂:「第四回,道長,我只是個奴才。」

華陽沖他笑了笑,從錢袋裏摸出一兩白銀:「你別怕,哪四回?說清楚了就賞你。」

那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說:「大房死得最早,到昨晚,幾房妾室都死絕了。」

華陽把銀錠子在手裏戀戀不舍地把玩了一會,這才遞過去。等家丁走遠,華陽掩上房門,用指頭蘸了茶水,在桌上勾勒起陸府坐北朝南、背山面水的格局。他腳上剛結了癡,傷口又疼又癢,才描出個大致的模樣,就忍不住去抓。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人說:「你這腿不要了?」

華陽一擡頭,看見陸青川倚門站着,玉冠博帶,說不清的風流蘊藉。華陽想起昨夜的事,臉上有些發燙,嘴硬道:「我這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陸青川笑了一會,折扇上花團錦簇,襯着院中大好風光:「難得天晴,我帶你四下轉轉?」

華陽連忙站起來:「真的?」他剛說出口,就發現自己說得莽撞,讪讪地又補了一句:「在觀裏,天不亮就要起來練拳,實在是閑不住。」

陸青川後退了半步,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大笑起來:「不簡單,不簡單。」

華陽受了奚落,悶不作聲地跟着他走出一段,腳步間仍是趔趄。

花枝沉甸甸地搭在牆頭,陸青川從花牆下從從容容地走了過去,輕笑着:「你這性子,出什麽家。」

「師父也說我又饞又懶,出什麽家。」

「小道長,」陸青川回頭望了他一眼:「你心腸還不夠狠,做不了出家人。」

華陽嘿嘿笑了幾聲:「這是哪的話。心腸軟的,大多是出家人。」

陸青川笑了一陣,便避而不談。兩人又走出一段,花影橫斜過後,露出一堵月洞門。華陽忽然停下來,打聽道:「青川,這附近住了誰?」

陸青川回道:「是老爺子的養心齋。他卧病在床,恐怕不便見你。」

華陽臉色一凝,跛着腳就往那邊走。

陸青川伸手一攔:「老頭昏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等他醒了你再去。」

華陽急道:「都火燒眉毛了,哪還等得及。」

陸青川一挑眉,不再與他争辯。

到了養心齋前,只見榕蔭森森,大門兩側各鑲着一幅抱柱金匾,推門進去,便看見堂屋正中供着一尊金身觀音,繞過佛龛才是卧房。

陸老爺果然還在昏睡,只有一截枯瘦如柴的手臂露在帳外。

華陽連喚了幾聲:「陸老爺子,陸老爺子。」見無人響應,一雙眼睛忍不住偷偷去瞄陸青川,顯是被難住了。

陸青川臉上自始至終帶着笑,似乎覺得華陽束手無策的樣子頗為有趣,直到房門忽輕忽重的響了幾聲,才整整衣冠:「又來催了。我還有帳目未算,先走一步。」

華陽忙道:「你忙你的,青川,我在這裏守着。」

陸青川看了他一會,突然眯起眼睛,貼着華陽的耳根,輕聲喚:「小道長。」

華陽猶豫着應了一聲,臉上有些泛紅,耳朵又麻又癢,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

陸青川臉上笑盈盈的:「自古佛道相争,堂中觀音坐像是老頭的命根子,等會沒人的時候,你可別偷偷砸了。」

華陽反應稍慢,呆了一呆,才漸漸明白過來;「你是在捉弄我?」

「我捉弄你?」陸青川說得無辜。

華陽正要點頭,額頭上忽然被這人拇指和中指相扣、輕輕彈了一下。

陸青川已輕笑出聲:「那我再捉弄一次。」

華陽捂着額頭,愣愣地看着他,竟不知要作何反應,許久才喃喃應了幾聲,幾茬亂翹的發絲下,一雙耳朵燒得通紅。

陸青川眯着眼睛,心情忽然大快——他無心設局,是這人甘願入甕。

若是就此放過,豈非太……

陸青川伸出手去,從身後替華陽輕輕挽好鬓發,笑着退至門外。

等他走遠了,華陽臉上仍火燒火燎,直到抓起一旁的茶壺,閉着眼睛連灌幾口,才稍稍好受些。

卧房間仍殘留着陸青力!身上熏的香,似麝非麝,幽幽沉沉,甜膩得像狐妖山魅,直叫人心神不寧。

等味道徹底散了,華陽才走到床邊,把布帳撩開一角。床榻上,一位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和衣而卧。

他看了半晌,不由偷笑起來,心道;等青川老了,就是這個模樣。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想道:幾十年不過一彈指,要是他真老了,我得了道,一老一少站在一塊,算什麽樣子。

他這樣一想,臉上再也笑不出來,旋而又想: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到那時我提攜一、兩個凡人,也在情理之中。

華陽心念一轉,腦海中果真浮現他身披鶴雲道氅,施施然乘着祥雲到了陸府,慈悲無量地拽了陸青川的手一同飛升的情景。華陽嘿嘿傻笑了半天,猛地一搖頭,這才醒了。

他見窗外天色尚早,挑了張交椅坐着打起盹來。睡到半夜,突然聽見窗戶被風吹開,四周靜悄悄的,月正中天。

華陽慌忙站起來,在桌上摸了一陣,找到蠟燭,正要拿火石去點,又是一陣風,把燭火吹滅了。

卧房狹長的格局,白天顯清趣雅致,一入夜,就如同漆黑渾濁的死水。

華陽候在原地,聽見布帳後病人微弱的呼吸聲越喘越急,放輕了聲音喊:「老爺子,老爺子?」

布帳後的呼吸聲忽然變大了,像是患了喘病,呀呷不已。

華陽伸長了手想探個究竟,還沒碰到帳子,就聽見裏面的人喉嚨裏像堵着濃痰,嘶嘶地倒抽着冷氣,片刻之後,突然聲嘶力竭地慘叫起來。

華陽一個激靈,壯着膽子把帳簾左右一拉,就看見一個遍身血污的女鬼蹲踞在床角,眼裏慢慢地淌出兩行血淚。陸老爺兩手正掐在自己頸項之間,雙腿亂蹬,臉漲成血紅色。

華陽吓出了一身寒毛冷汗,等回過神,連忙去冊陸老爺的手。他心驚膽顫地提防着女鬼,聲音有些顫:「柳娘,一日夫妻百日恩。」

華陽硬着頭發,直視着那雙猩紅的眼睛,沒有再說下去。

陸老爺喉嚨深處不時傳來咯咯的輕響,他臉皮發紫,雙腿用力一蹬,身子繃得筆直,原本素淨的被褥上滴滴答答濺滿了血點。

華陽見勢不妙,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陸老爺箍着自己脖子的一雙手仍是紋絲不動。華陽掰到後來,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早忘了什麽吃人的厲鬼。

兩方僵持了半炷香的光景,陸老爺的手突然一松,華陽收勢不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等他掙紮着爬起來,女鬼已不見蹤影,病人平躺在床上,呼吸沉重,胸膛大起大伏,華陽呆站了片刻,然後才有了知覺。

他在邊上驚魂未定地守了一頓飯的工夫,外面突然傳來模糊的更聲,一慢四快,響了五下。

華陽雙手攏在袖筒裏,打了個寒顫,嘀咕了一句:「五更天了。」

陸老爺依然沒有要醒的征兆,華陽看着他,突然道;「老爺子,我既然收了陸家的錢,就得把事情辦妥,是不是?」

陸老爺雙目緊閉,臉色灰敗,哪裏答得了他。華陽只當他默認了:「我有幾事不明,為求弄清楚前因後果,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海涵。」

說着,朝陸老爺拜了拜,連念幾聲:「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華陽摸出一個細長的鐵匣,從裏面取出兩竈香,拿火石點燃了,煽出煙,擱在陸老爺鼻下,确定他吸進三、四口了,才把香插在一旁。

華陽用袖子拭了拭汗,又喝了口冷茶,等攢了些力氣,心無旁鹜地念了一段長咒,手掐法訣向前一指,眼前忽然漆黑一片,過了許久,黑暗裏才隐隐透出一線光。

華陽知道自己入了陸老爺的往事,越發收斂心神,人如穿行于山洞之間,離洞口越近,光線越亮,一片刺目白光過後,漸漸出現了繁花飄落的小院,花樹下站着一個白面團似的男孩,正拿着竹竿黏蟬。

華陽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眼睛再也挪不開,心想:這不是當年的陸青川嘛。

他正想着,視野已慢慢晃動起來,腳下傳來沙沙的輕響。陸小公子聽見聲音,轉過頭,沖這邊叫了一聲:「爹。」

華陽笑得眉眼彎彎,在心裏連喚了幾遍:乖兒子。

小陸青川拖着竹竿,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水上落了飛花:「我娘呢?」

搭話的是個聲音低沉的男人:「病了。」

陸小公子拿着竹竿,在草叢裏撥來撥去,好半天才說:「娘什麽時候才好?」

那聲音說:「你往外面走,看誰可憐,就分些銀兩給他。多積德,做善事,遲早有一天會好。」

華陽心中暗想:傻小子,你被你爹騙了。

陸小公子聽了,果真朝外面走去。那男人把手放在枝幹虬結的老樹上,風起微瀾,吹下一陣落花。

華陽微微眯起眼睛,正在琢磨自己是陸小公子在金陵救濟的第幾位可憐人,四周景致又變了,那是陸府後院的一堵院牆,牆上搭着一架長梯,旁邊有人問:「老爺,不過去看看?」

那男人果真往前走了幾步,眼前的景色也跟着向前挪去。陸青川坐在牆頭問:「小耗子,你怎麽流血了,疼不疼?」

牆那頭傳來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摔了一跤,沒什麽大不了的。」

華陽聽了,也想起了那時候的事,皺着眉頭罵:別聽他瞎說,被狗咬的,你說疼不疼。

小陸青川問:「摔跤怎麽衣服也摔爛了?」

牆那頭說:「早上還跟人打了一架,他弄壞我一件衣服,我打斷他一條腿。」

華陽揉着鼻子,臉上悶悶不樂的:被狗咬也就算了,還是被你家的狗。

兩人噓寒問暖了幾句,陸小公子又問:「我不是告訴你,東牆有個洞,等天黑了,你就悄悄過來,我屋裏有香茶有點心。」

牆那頭支支吾吾的:「我哪是說來就來的,世道不太平,東西街南北渡口,哪都少不了我。」

華陽冷笑了幾聲:誰說我沒來,東牆是有個洞,還是個狗洞。我剛鑽進去一個腦袋,就撞見四、五條惡狗,追着我跑了七、八條街。

他遠遠看着兩個男孩聊得相逢恨晚,心中惡氣難消,明知陸老爺聽不見,還沖他連罵幾聲:老爺子,看夠了吧。你再想想別的。

過了好一會,眼前的景色才漸漸變了,他坐在交椅上,有人替他捶着肩膀,華陽想扭過頭,去看看背後的究竟是誰,可擰了半天脖子,還是白費力氣。

「爹。」

那人一說話,華陽心裏透亮,心道:又是陸青川。

陸小公子掂着腳,替陸老爺捶着背,低聲說:「爹,我想要個書僮。」

男人說:「讓管家替你挑一個。」

陸小公子說:「我自己選好了。」他倒是盡心盡力地在捶背:「他不但人機靈,還吃苦耐勞,謙讓有禮。」

華陽聽了一會,仍是雲裏霧裏,心想:這說的是誰?

男人應了一聲:「你自己拿主意。」

陸小公子歡天喜地地往外走,一拉開門,就看見門外站着兩位美貌婦人,一名滿頭珠玉,一名稍有病容。

陸青川看了,仰着頭怯怯地喚了一聲:「顧姨娘。」

男人側着臉,也靜靜地望着那邊。

華陽跟着看過去,其中一人音容相貌說不出的熟悉,正搜腸刮肚,忽然聽見陸青川喚:「娘。」

華陽怔了半天,忽然打了個哆嗦。陸老爺這十幾年的事一下子像走馬燈一樣轉了起來,越來越快,轉得應接不暇。

他看見陸老爺把窗戶推開,陸青川從窗前跑過,攀着長梯爬上了牆,沖牆那邊喊:「小耗子,我這有個肥缺。以後我吃什麽穿什麽,都少不了你一份,我們一塊念書,睡一個被窩。」

牆那邊說:「你這是俗人的富貴,前幾天有個老道士跟我說,我前九世都是做乞丐,老天爺欠了我,這輩子讓我生一身仙人骨,将來要喝瓊漿玉液,享長生不老。」

陸青川愣了愣,輕聲說:「我會對你很好的。小耗子,你要是犯懶,我瞞着別人幫你把活都幹了。」

牆那頭靜了好半天,才笑起來:「我已經拜過師父了,一會就走。老道士說我天生要入道門,只要能看破,以後不可限量。青川,我是去享福的……」

陸青川似乎應了一聲,背影卻孤單寂寥。

等牆外的人去遠了,他還趴在梯子上,輕聲嘀咕了一句:「你還欠我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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