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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赴約的時候,遠遠地望見陸青川在賞月。
那人坐在欄杆上,手中還握着一把大肚細嘴的酒壺,亭邊一池碧水,波心中月影正圓,耳邊盡是錦鯉翻轉的水聲。
石桌上擺着兩、三碟蜜餞果脯,酒還半溫,幾片飛花落在碟中。
風一起,就聞到一陣暖香撲面而來。
陸青川聽見腳步聲,側過頭,沖華陽微微一笑:「我以為你不來了。」
華陽走在石頭路上,像是步步都踩在刀尖,沒走幾步就停了下來。
陸青川看得哧哧笑了幾聲,催促道:「道長怎麽了?」
華陽遠遠地站在那裏,手裏緊緊握着一個綢布包裹,紅着眼睛,不像是赴約,倒像是尋仇:「我這次來,是有話要問你。」
陸青川臉上笑意未減,眯着眼睛等他說下去。
華陽深吸了一口氣,顫着手,把手中的綢布包裹一層層解開,直到露出木牌一角,才低聲問;「你見過這個嗎?」
陸青川莞爾道:「道長不揭開布,我怎麽猜得出來?」
華陽怔然看了他許久,似乎難以置信,又似乎在意料之中,連嘴唇也有些發抖,伸手慢慢地把綢布揭開,露出一塊牌位,只見正中亡者名諱寫道;故顯妣陸王氏孺人之靈位。
陸青川眸色一變,人卻裝作極認真地點了點頭:「原來是我娘的牌位,你從哪裏找出來的?」
華陽顫聲笑道:「從祠堂裏翻出來的。許久無人上香打掃,都是灰。」
陸青川微微眯着眼睛,心裏咯一下,只有嘴上還答得溫文:「有勞道長了。」
華陽看着他,原本就微微發紅的眼眶已是通紅一片,幹巴巴地頂撞了一句:「不客氣,我為青川做什麽……都心甘情願。」
陸青川聽得眉頭大皺,哼了一聲,手中美酒都有些變了味道,一時分不出是因為華陽,還是因為那個陰魂不散的陸青川——以乎有哪裏不妥,不過比起這個,這道士的态度更讓他心生不快。
華陽雙手發着抖,在牌位上摩挲了一陣,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懷中。
「我聽你的話,去查年初到三月有誰死了,就找到了這個牌位。原來死的是……陸夫人。」
陸青川心中仍是有些塊壘,随口應了一聲:「不錯。」
華陽慘笑了一聲;「原來我先前猜的都對了,那女鬼不是柳娘,而是青川的娘,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
陸青川沉着臉,好不容易才把剛才莫名生出的那股濁氣,緩緩吐了出來:「用不着謝我。」
華陽的動作一僵,臉上的悲憤之色卻只增不減:「只是我有幾件事情不明白,還想問問青川你……」說到最後三個字,竟似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陸青川眯着眼睛睥了他一眼,只聽華陽一字一字地問;「我在陸老爺夢裏,見過青川珍而重之、雙手捧着這牌位。才隔了幾個月,為什麽牌位會積灰?」
陸青川忖度片刻,一面想着該如何化解,一面擠出笑意,溫聲道:「道長,陸府出了這麽大的變故,許多事情都壓在我一個人身上,從早忙到晚不得片刻閑暇,你還要向我問罪?」
華陽低低笑了:「那為什麽會不認得母親的靈位,莫非也是忙忘了?」
陸青川臉色陰鸷,原本約在亭中,是為了替這人續補功體,一片好心,卻被人潑了冷水,還咄咄逼人,盡說些什麽牌位不牌位的,不禁沉聲道:「你要問的只有這些?」
華陽低着頭,輕輕笑了幾聲:「你還想我問什麽,問你為什麽滅了我那炷香?為什麽陸老爺昏迷不醒,陸夫人和四房妾室死的死、埋的埋,只有你安然無恙?不是已經再清楚不過了嗎?」
陸青川面露不悅,一拂袖,從欄杆上站了起來。
他今夜沒有束冠,只在腦後松松地系了一條發帶,夜風一吹,長發揚起,眼底終于露出些急躁:「道長。」
華陽不進反退,聲音越說越大:「為什麽,為什麽只有你安然無恙?因為陸家的人和青川朝夕相對,你怕他們識破嗎?」
陸青川朗聲道:「華陽道長!」
華陽用右手擋着眼睛,像是覺得好笑,漸漸大笑出聲:「我居然會把你,當成青川……」
陸青川驟然一愣,莫須有的污名,他一向不屑于辯解,只是這次,卻突然變得有些難以忍受。至于被戳破身分,明明不過是遲早的事,之前只嫌太遲,不知為何真到了這一刻,卻有些郁郁難平……
他正想辯解,就聽見半空中有人喝道:「玉帝有敕,掃蕩九州島!若有不順,縛下五岳!」
話音剛落,六道火柱破土而出,把整座涼亭都罩在火光之中。
華陽紅着眼睛,沖陸青川狠狠地呸了一聲:「你這妖怪!」
陸青川愣在那裏,片刻過後,順着他的話頭,又默默咀嚼了一遍:「你說……我是妖。」
亭中火星缭繞,滿眼都是猩紅的顏色,熊熊火光之外,一道清冷如水的劍光橫亘在天幕上。
「是誰跟你說的?」陸青川眯着眼睛,眼裏倒映着暗紅色的火海:「他?」
華紫淵乘着劍,雙手負在身後,冷冷地望着腳下。
陸青川目不轉睛地看着華陽,低低笑了:「小道長,你過來。」
華陽被他懾人心智的眼睛盯着,不見馴服,反而聲嘶力竭地罵起來:「你還想騙我到什麽時候!」
陸青川笑得有幾分認真:「在陸家血案上,我沒有騙過你。」
說話之間,六角涼亭外的火勢更盛,滿園芳菲頓成修羅道場。陸青川困在亭中,見華陽絲毫不信、滿臉怒容更盛,心底一瞬之間真有幾分恨得牙關緊咬,表面仍裝得不動聲色:「華陽,你心裏怕我。」
華陽怒極反笑:「我頂天立地,不像你心中有鬼,我怕什麽!」
陸青川嗤了一聲,人站在沖天火光裏,袖袍翻卷,眉宇之間除了凜然華貴,更有一股逼人的桀骜。
「你不怕我,便不會把所有想不通的血案,都看成是我做的。」
華陽顫聲說:「你還想狡辯?」他心神大悲大恸之際,一股血氣上湧,說話反而流暢起來:「不錯,陸夫人一聽我提起柳娘就動手,以她的反應來看,夫人生前确有可能是被柳娘害死的。」
他說着,死死瞪着陸青川:「然而你逃出白雲觀、為隐蔽行蹤、吸盡青川三魂七魄,借體成形,害陸老爺昏迷不醒、柳娘亡故、幾房姨娘香消玉隕!你敢說這些血債,都與你全無瓜葛?」
陸青川輕聲道:「其一,顧姨娘死的時候,我和誰在一塊,正在為誰上藥?」
「是為……」華陽倒吸一口冷氣,竟是愣在那裏,許久才結結巴巴道:「誰知道你用了什麽妖術!」
陸青川嗤笑起來:「其二,你和陸夫人鬥過法嗎?」
華陽有了底氣,高聲道:「自然鬥過!我來的第一天,就和她拼了個你死我活,身上還挂了彩。」
陸青川又問:「能讓道長見紅挂彩,豈不是要有幾分斤兩?」
「自然……」華陽剛接過口,就害怕起像剛才那樣落入他話裏的圈套:「你究竟要問什麽?」
華紫淵在半空嗤笑了一聲:「邪魔外道,枉費唇舌。華陽,你還不動手?」
陸青川不怒反笑,六條火龍盤踞在亭外銅柱上,只燒得漫天血染:「小道長,既然陸夫人厲害,為什麽兇手每次動手她都在場,卻救不下一個人來?她為什麽不和殺人兇手拼個你死我活?」
這句話落在華陽耳中,倒像是轟轟的雷鳴。華陽愣了半晌,才怔怔地問:「她和我都鬥過,為什麽不和兇手拼出個死活?」
陸青川看着他,放柔了語氣:「你有沒有想過,殺人兇手是她的至親?」
華陽腦中一陣空白,顧不上想,先愣愣地跟着念了一遍:「殺人兇手是她的至親,她才對兇手屢屢回避……」他說着,猛地搖了搖頭:「不對。你剛才說,至親……」
陸青川笑了笑:「我方才說,殺人兇手是她的至親。譬如陸老爺,譬如陸青川。」
華陽氣得渾身發抖,半天才罵出一句:「你胡說!」
陸青川和顏悅色地看着他:「我猜,你一定在想,青川已經死了,陸老爺又是廢人一個。」
華陽想說的被他先講了一步,只能喘着粗氣。
陸青川揚眉笑道;「事實并非如此。」他說着,手指輕叩着雕欄,仍像漫步閑庭一般,笑盈盈賞着這一場盛世煙火:「不錯,我是妖。被人剝了皮、剜出內丹的妖。」
華陽聽了,呆立半晌。
華紫淵在半空冷眼旁觀,見火勢忽然一窒,當即喝道:「華陽,退後幾步。」
陸青川輕聲笑着:「避什麽。我是虎落平陽,沒了爪牙……」
他越是這樣說,火勢就越是稀微。六條火龍被困方圓,火柱之間,隐隐露出一線生機。
華紫淵冷哼一聲,手掐法訣:「玉清始青,真符告盟!五雷五雷,急會黃寧!」
頃刻之間焰舌又活了過來。随着這一聲喝令,雲層血染,電光隐現,如龍行滄海,自有一番睥睨威懾之力。
陸青川眯着眼睛,看着滿天雷雲,輕聲說:「孰是孰非,小道長,我要你看個明白。」
話音未落,一道天雷從空中劈下,打在芳草萋萋的坡地上。陌上似錦繁花,被天雷燒成旱土。
華陽渾渾噩噩之中,見了這等天火滔滔,造化之威,又是一陣心悸。
還未回過神,第二道天雷轟鳴而下,雷生風,風生火,劫火如潮,有泱泱之勢,幾可斬斷萬象。陸青川站在亭中,衣袡翻飛,恍如浴火修羅。
眼看天雷劈落,那人忽然張嘴,吐出一股赤紅色的妖氣,被風一吹,化作一朵華蓋大小的牡丹,花上又生出無數枝蔓,藤葉相纏,再結出一朵更為碩大的花苞,于紅蓮火海上緩緩綻放,正好接住那道天雷。
雷火被妖氣一阻,像是銀瓶乍碎,在半空中進射開來。剎那間雲斜天傾,火星四濺,落地即燃。
華紫淵袖袍翻滾,食指往下一指,喝道:「破!」那朵開得妖異的牡丹被打得枝殘葉落。
華陽顫聲說:「紫淵師兄,府裏還有人!」
整座陸府已經陷在火海裏,華陽連叫兩回,華紫淵仍是毫不動容,只說:「生死之數,自有因果。」
華陽喃喃接了一句:「我就去看看陸老爺。」
他正要走,忽然被一根結着花苞的枝條絆了一跤。那根枝條牢牢纏在他腳腕上,華陽扯了幾下,枝條卻紋絲不動。
陸青川嘴角含笑,笑意卻未落在眼底:「小道長,你安心看戲便是。」他五指輕輕收攏,那條花枝又在華陽腳上纏了幾圈。
華紫淵微蹙眉頭,從長劍上一躍而下,踩着飛檐翹角,那柄長劍光芒大盛,化作紛紛劍影。
幾乎是同時,其餘三道天雷轟然而至。
府裏的家丁仆婦,原本在擔水救火,煌煌天雷一落,把他們吓得挾起細軟往府外逃去。一時間樹倒猢狲散,雕欄畫棟都付之一炬。
眼看着陸老爺住的養心齋被火舌吞噬,天忽然暗了下來,冷風陣陣像是刮骨鋼刀,風裏傳來凄凄的歌聲。
青春已老,
紅豆未抛;
昨日遙遙,
今日渺渺。
華陽像是墜在夢魔裏,一半是熱氣蒸騰的火場,一半是陰氣襲人的鬼城。打鬥聲隔着千山萬山,只聽見女人的啼哭一聲聲逼近,片刻工夫就近在眼前。
華陽再一次看見這張滿臉血污的臉,心裏像是開了調料鋪子,酸鹹苦辣,獨獨沒有甜。
離得近了,才發現女鬼生得和陸青川有五分相像,眉梢眼角氣韻內斂,細細看時才看得出秋水氤氲流光那一轉。
華陽一時恍惚,仿佛見到了死去的陸公子,聲音裏帶着哭腔,一個勁地說:「青川,我來晚了。」
那婦人恍如未聞,她身上除了熏人欲嘔的腐臭,還帶着淡淡的脂粉香,花容月貌,到頭來不過是紅粉髑髅。這道猩紅的影子一步不停,血染的裙裾,慢慢地從華陽身上穿過去。
華陽打了個寒顫,突然慘叫起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事統統湧進腦海,惹得眼淚奪眶而出。
華紫淵嗤了一聲,正要出手,就看見華陽猝然靜下來,目光呆滞地癱坐在地上,臉上還挂着兩行清淚。
遠遠的,女鬼已經進了養心齋。門前兩幅金匾被燒得看不清本來面目,中間露出漆黑的門洞。這婦人流着清淚,被烈火燒着,步履匆匆。堂中那座佛龛正對着大門,觀音坐像寶相莊嚴,滿目都是刺眼的佛光。
她忽然踟蹰起來,眼睛裏漸漸地全是血淚:「老爺,老爺。」
她流着淚,從佛前走過去,每走一步,就變一分模樣,等到了床前,把帳子挂到左右的床鈎上,已是溫婉淑靜、頭绾蘭釵、臉上薄薄抹着脂粉的舊時容貌。
陸老爺還卧在床上,閉着眼睛,睡得極不安穩。直到這婦人執了他的手,才忽然舒展了眉頭。
婦人嗚嗚地哭着,只說:「我也只能幫你這幾回了。從前你總到隴上來聽我唱曲,之後結為夫妻,十幾年了,雖然彼此嘴上不說,心裏未必沒有情意。」
她輕輕扯了扯那人的手:「老爺,我們走吧。」
不知怎麽,陸老爺在睡夢中,一點點露了笑。他閉着眼睛,慢慢翻身坐起來,摸索着穿了長靴,随這婦人一道朝門外走去。
這一對夫妻,一個滿臉的血淚,一個卻笑意盈盈,兩人手牽着手,搖搖晃晃地從火場裏走出來。
華陽仍在扯那條纏腳的花枝,直扯得滿手血痕,看見他們出來,先是咧嘴要笑,漸漸地笑不出來。
一座偌大的陸府,坍塌聲此起彼伏。這婦人牽着陸老爺的手,自從被佛光照過,身影就淡淡的,眼看要灰飛煙滅了,嘴裏還在呢喃:「嘴上不說,心裏未必沒有情意,既然如此,又何苦。老爺,你往後一個人……」
院子裏的鬼氣忽然散了,只剩下滿眼火光。
陸老爺臉上盡是失而複得的狂喜,他閉着眼睛,做着夢,滿臉的笑,渾然不知身邊的人已經徹徹底底地走了。
華陽看着他枯瘦如柴的身影,想起他夢裏夢外的炎涼,忍不住眼眶一紅,猛地慘笑起來:「你要我專心看的,就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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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