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人間滿城芳菲的時節,山中才姍姍雪水初融。
數年之中,修道煉丹之風竟是越演越烈,大小法事道場,動辄以黃金論價。山上十餘年,卻快得如彈指一般,華陽住在山上,一轉眼便過了十三年。
十三年後,白石峰頭,昔日的荒郊野嶺,已經建起了一座山城。數不清的狐子狐孫在此栖息繁衍,每月朔望,附近山頭幾個相熟的大妖怪,總會在此相聚。
這一月,黃鼬王入鎮的時候,街巷裏的紅霧,被夕色照得正是瑰麗。他撐把绛紅的油紙傘,一身鵝黃的布衣布褲,長發搭在左肩,乘着股妖風,撐着紅傘,搖搖晃晃地往狐洞飛去。
行到半途,看見一隊還不能幻化的小狐,兩兩挑了一根長扁,扁擔上挂着燒雞燒鵝,熱氣騰騰,又肥美得流油,正哼着小曲兒往洞裏趕。他嘴角一抿,笑盈盈地跟了上去。
眼看着那一隊小狐進了洞,黃鼬王把紙傘攏起,正想跟進去,突然看到石梁上蹲着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狐,一雙漆黑溜圓的眼睛,正氣勢洶洶地瞪着他。
「禮物。」
黃鼬王臉上笑意一僵,一言不發,正要闖進洞裏,那小狐從梁上伸出一只爪子,在他頭上狠狠撓了一下,黃鼬王措不及防,險險避開,那小狐仍傲然蹲踞在石梁上,蓬松的尾巴擺了兩下,爪子卻不肯收回。
「禮物。」
黃鼬王眼珠子轉了兩圈,心裏暗自盤算這只面生的狐貍到底是什麽來路,鼻子偷偷一嗅,嗅到的竟是韓倚樓的妖氣,不由問了句:「敢問小兄弟是……」
那小狐眼睛一瞪,憤憤道:「我可是那妖怪手下第一號的人物!」
鼬王聽了,肚子裏心思電轉,沒過片刻便展顏笑道:「小兄弟來得巧了,前些日子出川入蜀,确實找到幾樣寶貝說着,在兜裏掏了一陣,拿出一塊生了鏽的八卦鐵鏡:「在青城山下撿的,牛鼻子的東西,煉補幾次還能用。」
小狐貍像看到什麽戀戀不舍的東西,一對耳朵忽然顫了顫,從石梁跳到地上,正嘗試用嘴叼起鐵鏡。
鼬王已笑道:「替我向狐王美言幾句。」
狐貍聽了,哼了一聲:「算你識相。」這才讓出路來。
洞中百雞宴的香味已經一路飄到洞外,黃鼬王循着香左拐右拐,沒多久就到了正堂。
寬敞的石廳中,碗碟筷箸一字排開,三丈來長,大小狐孫端坐兩旁。往上又是一方石臺,石桌石椅,墊着厚厚的獸皮,桌上已經擺了四、五只烤雞,兩側各放着一個小嘴大肚的白瓷酒壺。
黃鼬王站着等了片刻,韓倚樓才披了一件朱紅大氅,慢慢地從內室踱出。他見鼬王笑盈盈的,也翹了下一側的嘴角,算是招呼過了。
左右小妖都湊上前來,附在他耳邊說個不停,黃鼬王正看得有趣,就見韓倚樓眉頭一擰,怒氣沖沖地出了石廳,回來時懷中鼓鼓囊囊的,等他在主位坐下,先前那只小狐突然從他衣襟間探出個頭來。
韓倚樓在小狐圓腦袋上敲了一下,才沖鼬王遙遙一招手。黃鼬王把紅傘斜插進後腰腰帶,道聲:「倚樓兄,叨擾了。」
黃鼬王弱柳扶風一般走到客座坐了,席間這才熱鬧起來。
大小狐妖不一會便将盤中菜肴瓜分殆盡,生怕搶慢了一步,酒菜仍絡繹不絕地往上盛。
鼬王平日裏生得一副好相貌,吃起雞來,初時還顧着用布袖掩着嘴,酒過三巡,便開始兇相畢露。
唯有韓倚樓悠哉坐在主位,将面前的雞肉撕下,一點一點喂着懷裏的小狐,又拎起酒壺,灌了狐貍幾口黃湯,不多一會,小狐那兩只前爪便自己摟住壺嘴,很快醉成一灘爛泥。
他這一倒,狐王鼬王才開始相談甚歡。黃鼬王飲至酣暢處,翹起二郎腿,坐在椅背上抿嘴笑道:「這位小兄面生得緊,倚樓兄從哪找來的?」
韓倚樓拿手指壓着小狐一對狐耳,過一陣,又放開,看着耳朵倏地彈起,低聲道:「一直在洞裏。」
他說完這句,竟是默然良久,才道:「只是費了不少心力,數月前才把他魂魄定住。」
黃鼬王怔忡良久,才笑道:「真是菩薩心腸。」
韓倚樓眉頭一擰,再氣憤不過,怒道:「誰讓他賭輸給我了!」
鼬王眼睛一眨,也在小狐腦袋上摸了摸,見他扭頭要咬,連忙縮了手:「兄臺這麽一說,倒叫我好奇起來,到底是什麽賭?」
韓倚樓氣道:「十多年前的舊事了。當初約好,若是他贏,他證他的道,我證我的道;若是我贏——」
鼬王笑盈盈地問了句:「若是你贏?」
「他說甘心做妖,」韓倚樓說着,又狠狠罵了一句什麽,把小狐從桌上攔腰樓起來,想擱在自己左臂,那狐貍卻抱着酒壺不放:「誰知道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卻整日憊懶貪財,只挂着吃喝,守在洞口劫別人的財物,連人形都化不出!還說什麽,是我手下第一號人物——」
黃鼬王聽得眼皮直跳,下意識地笑道:「倚樓兄,先飲酒吧。」
韓倚樓冷哼一聲,喚來左右,又是一輪倒茶添酒。那小狐軟軟癱着,在韓倚樓懷裏毫無芥蒂地袒露肚皮。
韓倚樓不由用手指輕輕撥了撥他肚子上的柔軟白毛,淺淺一層絨毛只能蓋住他半個指甲。
十三年前,誰想得到,會有今日?
「明明不肯做妖,還逢人便吹噓是什麽第一號的手下,只為丢我的臉……」韓倚樓恨得咬牙,按住他耳朵不放,用幾不可聞的聲音罵道:「也不想想這十幾年,誰替你續補魂魄,疼得讨饒的時候,誰來挨你的爪子。」
那狐貍醉眼惺松,還伸長了爪子往頭上探,想把壓着自己狐耳的手撥開。韓倚樓這才悻悻松手,改去揪他的後頸肉。
鼬王愕然打量了片刻,見他眉梢眼角雖然全是怒意,卻不曾下過重手,眼珠一轉,心中已明白了七分。
酒足飯飽之後,鼬王站起身來拱了拱手,權作辭別,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一笑:「倚樓兄,聽說又有人修成了太上洞神法師,聽我一句勸,三月之內,小心道士。」
韓倚樓挑眉應下。鼬王才撐起紅傘,乘了一股妖風,款款退出狐洞。
韓倚樓看了眼桌上的小狐,一把抓起來,快步行至石室,把他甩在榻上,幹坐了半晌,又接過仆狐奉上的解酒湯,往小狐嘴裏灌去。灌下大半碗,才恨聲道:「華陽!」
那小狐眯了眼睛,漸漸恢複了三分神智,仍趴在那裏。
入洞十三年,這家夥起初還嚷着天不亮就要修習早課,等發現自己魂魄漸散的時候,種種陋習便暴露無疑,酒肉不忌,混吃等死,若不是他……
「你今日又诓了別人什麽!」
那小狐拿兩只前爪護在臉前:「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說着,尾巴卻一卷,牢牢護住被褥下的那一團突起。
韓倚樓本欲一把掀開被褥,孰料那只小狐一身的毛倏地炸起,氣勢洶洶地擋住他的手,漆黑溜圓的眼珠子心虛地轉個不停。
見韓倚樓滿臉怒色,小狐眼神一黯,耳朵抖了抖,先訴起苦來:「我是掉在錢眼裏了!你知道的,三魂七魄,半清半濁,我可不是什麽華陽道長。」
韓倚樓嗤道:「诓便诓了,『手下第一號人物』又是怎麽回事?」
華陽一對狐耳耷拉下來,緊緊地貼在腦側:「明明是你說的,『我現在無兵無将,你就是我手下第一號人物』,大王現在兵強力壯,不記得也是應當的。」
韓倚樓瞪着他,嘿然不語。小狐瑟瑟縮縮,把一肚子苦水都斷斷續續地倒了出來:「你要是不樂意,我以後不說就是。」
華陽說到這裏,忍不住偷偷瞄了韓倚樓一眼,一見韓倚樓忽青忽白的臉色,狐貍嘴巴就忍不住偷偷往上彎。
這人,兇是兇了些,卻半點也不可怕,虧自己前三年還被他唬住了……
韓倚樓一甩袖袍,負着雙手,在石室中急急地轉了幾圈,才恨恨道:「我去把你今日的藥端來。」
那小狐聽了,仍恹恹地垂着耳朵,圓滾滾的腦袋有氣無力地抵在褥子上,背後那條蓬松的尾巴卻一下子翹了起來,得意地一甩、再一甩。
果真是半點也不可怕。
入夜後,華陽自石室中溜出來,順着甬道往外走。狐洞內外,酒香還未散盡,他才走了一小段路,仿佛就微醺起來。
石壁上隔幾步路就嵌着一盞狐火燈籠,桌椅案臺都高不可及,小狐翹着尾巴,從桌椅底下穿行而過,到了夥房,才卯足了力氣,一躍竄上臺面。
爐竈上仍用小火溫着雞湯,一旁的蒸籠罩子下則蓋着白日所剩的菜肴,華陽蹲踞下來,用兩只前爪撕咬雞肉,吃幾口,又把嘴巴伸進湯鍋裏,胡須上一時間都是湯湯水水。
待他吃飽喝足,抖着胡須回到石室的時候,韓倚樓已經坐到了榻前的交椅上,手腕一翻,一條金線出袖,縛在了華陽的右爪上。華陽乖乖伸着前爪,見韓倚樓垂着眼睑,右手支頰淺寐起來,不由定定地瞧了他好一陣,然後才跳上床榻,跟着閉目養神起來。
綿綿不絕的妖氣從金線這頭傳到那頭,足足有小半個時辰,華陽确信魂魄安穩下來,才讪讪地喚了他一句:「妖怪,好了。」
韓倚樓卻似真正睡過去一般,仍閉着雙眼。
小狐試探地踱到床沿,把爪子放在他膝蓋上,低聲叫他:「妖怪?」
見韓倚樓仍昏睡着,妖氣決堤般地流向他這頭,華陽這才怕起來,低下頭,用尖牙撕咬起縛在自己身上的金線,一邊咬一邊用尾巴和後腿推搡那人,直咬到牙肉生疼的時候才勉強磨斷。
他氣喘籲籲地往後癱在床沿,露着肚皮上一層絨毛,沒一會又開始用尾巴去撥那人,小聲叫他的名字。
韓倚樓又過了一陣才醒,用手背支着右頰,靜靜地斜睥着他,嘴角慢慢地溢出一點笑意:「我又睡着了?」
華陽呆了好一陣,才朝他伸出一只爪子。
韓倚樓猶豫着握住了,沒等他多想,那只小狐已一下子竄入懷中,躺在他膝蓋上,摟着尾巴把自己團作一團。
他可不是親近妖怪,只是這晚上……忽然有些冷。
韓倚樓被華陽這麽一弄,渾身僵了一下,緊緊地蹙着眉頭:「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那只狐貍一下子豎起了全身的毛,卻仍團在那裏,含糊不清地抱怨毫不相幹的事。
兩人就這麽靜靜地待了一會,韓倚樓突然罵起來;「古怪。」
說着,如避蛇蠍一般把他重新挪回榻上,負着手往石室外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望。那小狐正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偷偷地在瞧他,發現韓倚樓回頭,忙不疊地又閉緊了。
華陽就這樣閉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小心翼翼地睜開,石室裏己經空無一人,那把交椅孤零零地擺在床邊。煌煌燭火照着迤逦滿地的紅綢,陣陣狐香暖香,如絲如縷。
小狐就這樣魂不守舍地躺了一會,突然想到什麽,猛地跳起來,竄到洞外,橫沖直撞,遇到岔路口,便用鼻子稍稍一嗅,就這麽一路狂奔了好一陣,才驟然停在一間靜室門前。
他四處瞅了瞅,看石壁下鑿了個巴掌大小的氣孔,連忙把腦袋湊過去,用力塞了半天,尖鼻子才從另一頭探出。
待他收腰提臀,扭擺身形,好不容易鑽過氣孔,才發現頭頂是一張雞翅木花凳,一串串藍中帶紫的藤蘿花穗垂了下來,把眼前的景物都給擋了。
華陽一爪攀在花凳上,一爪撥開藤蘿,人聲隔着十幾步的距離清晰傳來。
韓倚樓背着手站在挂畫前,不知道是洞中哪一位長老朝他連連作揖;「大王,這副皮囊用了十三年,委實用不得了。」
那狐貍聽得渾身一抖,連呼吸都亂了,把腦袋又從密密麻麻的紫藤花穗中探出去一些。
韓倚樓仍負着手,斥道:「我自有計較。」
那老狐急得胡子亂顫:「我去叫孩兒們替你挑一個——」
「用不着。」韓倚樓說着,竟是轉過身來,燭火下,右臉上幾處青紫屍斑觸目驚心。
那妖怪似乎自己也察覺了什麽,伸手憤憤在臉上一抹,掩去痕跡。
華陽連站都站不穩,癱軟在花凳下。
只聽見那長老顫聲道:「大王,你每晚耗費精元,動心勞神,皮囊有損,遲早潰及功體。」
韓倚樓靜靜地望了他一眼,許久才嗤笑了一聲:「用不着,除非是換回我自己的……」
說着,突然頓住,雙手環抱在胸前,在靜室內環顧了一周,朝花凳方向急走了幾步。
老狐仍不肯作罷;「若是再過十年,仍奪不回大王的狐皮呢?」他見那人不答,又追問了一句:「若是奪不回狐皮,卻有大敵來襲呢?」
韓倚樓臉上如籠寒冰,伸手自去撩開一串串垂落的紫藤花穗,凳下空空蕩蕩,那股令人心煩意亂的味道卻還在。
韓倚樓突然收回手,揚眉道:「誰能勝我?」
長老顫巍巍接了一句:「敢問大王一句,近日以來,是否有過散功的跡象?」
韓倚樓猛然回頭,怒火翻騰之下,眼角又有兩道紅線斜飛入鬓,長老看着韓倚樓露了妖相,後退一步,搖搖頭,唏噓一陣,又向前踢行幾步,低聲苦笑道:「人卑言輕,只望大王三思。」
韓倚樓一拂袖袍,從靜室中大步走出,老狐仍跟在他身後。
華陽這才從啪的摔下來。之前拿四肢撐着凳腿,藏在花凳上,沒想到真能躲過一劫。他想起偷聽來的事,一個激靈,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從氣孔中硬擠出去,朝洞外跑去。
狐洞中岔路交錯,出了狐洞,山道上又半是荊棘枯枝,半是細碎石子。華陽一腳踩滑,連滾帶爬地滾了數十丈,好不容易穩住,又接連跌了幾跤,就這麽一步一滑,從狐洞行至山城,見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些狐妖,不由擺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随意找了個宅院鑽進去。
院中桌椅瓢盆擺放齊整,像主人剛出門似的,竈上還留着半鍋肉粥。
華陽躍上竈臺,把腦袋探進鍋裏,拿舌頭一舔,粥還是溫熱的,鹹淡合宜。當時也顧不了那麽多,回回吃了個半飽,坐在竈旁,看着窗外剛挂上枝頭的月亮出了會神,小聲嘀咕了一句:「每晚耗費精元,動心勞神……我就算死了,也用不着你來……」
他擡起頭,一對狐貍耳朵抖了抖,側耳聽了會,沒等到什麽動靜,低下腦袋,半晌方道:「妖怪……」
他才不是為了那妖怪。只怪這妖怪太蠢,一點也不像觀裏說的那些妖。他守了他十三年,也沒見過他作了什麽惡。
華陽以頭抵地,就這麽抱着自己的尾巴呆坐着,許久才爬起來。想到死前總得吃一頓飽飯,又跑去用前爪挨個敲壇壇罐罐,把蒸籠蓋一一撥開,翻出些油餅鹵菜,就着水缸的半缸清水,再吃了一頓夜宵。
直到實在撐不下了,華陽才搖搖晃晃地出了宅院,在荒山野地中随處找了個草垛,團成一團,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睡到半夜,正夢見自己還是原來的模樣,穿着一身漿洗幹淨的藍色道褂,禦劍飛上了青天,突覺渾身一痛,一人一劍直直的從雲中栽落,後腿猛地一蹬,竟是痛醒了。
他坐起來,用前爪抹了抹臉,皮毛間滾燙一片。
漸漸的,渾身都有如撕裂一般,原本安安分分的魂魄突然一絲一縷地抽離,從軀殼中掙脫出去。
華陽疼得渾身哆嗦,指爪都摳進土裏,掙了半晌,不知為何,眼前閃過的,卻是那人眼角紅線斜飛的臉。
月色如鈎。
那妖怪從洞外回來,腳上還沾着露水,人已照例步入華陽那間石室。他在椅子上坐下,袖間光芒一閃,金線已纏在指尖,叫道:「華陽。」
只是這回,錦被中卻沒有拱出一只小狐。
韓倚樓怔忡片刻,突然站起來,把被褥都掃在地上,榻上堆滿了華陽平日裏巧取豪奪來的寶貝,最底下隐隐露出一塊八卦鐵鏡。
那妖怪不知想到些什麽,一甩袖袍,突然駕一股妖風,從石室中直撲出去,在山前山後來回梭巡。
一叢叢的流螢從草叢中撲出來,露水熒光,天地間有如銀河流瀉,不知尋了多久,才遠遠望見山坳處有一點紅光。
韓倚樓連忙從雲端落下,急急穿過草甸。
那點紅光正化作模糊的人形,浮在半空,紮着道巾,穿着道褂,斜背着一個裝法器的布囊,一條肥碩豐盈的狐貍尾巴從褂下探出。
聽見聲響,人影遲緩地轉過身來,俊眉秀目,依稀還是二十出頭的年紀。
「華陽?」
那人影仍是浮在半空。
韓倚樓倒吸了一口涼氣,伸手将食指咬破,在那人額頭上用力一點,定住魂魄,又伸手去撥他腳下的草從。地上果真躺着那尾小狐,伸手一探,已渾身冰涼。
那妖怪臉色一沉,連連催動妖元,把半空中這點殘魄一點點塞回小狐皮囊,時不時沖他噴幾股妖氣。
直忙到破曉時分,小狐方病恹恹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韓倚樓摟在懷裏,吱吱叫了幾聲,便把頭扭到一邊。
韓倚樓用手指憤憤地戳弄了他一陣,又摟緊了,捂在懷裏,等到晨光微露,才再度乘了妖風,帶着他朝山巅飛去。
山中紅煙绛霧,絲絲縷縷,隐隐露着一點噴薄欲出的晨色。這一妖一狐剛登上錐尖似的峰頂,恰好趕上日出東方,霞光萬丈。
韓倚樓一身朱紅的大氅,輪廓都模糊在這瑰麗的色澤裏,他把華陽放在一邊,盤膝坐下,自去修補耗損的功體。
華陽難得見識妖怪汲取日精月華,失了會神,也去蹲踞一旁,依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齊一的道理,企圖妙悟自然,只是元氣大傷,剛冥想了半盞茶的工夫,又昏睡過去。
韓倚樓一點靈識,覽遍蒼梧北海,這才歸附本體。吐納了一會,一睜眼,見小狐蜷作一團,腦袋枕在他膝上,胡須一抖一抖的。
待了片刻,一直守到他醒轉,才從懷中摸出那塊鏽跡斑斑的八卦鐵鏡,往地上一摔,喝道:「你怎麽解釋?」
華陽見了,急忙把鐵鏡叼回來,用兩只前爪摟着,和他争辯起來:「我只管搶,別人給什麽,我就搶什麽。」
韓倚樓伸手去奪,那小狐竟是把牙關咬緊,叼着鐵鏡,無論如何也不肯松口。
韓倚樓眉頭緊鎖,恨恨地罵了一句:「事到如今,你還放不下。」
華陽捧着鐵鏡,背過身去,還用狐尾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掃。
韓倚樓嗤道:「你這一走,也是為了此事?」
那條蓬松的狐尾顫了顫,竟是又在他手背上恨恨掃過。韓倚樓愣了一下,才用手握住他的尾巴,握了好一陣,陡然間又回過神,忙不疊地收回手去。
華陽仍翹着尾巴,把鐵鏡吐在地上,磨着牙,才低聲嘟嚷了一句:「你休想我會承你的情。」
韓倚樓還沒回過神,那只狐貍突然撲進他懷裏,眼睛卻閉得死死的。
那妖怪怔忡良久,手探到半空,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身上。那狐貍似乎是覺得舒服,翻了個身,把肚皮露了出來。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坐了一陣,忽然聽見華陽問:「為什麽不換皮囊?」
韓倚樓臉上陰晴不定,哼了一聲。
小狐睜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很快又轉過腦袋,字字說得飛快:「若是活人當然不好!若是剛死,身體還溫熱……」說着,又倉促望了他一眼,聲音已幾不可聞:「你為什麽不換?」
韓倚樓默然良久,這才确信那一番話都被他聽了去,低聲應道:「不是這張臉,你還會湊過來?」
看着華陽如遭雷殛一般,韓倚樓亦是臉上一僵,意識到自己失言,正要拂袖離去,卻聽見那小狐罵道:「我又不是認不出。」
韓倚樓僵立在那裏,只感覺那只小狐就站在腳邊,低聲說着:「妖怪就是妖怪,臭不可聞。」
那妖怪哼了一聲。
小狐瞪圓了眼睛,仍在喋喋不休;「去換吧。」
韓倚樓嗤道:「用不着。」
「你不怕折損道行?」
「不怕。」
華陽攀着他的腿立起來,急道:「那我今夜還跑。」
他怎麽不明白?他要是過得不好,自己心裏也會有些……
那妖怪直至此時才真正愣住了,臉上神色變了又變,到了後來,竟是露出了一點模糊的笑意:「用不着,我有用內丹修補,剝了我的皮,再補回來便是。」
小狐似乎從未想到此處,良久才讪讪道:「給我看看。」
韓倚樓避開他,疾走幾步:「還未補好,難看。」
小狐撲上去,擋在他身前,眼睛裏卻發出光來。
韓倚樓呵斥幾句,見他不為所動,眉頭緊鎖,許久才勉強點了點頭,低聲道:「只許看尾巴。」
說着,韓倚樓用手捏了訣,片刻之後,身後果真現了一條蓬碩無比的狐尾。
血肉模糊的狐尾上,幾塊皮肉己經零星長出了皮毛,依稀能辨出先前毛色豔麗、紅如胭脂的模樣。
韓倚樓寒着臉,又嗤了一聲:「難看。」
那小狐定定地看了半天,快步跑過去,繞着走了幾圈,又拿自己的尾巴去碰那妖怪的狐尾。韓倚樓臉色忽然變得柔和起來,過了許久,才用狐尾和華陽的狐尾小心翼翼地勾連在一塊。
兩人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厮磨了一陣,忽聽見華陽怯懦的聲音;「妖怪,起風了。」
那妖怪蹙了眉,彎下腰,把他摟起來,用手替他擋着風。
小狐使勁地把頭往韓倚樓懷裏埋去。
十三年,捂一塊石頭,也能捂得發燙,何況是肉做的人心……
天色大亮,眼前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雲海,隐約能窺見滿山的蔥綠林木,一行雁字破雲而出,遠遠朝北方去了。
接連數月,每到日升月起,韓倚樓去靈氣聚集處打坐,總拎着那尾小狐。華陽學他呼吸吐納,漸漸地也開始有模有樣。到月圓那天,狐嘴一張,竟然也吐出一粒黃豆大小的內丹。
韓倚樓一時間忍俊不禁,伸手把那粒在半空浮動的珠子捏在手心,看了兩眼才松開。華陽哼了一聲,默默地去汲取皓月之華,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耳邊靜悄悄的,忍不住又把眼睛睜開。
孰料眼前滿目銀華,把天地間都照得亮堂堂的。泉水從泉眼中汩汩流出,撞到山石上,又嘩的濺開,兩人坐在山澗邊,看着水從天上而來,被冰輪染作雪色。華陽黃豆大的那一粒內丹就浮在清冽的月色中,旁邊還懸着另一粒光華流轉的內丹。
華陽啊了一聲,連忙去看韓倚樓的內丹,發現足足有拳頭大小,登時羞惱起來。兩粒內丹彼此上下浮動,」恍若嬉戲一般,你追我逐。
韓倚樓在水畔仰面看着,嘴角不知何時有了笑意,手腕在袖袍下一轉,掐着法訣,山澗中漸漸出現了染着燭光的花燈,從眼前飄過,被落下的泉水打得轉了個旋兒,再順流而去。
很快,又來了第二盞燈,緊接着,是第三盞、第四盞。不知何時,一澗山泉飄滿了花燈,明明滅滅的柔和燭火在水光中蕩漾。
兩粒內丹落在花燈周圍,忽然看不清內丹去了哪裏。華陽吓了一跳,連忙伸長了前爪去撈,卻被韓倚樓按住,只差一丁點就掉進水裏。水面被華陽撥亂,漣漪蕩開,連帶着花燈也搖擺不定。
頭頂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炮仗聲,擡頭一看,才發現夜空裏不知何時放起了煙花,各種顏色在夜幕中綻開。
身旁是滿澗花燈,頭頂是煙花炸響,華陽昏昏沉沉的,正不知今夕何夕,忽然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兩粒內丹,懸在冰涼的水面。
韓倚樓收了法訣,嘴角的笑意似乎又多了一些,正要說些什麽,那只小狐已經撲了上來,嚷嚷着:「妖怪,原來是你在變戲法!再變一次!」
那妖怪擰了眉頭,正要回絕,忽然看見半空中偎依的那兩粒內丹,沐浴在無邊無垠的月色間,一張冷面孔再也板不住,竟是柔聲問:「有什麽好處?」
華陽不由一愣,豎直了一對狐耳,抖了幾抖才道:「你要什麽好處?」
韓倚樓不由湊近了幾分。
就算變作了狐貍,混在狐貍堆中,那家夥也算不得好看,頭頂上一撮呆毛,腦袋渾圓,只有眼睛漆黑發亮。
可只要這麽多看幾眼,便覺得煩惱盡去,晚風沉醉之間,又有無盡的煩惱因他而來。
韓倚樓冷哼一聲,挪開半尺,一拂袖袍,溪澗中又飄來幾盞花燈,只是不知道那妖怪在燈裏寫了誰的名字,驚鴻一瞥,就在幻象中流走了。
華陽正想去追那些流水浮燈,忽聽見韓倚樓在耳邊說:「好處權且欠下。等你內丹再大幾分,能變作人形的時候,我再來讨。」
小狐垂了耳朵,埋着頭,只是一個勁地用前爪去撥淺灘上的卵石,許久才細若蚊鳴地應了一聲。
等到明月半掩在雲後,韓倚樓用袖袍遮着嘴,将內丹重新吞入口中,華陽學着他的樣子,珍而重之地把內丹一口吞下。
兩人從澗邊站起,一前一後向狐洞走去,那妖怪仍未收起幻術,一面走,一面看見滿枝滿樹透明的花,在夜裏綻放。
進了洞,韓倚樓在榻邊的交椅上坐下,正要支着頭淺憩片刻,突然看到華陽跳上床榻,理直氣壯地喊:「妖怪,你到床上睡吧,我睡凳上。」
韓倚樓聽得微微一挑眉,眼中波瀾暗湧,笑道:「此話當真?」
華陽用力點了點頭,把床榻上自己的寶貝又拖又拽地挪到一邊,硬是騰出了半壁江山。
韓倚樓也不客氣,慢慢褪下了那件鮮紅大氅。
華陽僵直着脊背,看韓倚樓側卧在榻上,竟是大氣也不敢喘,好不容易等到那人合起眼睑,似乎睡着了,這才蹑手蹑腳地靠過去,蜷在韓倚樓褪下的大氅上,沒過一會,情不自禁地又往裏挪了挪,枕在那人手臂上。
還沒睡穩,陡然聽見韓倚樓模糊地笑了一聲:「你不是要睡凳上嗎?」華陽又驚又怒,正要跳起來,卻被誰的手按住了:「逗你的。」
華陽氣得胡須亂抖,惡狠狠罵了句:「大爺可是你手下第一號的……」
那只手于是便在他背上輕輕撫了兩下,華陽打了個激靈,眼睛竟是微微一濕,小心翼翼地又把腦袋枕過去。
以前怎麽會以為,這個人心腸歹毒?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