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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狐妖磨着森白的牙,身形一沉,腳下花枝簌簌地抖下許多雪白的花,全落在華陽身邊。
這個道士,為什麽不多想一想別的,與自己相關的?
整天青川,也不想想他心裏是何滋味。
狐妖自顧自地在枝頭坐下,等華陽把眼淚哭幹了,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才叫了一聲:「哭夠了吧。」
華陽仍拿雙手擋着眼睛,許久才道:「怎麽還不動手?」
那妖怪愣了愣才問:「什麽?」
華陽悶笑起來:「你不是想殺了我嗎?」
狐妖哼了一聲:「你的命值錢。」
華陽的額發濕漉漉地糊在額頭上,嘴唇微微翕動了兩下,才認真道:「不值錢。」
狐妖聽得一揚眉:「不值錢?我用你一條命,換回我一張皮,你猜那觀主會不會答應?」
華陽悶笑了一聲:「放虎歸山,自然不會答應。」
這狐妖歪着腦袋走了半天神,想的卻是用一張皮換這道士,自己會不會答應……半天才說:「我倒想知道,那座破道觀有什麽好的,既沒教會你本事,也沒替陸青川改命,連你的命也不救。你要是我手下一只妖……」
華陽聽了這話,冷笑起來,恨恨道:「邪魔歪道,懂什麽。」
狐妖眼中煞氣暴漲,從枝梢一掠而下,手一揚,竟是甩了華陽一耳光,反手又是一耳光,還待再打的時候,窺見華陽臉上的驚怒之色,這才冷哼一聲,手腕一翻,把束發的猩紅發帶一解,吹了口妖氣,喝道:「起來!」
華陽正毫無防備的時候,只見半空一匹血紅的綢緞嘩的一聲抖開,在他腰上捆了兩匝,另一端正握在那妖怪的手裏。
狐妖手一提,華陽就晃悠悠升高了數尺,狐妖眯着眼,把緞子在手腕上纏了幾圈,又一提。華陽四肢離地,手這才從眼睛上挪開,一動不敢動,直到額頭緊挨着嫩綠的枝桠。
那妖怪腳踩着一枝綴滿繁花的花枝。衣袡素白,花樹如雪,月色銀霜,呼吸吐納間冷香氤氲,除了手上殷紅如血的紅綢,天地之中仿佛再無第二種顏色。
「狐妖!」華陽說着,氣得有些發抖,牙齒把嘴巴咬得一片青白:「要殺就殺,動作麻利點。」
那妖怪倏地笑了一笑,銷魂蝕骨的豔色從端嚴自持的皮囊裏一點一點浸出來,俊美無俦,簡直耀花了人眼:「哪有那麽容易。」
說着,扶在華陽腰上的手一撤,那根紅綢霎時繃緊,華陽瞪着眼睛,臉頰上還未消腫,剛靜下來的花花世界再次天地倒懸。
他吊在樹上,随着綢繩轉了兩、三圈,才知道用手去攀枝幹,好不容易穩住身形,還沒撐過半柱香,手又無力地垂了下來。
那狐妖有心折磨他,手中綢緞一圈一圈地打着旋,看着華陽在半空中頹然掙紮,森然道:「我族修行不易,哪有你說的那麽不堪……」
華陽此時天旋地轉,哪還顧得上他說了什麽,隐隐約約地聽見什麽做妖、不要做人了,都如清風過耳一般,片刻失神後,突然被人拎着前襟猛地一提。
華陽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面孔,一時不知作何表情,低頭幹嘔了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才稍稍好轉,呸的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随即悶笑起來:「現在總該動手了吧。」
那人眉頭緊鎖,打量了華陽半晌,從他臉上看出了心灰意冷之色,滿腔怒火反倒為之一斂:「你就這麽想我動手?」
華陽點了點,又說了一遍;「你殺了我吧。」
他此時滿心滿眼都是陸青川,陸青川笑的樣子,瞌睡的樣子,挨打的樣子,趴在牆頭、眼睜睜看他走的樣子。
他那時候不敢回頭,越走越快。早知道他會這樣不快活,當初就不走了。
想下去陪陪他,不知道是不是又晚了。
那狐妖眯着眼睛,不是看不出華陽在想什麽,卻偏偏越來越不甘放手。
若論因緣,自己有蔔簽定命,算定和這道士相見便是逢劫,會有山崩水澇之災,還深不過那陸青川?
若論瓜葛,被這人害得多囚了十年,每日裏飲雨水,吃泥沙果腹,還慘不過陸青川孤身一人過了十年?
若論出身,他們一個是妖,一個是道,追追打打,打打追追,不比珠寶商和道士來得門當戶對——論儀表相貌,自己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人倒好,自從知道他是妖怪,臉色就又臭又硬。這道士怎能就這麽死了?
像擺開一場酒筵,人被主人千哄萬哄诓來,正喝得興起,忽然撤光了美酒。
那麽多恩恩怨怨,怎能用一死一筆勾銷?
狐妖在枝頭坐下,拎起紅綢,把華陽往枝梢上用力一摔,心裏想的全是如何讓他再陪自己一程,曲膝靜坐了半盞茶的光景,心中突然閃過一念,沉聲道:「你真覺得生無可戀?」
華陽挂在枝梢上,大大小小的花苞擦過鼻尖,用力點了點頭。
狐妖又問了一次:「我不拿你去換皮,你仍是一心求死?」
華陽仍是點頭。
那狐妖低下頭,嘴角輕輕往上翹了一下,龇着尖牙,慢慢湊到他頸邊。華陽正閉目待死,手緊緊地攥成拳頭,忽然聽見這妖怪說:「我叫韓倚樓,你要記得。」
他還沒反應過來,一只掌心微涼的手已經緩緩按在他頭頂泥丸穴上,妖氣猛地灌進體內,湧入天目、天池二穴。華陽渾身巨震,還來不及去推,口中就溢出血沫,體內妖氣源源不絕,在經脈之間凝聚不散。
莫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等韓倚樓施然收手,華陽雙目緊閉,人已經昏厥多時。
狐妖細細看了他好一會,然後才真正笑了起來。從這一刻起,這道士終于歸他了。
要打要罵,報不報仇,生死予奪,都留待以後去說。
華陽醒來時,山中晨色噴薄,照得溪澗中一片水光粼粼,陌上發花,綿延數裏,他細細地瞧了片刻,方察覺出不對,撐在地上的一雙手指甲尖尖,往頭上摸去,還多出一對毛茸茸的狐耳。
華陽呆立半晌,伸手向後一撈,果真撈起一條紅蓬松軟的尾巴,登時又驚又怒,猛地站起來,往前一陣狂奔,直吼着:「狐妖,你出來!出來!」
他嘶聲叫罵,在谷中來回亂走,道袖卷在肘上,把擋路的柳條左右撥開,忽而看見一株老槐樹,枝葉繁茂,樹根虬結,那妖怪就坐在老樹的枝桠上,袍子從枝葉間垂下來。
華陽怒氣沖天地走過去,伸手去扯他的袖襬,無論怎麽踮腳,始終差了兩、三寸,只能在樹下破口大罵:「妖怪!」
那狐妖微垂着眼睑,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之意,華陽越是叫罵,他越是視若無睹。
就這麽僵持了半盞茶的工夫,華陽才急道:「韓倚樓!」
眼前忽然一陣微風拂過,槐花簌簌地落滿肩頭,那狐妖突然出現在樹下,離他不過半尺之遙,袖袍靜靜地垂在身側,玉面朱顏,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華陽聞到空氣中沁人心扉的香味,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半步,怒氣漸消,然後才開始怕。頭頂的落花漸漸止了,他狼狽地抖落滿肩的槐花,顫聲問:「我……怎麽會變成這樣?」
韓倚樓反問了一句:「你問為什麽?」
華陽用力點了點頭,雙手死死捂着頭上的一對狐貍耳朵,直至被韓倚樓拉開雙手,那對狐耳仍是垂頭喪氣地耷拉在腦側。
韓倚樓挑眉道:「不是你說的,生無可戀,一心求死?」
華陽狐耳騰地豎起,雙目圓瞪:「我求的是死,不是連死都不如!」
那妖怪不知為什麽,不像往常一樣大發雷霆,反而被逗得一笑,一雙眼睛直盯着狐耳看,華陽又要伸手去捂的時候,韓倚樓搶先一步,用手輕輕碰了碰毛茸茸的耳尖,旋而撫弄起耳背上的絨毛。
那雙狐耳被摸得時不時抖一下,華陽僵在那裏,不知他是何意思。
只聽見狐妖一字一字地說:「如你所願。」他把聲音放得極輕:「從今日起,華陽道長已經死了。」
華陽站在原地,過了片刻,眼眶慢慢泛紅:「那我又是誰?」
韓倚樓哼了一聲,一甩袖袍;「我現在無兵無将,你就是我手下第一號人物。」
華陽呆了好一陣,自妖化之後,腦袋裏便昏昏沉沉的,再想用些法力,一如泥牛入海,等他回過神,怒火幾乎要把一雙眼睛都給點燃了。
這妖怪實是與他八字相克,自從相遇那天起,便沒有一件好事發生,偏偏還敢大言不慚——
那狐妖像是不知道他怒氣攻心,仍捏着華陽的狐耳不放,等到微風再起的時候,才緩緩松手:「做人有什麽好的。只要你肯聽話,我教你吸飲花露,吐納日精月華,跳脫凡塵,禦風馳騁于天地,這不也是你們所說的逍遙?」
華陽聽得臉色發白,正要出聲争辯,忽然有一條狐尾,小心翼翼地探過來,勾了勾華陽的尾巴。華陽匆匆退了兩步,只想離遠一些,等看清那條狐尾上血肉模糊,俨然被剝去了一層皮肉,吓得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韓倚樓臉上瞬間閃過極為複雜的神色,他微微側過臉,将自己的狐尾重新收了起來。
華陽坐在地上,兩只手擋在臉前,仍在不停發抖。
那狐妖下意識地探手入袖,摸了半天,沒尋到折扇,掌心裏卻多了幾朵半綻的細小花苞,愣了許久,終不免自嘲道:「真這麽可怕?」
華陽這才遲疑地移開手,卻不願意多說些什麽。
韓倚樓一甩袖袍,嗤笑道:「我自己倒是沒怎麽看過,當時哪管得了許多,痛得滿地打滾,用舌頭舔傷口……」他似乎察覺失言,臉色越發陰郁。
華陽沉默了好一會,也有些後悔自己剛才所說。許久接了一句:「我的手也不好看。」
韓倚樓靜了片刻,想到他傷痕累累皮肉外翻的手臂,眼睛裏漸漸地有了波瀾,這一次,卻并非都是寒意。
華陽夾着尾巴,滿心都在後悔剛才示了軟,正想站起來,忽然被這狐妖用力一推,措不及防地又跌坐在地,眼睛霎時瞪得溜圓,烏發鋪開,狐耳俏尖,挑不出不可口的地方。
他正要發火,那人忽然沖他笑了一笑:「小道長……」
華陽臉上漲得通紅,那股要命的暖香倏爾又至,拼死才從韓倚樓勾魂懾魄的眼睛裏撈回三分神智,這妖怪滿臉得意時喜歡這麽喚,陰鸷時也喜歡這麽喚,總把聲音壓得極輕,三分哄騙摻了七分風雅,唇齒翕合間只見得十丈軟紅撲面而來。
韓倚樓漫不經心地伸手,從華陽頭上取下一枚落花,輕聲笑問:「一遇上妖怪,他們就劃你幾刀?」
華陽臉色紅暈未退,許久才守住神智,肅然道:「自然不是裏幾位師兄道法高深,只是偶爾才用得到我。」
韓倚樓隔空在華陽兩臂上一拂,見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笑意漸斂:「我替你敷過藥,記得你怕痛。」
華陽嘴唇動了動,低着頭,含糊不清地說:「後來都是紫淵師兄親自動手的,他下手輕……」他見韓倚樓不置可否,又急急地申辯了一句:「況且吃些苦,也沒什麽不好,自己疼過,才知道蒼生倒懸之苦。」
韓倚樓見他眼中一片清明,顯是對這幾句信得極深,不由一挑眉:「這又是誰說的?」
華陽朗聲道:「我進觀修道那天,紫淵師兄親口說的。」
韓倚樓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直到華陽連聲讨饒,才恨恨松手:「先是陸青川,又是華紫淵。」
華陽護着耳朵,并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麽。
韓倚樓面色不善,先前被這人出聲寬慰的喜悅蕩然無存。
自己怎麽還未弄清,他壓根就……不清楚自己的厲害。
比陸青川更加……比華紫淵更加……值得這人喜歡。
想着,人已哼了一聲,席地而坐,雙手左右一分,變出一張石幾,幾上墊着厚重的氆氇毯,擺滿四時瓜果、陳年美酒。
華陽叱了一聲:「裝神弄鬼的。」
韓倚樓拎起小嘴大肚的白瓷酒壺,把華陽身前的酒樽斟滿。
華陽連連擺手:「我是道士。」
卻聽見韓倚樓冷笑道:「長了狐貍尾巴的道士?」
華陽看着樽中琥珀色的酒水,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想到事已如此,一時氣結,把酒樽一摔,搶過酒壺一飲而盡。
那狐妖伸手一拂,壺中再度盛滿佳釀。
華陽從未破過酒戒,生平頭一遭飲酒,剛過三巡,就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聽這人談古論今,從上德不德,到衆妙之門,乃至人間千奇百怪。諸多匪夷所思之事、滄桑之變,聞所未聞。
韓倚樓說到一半,從袖裏摸出一對拇指大小的白玉美人像,手執碧綠筷箸,在桌沿敲了一下,袖擺一拂。那對玉雕化作一陣香風,四周霎時白霧氤氲,有簫聲妙似仙樂,嗚嗚渺渺地自遠處而來。
那狐妖手中的筷箸又在石桌上一敲,簫聲再轉,箸聲混着簫音,如冰雪消融,玉溪潺潺,幽蘭之乍放。
韓倚樓敲着碧綠筷箸,兩名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的持簫美人從大霧中袅袅走出,兩人都顏色嬌美,湊在一塊,倒似一枝并蒂桃花。
韓倚樓笑道:「華陽,你看仔細了。」
華陽聞言瞪大了眼,看着這狐妖袖袍一翻,從袖中飛出一卷五尺長的畫軸。軸繩一解,畫軸攤開,如數十丈的白綢一般,将景色統統裹住。
華陽嘟嚷起來:「看不見了。」
忽聽見韓倚樓的聲音:「遠處有青山。」
小道士放眼一看,果見青山妩媚,連綿不絕,山巅雲飛風起。
韓倚樓道:「近處有柳堤。」
他凝神細看,青山盡處,真有一片嫩綠鵝黃的如煙垂柳,長亭舊道,行人疏疏。
狐妖又道:「有碧波。」
話音剛落,滿眼波光粼粼,暗移柳影,一池碧水煙波浩渺。
「有輕舟。」
華陽定睛再看,兩人皆端坐于舟中,杯盤狼藉,舟外光風霧月,水樓橋影,一時間神魂皆醉,不由将腦袋從舟中探了出去。
韓倚樓拽着他的後領,啞然失笑:「華陽,你我不過是畫中人。」
華陽早已喝得爛醉,眼神一黯,悄聲問:「這些都是假的?」
韓倚樓臉上一凝,忽而起身,将一壺瓊漿盡數潑入湖心。碧水間突起波濤,舟身起伏,一桌酒器來回滾落,大浪滾滾。
華陽一個趔趄,坐倒在地,驚疑不定,定定看着韓倚樓袖袍一甩,狂風驟來,一片煙波風致,登時化作長風大浪。孤舟如江心一葉,在水渦間颠簸盤旋,浪花如雨一般簌簌落在蓬頂。
華陽被江水潑醒,怔怔地仰視韓倚樓。一片江霧中,韓倚樓長袖一甩,簫聲又起。先前兩位白玉美人,俏生生立于舟尾,一人吹簫,一人舞劍,在滔滔江浪中,別是一番款款柔情。
江水四濺,韓倚樓半身濕透。華陽濕淋淋地坐在舟中,突然聽見韓倚樓說:「萬物未生,緣劫譜就,是愛是僧,悉聽天命。自以為愛憎随心,孰知不是受天意捉弄……」
風雲易色,洪波湧起,一個滔天大浪,轟然溢滿舟中。華陽突覺眼前一花,俨然又是先前的老槐樹,兩位白玉美人被風吹到半空,變成兩朵半綻的槐花,只聽韓倚樓低聲問:「你是給我的命數,還是我要的命數……」
華陽還未回神,那人已換了話頭:「還醉酒嗎?」
華陽神智清明,遲疑地搖了搖頭。
韓倚樓神色如常,仿佛剛才的話并非出自他之口,伸手在華陽頭上輕輕一叩:「華陽,我的道法與你師兄相比如何?」
小道士半晌才說:「師兄厲害。」
韓倚樓把這一叩改成一個栗爆,陰沉着臉色,負手疾行了幾步,又回過頭狠狠一瞪。
華陽悶不作聲地跟了上去,韓倚樓走幾步,他走幾步。
那狐妖漸漸地無法釋懷,回頭的次數越來越多,猶強作鎮定地問:「你跟着我做什麽?」
華陽把兩只手舉在胸前,笨拙地朝他拱了拱手;「你把我變回去吧。」
韓倚樓身形一僵,華陽又快步走上前,給他作了個揖。
韓倚樓怒氣上湧,袖袍一甩,華陽被氣勁拂開,趔趔趄趄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站穩,又作出抱拳的樣子,朝他胡亂地拜了兩拜。
韓倚樓轉過身去,不肯受他的禮,嘴上只說:「你已經是妖了。」
華陽拱着手,眼眶發紅,一疊聲地說:「我不想做妖怪。」
韓倚樓腳下步伐忽然變快了,說話間已經走出了數十丈,華陽急得追着他跑起來,韓倚樓專往林木茂密之處走,幾個轉身,便連人影都望不見了。
華陽只覺得一顆心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又提着氣拼命追了一段,身上盡是被枯枝灌木刮出的深淺劃痕,這樣邊跑邊走,餓得頭昏眼花,仍是蹤跡全無。
他仰頭看去,蒼穹極高,被枝葉簇擁着,一層又一層的老樹蒼勁挺拔,直長到離天咫尺的地方,一群昏鴉被動靜驚起,往那片井口大小的天幕上竄去,倏地遮住了半個日頭。
華陽一陣暈眩,一口氣霎時松懈,人也軟倒在地。
山中晝短夜長,寅時一過便白日西斜,風聲鼓起,在林木間來回穿梭。
小道士四仰八叉地出了會神,被風一吹,凍得一個激靈,趕忙從地上坐起來,在周圍轉了兩圈,挑了棵三人合抱粗細的老樹,指甲摳着樹皮,兩腳緊箍着樹幹,好不容易爬到枝杈,才喘了口氣,谷中已隐隐能聽見狼嚎聲。
華陽驚魂不定地在粗枝上坐穩,夕陽的餘晖照着枯葉飛旋的空地,天色漸暗,風聲漸大,他捏着法訣,口中念念有詞,試了兩、三回,還是沒能擠出半點修為。
太陽在落下山頭的一瞬間忽然光芒大熾,滿天瑰麗的雲層猶如血染,華陽想起逢魔時刻的許多傳言,跪坐起身,四下張望了良久,又把雙手環抱在胸口慢慢坐定,喉嚨裏咽了幾口唾沫,扯着嗓子唱起了那段秦腔。
「正行走又聽得雄雞報曉,猛擡頭又只見紅日上潮。往下看閃上了陽關大道,伍子胥在馬上展放眉梢……」
他把唱詞颠來倒去地唱了兩、三遍,忽然聽見模糊的笑聲。
天色己經全然暗了下來,大風撲面,衣袡在風裏嘩嘩地抖動着,那狐妖換了一身整整齊齊的衣服,寬袍廣袖,提着一盞燈籠,用紅紗罩着,綴着血紅的穗子,站在樹下看他,未語先笑:「小道長。」
華陽讪讪地停了口,敷衍着應了一聲。
韓倚樓提着燈籠又走近了幾步,風聲摧枯拉朽一般獵獵響着,那一點燭光卻紋絲不動:「以前也聽你唱過這個,實在是不堪入耳……」
華陽臉上漲得通紅,幸好在黑暗中不甚顯眼,忽聽韓倚樓又問:「誰教的?」
華陽小聲道:「走夜路壯膽的歌,無非是老的教新的,大的教小的,觀裏一輩輩傳下來。」
華陽說着,臉上慢慢地挂上了一抹極淺的笑容,半晌才醒悟過來,飛快地掃了韓倚樓一眼。
那狐妖看着他,好一會,才說:「先前多有得罪。」
華陽瞠目結舌,嘴巴翕動了好幾下,卻沒能擠出一個字,半晌才醒悟過來,拱着手又要去求那狐貍。
韓倚樓許久才道:「我不明白,你連死都不怕,卻怕做妖。」
華陽眼神一黯,低低地回了一句:「你又不是人,你不明白。」
韓倚樓手裏持着燈籠,腳下的雜草被照成一片血色,四周落針可聞,他忽然低笑起來。
「要我放過你也可以。華陽,你敢不敢和我打一個賭?」
「什麽賭?」
華陽說着,想從樹上下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學着韓倚樓先前的樣子屈膝坐穩了,只是沒過多久,狐尾就從身後垂了下來,不停地來回搖晃。
韓倚樓面色從未如此柔和過,他安靜地看了一會,伸手輕輕握住了華陽的狐貍尾巴:「賭你還會來找我。」
華陽臉上突然露出片刻失神。韓倚樓仰面看着他,清隽俊逸的一張臉被燭光照亮,那瞬間的神态,像極了舊人。
華陽怔了良久,正要去喊那個名字,忽然看見狐貍眼角斜飛的紅線,只差些許就要飛入鬓角,猛地一個激靈,舊夢便醒了。
華陽臉上僵硬起來,硬邦邦地說:「我不會。」
韓倚樓順着他的視線,在自己眼角上輕輕一撫,心知是心神激蕩之下現了妖相,慢慢地背過身去:「不試試怎麽會知道。若是你贏了,你還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證你的道,我證我的道。」
不知為何,突然不想為難這人。他若真不願做妖,難道還逼着他做不成,說不準哪一天就被他砸了洞府……這道士還不明白,自己活了數千年,才遇見這麽一個有些順眼的人,雖然夾着些恨,終究不忍心他太難過。
這一個賭,也是與自己相賭。這道士已一次又一次撞到自己面前,他不信這次會是最後一次。
華陽禁不住問:「你真肯放我回去?」
「正是,」那狐貍說到這裏,頓了頓,方道:「若你輸了……」
華陽顯是勝券在握,急急地道:「那我甘心做妖!」
韓倚樓背對着他,臉上面無表情,只有眼睛映着燈籠裏的那簇火光,溫聲細語地笑着:「但凡言語,出諸于口,便有過往鬼神為證,道長可想清楚了?」
他說着,聽見身後簌簌的響聲,回頭一望,見華陽從樹上爬下來,離地四尺的時候就撒手一跳,幾步疾走到他身前。
「清楚了,都清楚了。」
韓倚樓伸出手來,與他擊掌為誓。紅紗燈籠裏霎時燭火一跳,韓倚樓見誓約已成,才從袖中摸出一個長頸瓷瓶來,旋出木塞,從瓶裏倒出一枚金紅色的藥丸,令華陽服下,片刻之後,狐耳狐尾盡數隐去。
華陽用手在身後摸了摸,又在腦袋上胡亂摸了幾把,眼睛裏霎時放出光來。
韓倚樓忍不住冷言冷語起來:「既不是了無生趣,何必要惺惺作态,白費我一番……」他說到這裏,忽然噤聲,臉上忽青忽白,半晌,方道:「一番口舌。」
他莫名地露出郁郁之色,一拂袖袍:「七日服一丸,可不露破綻,白石峰野狐嶺大槐樹下我等你一年,一年未至,我親自下山助你重塑人形。」
華陽小心翼翼地把藥丸收好,本以為至此不見,聽見韓倚樓提出一年之約,又開始有些煩悶。
那狐貍臉上不動聲色,定定地打量了華陽片刻,将手中的紅紗燈籠遞了過去:「向北二十裏,便能看到村落。」
華陽默默接過,發覺手柄上仍留着那人的餘溫,眼皮一顫,登時覺得燙手起來,朝這狐貍拱了拱手:「就此別過。」轉身便要走。
韓倚樓忽然說:「小道長,我擄走你的那天,陸府裏本還有別的人。」
華陽腳步突然一緩。
那狐貍眉宇緊擰着:「我提防着他們出手,結果那兩人一直作壁上觀,觀其真氣,與你同出一脈。」
華陽眼睛裏血絲隐現,嘴唇哆嗦了半天,卻笑出聲來:「此事絕不可能。」
韓倚樓柔聲道:「若你在道觀裏受了委屈,便來此處找我。」
他一邊說,一邊倚着那株老樹。月色如銀,從枝葉間傾斜下來,他身影漸漸隐沒在夜色之中:「白石峰野狐嶺大槐樹下,你叫一聲,韓倚樓,我便出來。」
終究不忍心他太難過。
華陽一手捂耳,一手舉着燈籠,往北直跑了數百步才停下,眼前一片昏黑,只有這盞燈籠,把前路照得一片輕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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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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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