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
華陽正要再說些什麽,洞外突然雷聲轟鳴,暴雨傾盆而落。原本遭受過重擊的狐洞一時間搖搖欲墜。
那道士眼中些許的動搖之色,很快就恢複成漠然。華陽吸了一口氣,正準備能拖一刻是一刻,突然看見洞口慢慢踱進一個人,狂風驟雨之中,一身素色道袍卻一塵不染,微微地反射着白光。
道士愕然道:「紫淵師兄。」
華紫淵微微颔首,他空着雙手,竟是未帶一樣法器,視線掃過面無血色的華陽,臉上卻看不出喜怒:「我守在山腳,剛困住幾路趕來的妖王,又聽聞你在此耽擱。」
那道士淡淡答道:「再等片刻便能破陣。」
華紫淵回了一句:「第一道天雷已過,不能再等了。」
華陽只覺呼吸一窒,便看到華紫淵徑自在地面上一點,往前躍出數丈,右手掐伏魔印,口念九星神咒:「九曜順行,元始徘徊!華精茔明,元靈散開!」
随着這破陣十六字真言一出,法陣竟是被破開一個巨大的豁口,華陽布下的陣式,再攔不住華紫淵分毫,他在半空中道袖一甩,左腳在石壁上猛地一踏,轉瞬之間便攻到華陽身前。
那道士在一旁觀戰,不知看到什麽,突然大喝一聲.「師兄小心!」
只是這聲暴喝仍然遲了一步,一直苦挨的華陽突然出手,正面朝華紫淵擊去。
整個陣式先前吸收下的數十次威力驚人的攻勢,在此刻全部釋放了出來。只聽轟的一聲,洞頂的石灰嘩嘩震落,灰塵騰起,整個甬道中皆是白茫一片,一片死寂裏,隐約能聽見洞外風雨大作的聲音。
灰塵中,華陽斷斷續續地咳了起來,好不容易等塵埃散盡,擡頭一看,才發現那兩人嘴角都挂了一絲血跡。華紫淵在猝不及防下雙腳落地,此刻也陷在這法陣之中,靜靜擡手把血跡拭去,又沉默了一陣。
就在華紫淵兔起鵲落的攻勢下,華陽連自己護身的最後一招也亮了出來,先前一對一較量的時候,實力便相差懸殊,此時更是回天乏術。
華陽呆呆地跪在陣心,看見連華紫淵眼中漸漸動了殺意,失魂落魄的也跟着叫了一聲:「師兄。」
華紫淵仍是不動聲色,低聲道:「你以為你有勝算?」
華陽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想起從前相處的許多年月,好半天才顫聲笑道:「我……沒想過贏,只要能多拖延一刻……便是贏了。」
洞外又是一聲驚雷,華陽一番話說得颠三倒四,聽到雷聲,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側耳去聽,眼睛裏的水霧幾乎要滾落下來。
一旁的道士華陽恰好調息完畢,與華紫淵目光相接,彼此心中了然,幾乎是同時開始結印,手勢變化間,整個甬道開始不停地顫栗,地面如魚鱗一般寸寸龜裂,緊接着是大片斷裂的土層,畫在地上的法陣瞬間被毀,兩人雙腳一掙,破了陣法。
華陽看見道士倒提長劍,一躍便躍到身前,一時間面如死灰。
洞外雨水還在轟然落着,天幕已被整片整片的烏雲遮住,白晝猶如黑夜一般,隐約能看見些許的電光,在雲層中隐隐閃現,雨水沖刷着洞口,慢慢溢進洞來。
華紫淵見道士提劍揮下,不由背過身去。
狹長的甬道外,能窺見密集的雨點,偶爾一道電光,便看着千萬條銀線貫連天地,丘岳山川都形如猛獸蹲踞的剪影。
華紫淵正出神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一身怒喝,愕然回頭,竟看見道士手中的長劍已經完全沒入華陽體內,劍尖從背後捅出,鮮血順着血槽蜿蜒而下。
然而轉眼之間,那把長劍卻釘進了石壁,華陽驟然出現在道士身後,身形浮在半空,一只手牢牢扼着道士手腕。
華紫淵愣了片刻,似乎難以相信自己會被這等幻術诓過,直到華陽掌中紅光湧現,才陡然驚醒。
就在這片刻遲疑中,華陽已将魂魄抽離,一絲一絲強行渡入那名道士體內。說什麽修為大進,人人見了,都要拱拱手,稱你一聲道長,五湖四海都奉你的道號——有什麽好!
不如再變回去!
那道士驚怒交加,奮力去掙,卻無論如何掙脫不了。
華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去抓那只手,直到華紫淵趕上前來,将華陽手臂一擰,卸了關節,道士才倉促擺脫,連退了數十步,似乎想努力将陡然竄進體內的雜念摒除。
華陽眼睜睜地看着道士向後退去,「啊」了一聲,似乎還想着要伸手去抓,急怒之下,嘴角突然噴出一股血箭,滿牆盡是斑斑血跡。
華紫淵只覺一陣寒意順着脊背上湧,許久才道:「你已經盡力了。」
他拔出石壁上的長劍,只是剛想揮劍,便忍不住想縮手,反複幾次,終究還是甩手一抛,将劍還給那道士:「你盡力了,這些都是命數。」
華陽聽他重提「命數」這兩個字,想起韓倚樓在陸府花牆下,負手說的「除了命數,誰奈何得了我」,越發渾身冰涼,滿臉的血污,被眼淚沖出兩道幹淨的淚跡,斷斷續續地說:「師兄,我不能……我不能看着我去傷他……」
華陽突然嚎陶大哭起來;「他被人剝過皮,剜過內丹,不知多少人負過他,我要告訴他,至少我不會……」
華紫淵半晌才把胸口的那股濁氣吐了出來,朝那道士低聲囑咐.「師弟,你速去山城支援,把洞外的人都帶走,我随後便到。」
華陽眼睛死死盯着道士的背影,看着另一個自己如逃一般離開了狐洞,眼眶通紅一片,卻無法再讓那人停下來。
暴雨傾盆,駐守在洞外的人都已奔赴山城,渡劫的最後一道天雷也落了下來,整座白石峰被雷光劈中,山谷間轟然傳蕩着振聾發聩的雷鳴,一株株老樹在豁然一亮的電光下,将枯瘦的枝幹筆直地指向天幕。
那妖怪,此時是否也渾身浴血——
華紫淵低聲道:「此時就你我二人,上路之前,你還有什麽話想問。」
華陽睜着眼睛,瞳孔漸漸渙散,心裏仍在挂念為韓倚樓多牽制一個人,想了半天,終于提起了一件舊事:「十三年前,陸府月夜一戰,華清華玄兩位師兄,是否也在……」
這十三年,也曾翻來覆去地想過那妖怪臨別時那段話:「有兩人作壁上觀,真氣與你同出一脈。」事情究竟如何,心中其實明白了七、八分,只是無論如何想要個明白。
孰料他只是硬着頭皮一問,華紫淵便親口認了:「不錯。他們看着你被擄走。」
華陽倏地瞪大了眼睛,聲音卻越來越小:「為什麽?」
華紫淵低聲答道:「在你下山之前,便定下由你來服用第二枚金丹。跟狐妖走一遭,若能親眼看過那妖怪的老巢,再服丹藥,對日後圍剿大有裨益;再者我鬥不過的妖怪,華清華玄同樣鬥不過,又何必攪入戰局,平添笑談。觀那狐妖神色,也不像當真要取你性命,反而對你一言一行看得極重,不由不心生一念。」
「心生……一念?」
華紫淵微一沉吟,才緩緩答道:「金丹非比尋常,若你服丹之後,另外半身僥幸未死。他想保你周全,十餘年間,自然要耗費許多妖力……」
這句話恍如炸雷一般,華陽愣了片刻,才凄然笑了起來:「師兄是說,你們看着我被擄走,一是為了讓華陽道長親自走一遭探路,日後好來圍剿,二是為了他看重我,服丹後才故意放我逃出生天,只為了耗費他的妖力——」
華紫淵低聲道:「不錯。」
華陽想起韓倚樓日日夜夜耗損妖力替他續命,漸漸力有不支的樣子,眼睛又是一酸,拼命地仰着頭,想從華紫淵眼中看出一絲溫暖人心的光,卻無論如何看不出來:「這些辦法,都是師兄想出來的?」
華紫淵慢慢地露出一個微笑:「是。」
華陽似乎還未全信,眼睛卻越垂越低,華紫淵按住他頭頂泥丸穴,将靈氣稍稍渡進他體內。
華陽昏昏沉沉之間,全靠華紫淵那一絲靈氣吊住最後一口氣,拼命睜大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師兄為什麽……變了……」
華紫淵俯下身子,在華陽耳邊輕聲道:「你忘了,十五年前,我也服過一枚金丹。」
華陽費力地開口:「師兄……我、不明白……」
「華陽,三魂七魄,去濁留清。可我不像你這般沒用,在丹室裏鬥了三天,勝的卻是我。」
華陽仍愣着,直到半盞茶後,才嘶啞着嗓音喊了起來:「紫淵師兄,竟然……是……濁?」
他說着,幾乎連眼睛裏也要流出血來:「絕不可能!我不信!」
華紫淵靜靜打量着華陽垂死前的一絲驚愕,輕輕笑道:「可惜這等酣暢淋漓的快事,竟只能告訴你一人。」
華陽直到此刻才真正害怕起來,眼睛酸澀難言,連痛也麻木了,只是愣愣地看着華紫淵,愣愣地問:「那師兄的清呢?」
華紫淵驟然笑了,眼眸深處竟是一團潛流暗湧的濃黑。
華陽服丹,留下來的不過是貪戀紅塵、癡情愛憎、種種不成材的品性。這位師兄卻一向胸懷大志,從初見面起便寡言少語,以蕩妖除魔為己任,如果他也有邪念——什麽才是他的邪念?
華紫淵俯下身去,輕輕拈起華陽一縷污血凝結的長發,在他耳邊幾不可聞地說:「華陽,世道紛亂,一副名缰利鎖,铐盡世人。我十五年前便對自己立誓,要看盡世人為蠅頭小利、如惡鯉争食一般的醜态。華陽,你想做池中魚,還是同我一道,做喂魚的人。」
華陽恍若未聞,張了張口,說的卻是:「師兄不殺我?」
華紫淵輕聲道:「答對了便不殺。」
華陽艱難地呼吸着,內丹已失,魂魄将散,韓倚樓費盡心思替他塑成的皮囊更是到了極限。
舉目四望,生活了十三載的狐洞被毀得千瘡百孔,石桌石椅被劍氣削成兩截,幾張花凳滾翻在地上,凳上正蔥郁的盆景碎了一地。
仿佛只要合上眼睛,又能回到那個完好無缺的夢裏,從這一地狼籍中穿過去,循着飯香,慢慢地走到夥房,從柴禾堆裏往上爬,直爬到竈臺上。
眼前這一線生機,就像是爐竈上飄來的飯香,在鼻翼前顫巍巍的晃動着,吊足了人的胃口。
華陽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仍猜不透何謂華紫淵的對錯,怔然良久,才道:「若是做池中魚,想必是錯的。」
華紫淵輕聲道:「自然是錯的。池中惡鯉,避之猶恐其污。」
華陽怔怔地說:「可要是選了第二條路,想做喂魚的人,在師兄心裏,不一樣成了貪圖性命權勢、争起食來醜态百出的池中惡鯉?紫淵師兄……并未給我留什麽生機。」
華紫淵眸光一沉,卻并未否認。
華陽呆了一陣,才慢慢苦笑出聲.「原來如此。」
華紫淵眼中湧上失望之色:「連你也不知道答案嗎?」
華陽聽到這一句,放聲大笑,只是氣力不足,連笑聲也啞了:「那師兄可有想過,為什麽華陽答不上來?」
他頓了頓,視線毫無懼色地迎了上去:「紫淵師兄以惡念飼魚,卻怪池中魚惡,還想着收獲善果——」
華紫淵臉色一變,聲色俱厲:「華陽,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入門十載,我比誰都知道紫淵師兄嫉惡如仇,只是種惡得惡,」華陽仍在低笑:「如果師兄以善念飼魚,群鯉争相來食,兩邊都是善,那麽無論華陽選擇做了池中魚,還是喂魚的人,又有什麽幹系?」
華紫淵默然半晌,才嗤了一聲:「詭辯。」灌送靈力的那只手卻一直沒有挪開。
華陽漸漸地便笑不出來:「我一直記得入道門的第一天,我挑着水,從山澗往山上爬,路上都是泥,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正坐在路邊哭的時候,師兄替我挑了水,還對我說:『吃苦也沒什麽不好,自己疼過,才知道蒼生倒懸之苦。』」
還有小受戒那回,好不容易梳發挽智,拜完三清,度師賜了道號,行過冠巾之禮,華紫淵已在後山等了他好一會。剛一見面,便将随身佩劍抛了過來;「拿着!」沒等華陽一蹦三尺高,緊随而來的便是教誨。
「難道師兄都忘了嗎?」華陽讪讪地喊:「是你說的,『拔劍之時,心中應有三問:人世何苦?生死何懼?蒼生何辜?』蒼生何辜,如果不是活得艱難,又何必為了蠅頭小利頭破血流?」
華紫淵仍一言不發。
洞外的暴雨幾乎浸濕了半邊甬道。長空如墨,電光蜿蜒,他站在這濃黑的天幕下,姿儀出塵,恍若瓊林玉樹,許久,才輕聲說:「并沒有忘。」
華陽心中一喜,正要繼續勸說,卻聽見華紫淵幾不可聞的笑聲;「只可惜,同樣是濁,你仍是華陽,我卻回不去了。」
說着,他用手擦了擦華陽臉上的血污,轉身向洞外走去。
狂風暴雨之中,轉眼間便不見了那人的身影。
華陽呆了片刻,才猛地醒悟過來,顫聲喊:「師兄!你要如何處置過去答錯了題的人?一并放了吧?」見無人應和,華陽聲音陡然拔高:「師兄打算如何處置被你們擒住的妖怪!」
連喊了幾聲,仍是寂靜一片。
華陽呆坐在甬道中,心緒一片紛亂,吃力地喘息着,似乎仍然想不通華紫淵的清,到底是敗給了怎樣的執念,他不說,誰看得懂?
正亂想着,喉嚨突然一陣腥熱,滿嘴鐵鏽味,任他如何閉緊嘴巴,仍是有一絲血跡從嘴角淌了下來。體內分崩離析的一縷殘魂,早已受不住這樣的折騰。
華陽呆了呆,低頭看着自己逐漸變得透明的手,嘴角漸漸露出了一抹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洞外聲勢驚人的雨幕間,山澗旁的那株老槐槐花落盡,滿溪蒼白的花夾雜在湍急的水流之中,從水面沉到水底,又倏地卷回風口浪尖。
昨日花開滿樹紅,今朝花落萬枝空……
這山上曾經人丁興旺,百花繁茂。
從圓到缺,從聚到散,從舊時夢到白骨冢。
誰的一句詩,定下了從今往後的命數。
「妖怪,我只能替你……拖這麽久了……」
随着這一句話,搖搖欲墜的狐洞終于塌了下來。
灰塵揚起,幾只幸存的小狐剛從甬道另一邊逃出來,被大雨淋得澆濕,猛地聽見坍塌的聲音,都吓得呆在原地,直到山頂突然矮了一層,巨石封死洞口,漫天風雨瓢潑而下,才反應過來,用前爪使勁刨起洞口。
只是很快便挖到了岩石,直挖到指爪出血,也再刨不動一分。那群小狐悲鳴着,用頭拼命地拱起土來。
山腳下,被陣法困住的幾位妖王還在那裏,只是妖力已被法陣吸空了大半,一個個盤膝坐着。
華紫淵禦風而來,離地面還有數尺的時候一躍而下。他祭出紫金葫蘆,收了其中三個,輪到黃鼬王的時候,忽然看了一眼那妖怪傍身的紅傘。
山頂崩塌的聲音隐約傳來,錐尖似的山峰如同被刀斧削去半截。華紫淵微一忖度,突然伸手撤去了自己布下的法陣。
黃鼬王猛地噴出一口血來,睜開眼睛,憤然道:「要殺便殺!」
華紫淵低聲道;「若想救人,去一趟狐洞遺址吧。」
說着,竟是走向與戰場相反的方向。
山城那場殊死之鬥仍在持續,風雨之間,時不時傳來幾聲凄厲的狐鳴。
雷劫過後,街道巷陌幾成廢墟。每隔三五步,便有道士的屍體橫在路邊。
戰場上只剩下華陽道長一人,手中仍拿着劍,道鞋蹬踏上一旁土牆,急行了兩、三步,翻身一躍,上了瓦頂。腳下土地仍在不住搖晃,四周卷起妖風,刮得僅存的殘垣斷瓦也陸續倒塌。暴雨之下,梁柱門窗都順着水浮了起來。
視野中一片空曠。放眼望去,只剩這道士腳下的樓屋還算完整,隔着紅瘴,一道黑影懸在半空,由縛魂索綁着,四根釘在地上的縛魂樁抖得厲害。
雨聲中,溪澗溢滿,山洪傾瀉,都漫入這座山城,一根根圓木在積水中靜靜漂動。
華陽道長手持長劍,正踏着殘存的建築,逐一加固縛魂樁的法印,只是修複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黑影奮力掙紮帶來的損害。
就這樣我修你毀,僵持了片刻,那黑影背後突然出現一條血跡斑斑的巨大狐尾,幾道繩索驟然繃緊。道士華陽未曾想到這妖怪重傷華清華玄二人、扛下三道天雷,仍有化原形一搏之力,不由臉色一變。
那狐妖懸在半空,雙手慢慢反扯住捆在腕間的縛魂索,一雙眼睛紅得碜人,地上的法樁越來越松,幾乎被他連根拽起。
那道士在樁上用力一踏,十指結印,正想把法樁再加固一重,就見那條巨大的狐尾一甩,法樁登時像斷了鐵箍的木桶塊一樣散倒在地,那妖怪漸漸地露出了巨狐的原形。
戰場外圍幸存的幾個道士看得毛發驚然,直說:「華陽師弟……這孽畜怕是一頓收拾不下,暫避風頭吧。」
道士恍若未聞,接連布下三道氣禁。
那只巨狐立在山城中,積水竟只漫過足背,要極力仰頭去望,直到冠帽掉落,才能看見銅鐘一般的巨眼。
他牙爪并用,沒多久便把氣禁撕開一道裂口,随即狐尾一拍。道士華陽接連跳到浮木上,險險避過這一擊,積水嘩地一聲,濺起一丈來高的水花,水中的巨木連帶着滾動起來。那道士站立不穩,又是一躍,勉強踩住一堵斷牆。
他眉頭緊鎖,眼睜睜看着巨狐掙脫束縛,開始撞擊起那座寶塔,沒幾下,那座參天玉塔就被硬生生推倒。
巨狐把鎮在塔底的狐精一只只從水裏叼了出來。小妖們大多被燒得皮毛焦爛,但還存了一口氣,見了狐王,都是哀哀叫喚,眼裏汩汩的流下淚來。
那妖怪橫尾一掃,将圓木廢墟攏成一座高臺,把狐子狐孫都扔到臺上,大小妖狐或坐或卧,吱吱哀叫不絕,彼此舔傷吸膿。
那巨狐這才轉過身來。
幾名道士吓得兩股顫顫,都向後爬去。那名道士環顧左右,竟無一人可随他再戰,心灰意冷之下,凄然喝道:「狐妖!你可知道你今日勝在何處?」
那巨狐伫立如山,暴雨中,一雙狹長獸目血色暗湧。
那道士倒提長劍,森然道;「原本計劃中,是由華清華玄兩位師兄攻打山城,紫淵師兄牽制妖王,我率一路人馬從後山而上、攻打狐洞,待幾方事了再會合。而後趁你受雷劫之時,祭出縛魂索,四人各掌一根縛魂柱,直拖到你油盡燈枯。狐妖!若是依計行事,你認為你可有勝算?」
巨狐仍一動不動,森白的尖牙從狐嘴裏龇出,直到聽見「攻打狐洞」幾字,才驟然一震。
那道士聲音一字一字穿透雨簾:「攻打狐洞之時,有人為你拖延了整整半個時辰,直到鮮血流盡、四肢俱廢、不能再戰!狐妖,你猜是誰?」
那妖怪突然變回人形,身形浮在半空。長發披散,一身血染的紅袍被妖氣鼓滿,眼角紅線斜斜飛入鬓角。
他從半空落在一根浮木上,呆了片刻,轉身踏着積水往狐洞走去。
華陽道長未曾想過他就這樣偃旗息鼓,微一遲疑,腳在矮牆上一點,身形如箭射出,劍氣暴漲,直指向韓倚樓。
那妖怪感受到劍氣,腳下片刻不停,随手一拂,将他震開數丈。
被雨點攪亂的水面,倒映着那人面容。血紅的一雙妖瞳,竟是方寸大亂。
轉瞬之間,道士便又是一招攻來。
韓倚樓怒火竄起,正要下殺手,只聽見半山一陣巨響,無數巨石從山頂滾落,狐洞前的參天古樹連根翻出,直直墜入山谷,峰頂如同被刀斧削去半截。
那道士一劍斬下,韓倚樓用氣勁擋開,徑自往前走了兩步,怔怔地擡頭去看。
巨變之下……
狐洞,塌了。
十三年來,苦心經營的洞府,一桌一椅,一草一木,無不是心血凝結。音容笑貌,嬉笑怒罵,一字一句,更是彌足珍貴。
十三年來相濡以沫,裝得像仇人一般,彼此嘴上不說,還來不及說……
突然便山塌地裂。
華陽道長手掐法訣,又是一劍掃來,劍風中隐含雷霆之音,只是這一次,韓倚樓失魂落魄地站着,只憑妖氣護體,甚至無心去躲。
劍光閃過,長劍因妖氣阻隔,險險擦破皮肉,鮮血從傷痕累累的軀幹上緩緩淌了下來。那妖怪無知不覺,只看着山頂的方向。
他負着傷,趔趄了一下,繼續向山頂走去。那道士拿着劍,正要再次揮下,心中卻不知為何一陣絞痛,似乎是誰,在剛才的交手中,把幾絲魂魄灌送了進來。
情塵意垢,像是大雨一般,無邊無際地落着。即便逃入房中,掩上門窗,它仍在屋外,轟轟地叩着門。
這道士雙目微垂,凝神定氣,終于将最後一式攻出,手中長劍化作紛紛劍影。韓倚樓渾渾噩噩之下,伸手去拂,卻一時拂不開,劍影連城了一片光網,配合着手中的法印而來。
韓倚樓猛地睜大了眼睛,渾身劇痛,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被一把巨大的光劍,釘在了山壁之上。
他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用手去拔那把劍,氣力卻流失得厲害。良久才喃喃自語了一句:「他應該早就逃了。」
那道士掐着法訣,在大雨中慢慢答道:「他為了替你拖延時間,并沒有逃。」
直到鮮血流盡、四肢俱廢、不能再戰。
韓倚樓慢慢地笑了一下:「為了我嗎……」
他在身邊,聽他怒罵,六塵緣影的藩籬,卻熏熏然如譴蜷春風。
這便是劫嗎?
「許多年前,我族裏有一房長輩,替我蔔了一卦。說我一路往西,遇上一位沒破過殺戒的道士,那就是我的劫數……我以為說的是你,原來還是他……」
他與天鬥,與人鬥,與自己鬥,渾身浴血,滔滔天雷之下,亦從未膽怯。孰料只是聽見了那人的死訊,便倏地紅了眼眶。
那人或許也未曾料到,千方百計地替他避劫,卻促成了這一劫。
劍上的殺氣慢慢散去,又變回了先前那柄長劍。那狐妖垂着眼睛,鮮血順着胸膛流下,剛把石壁染紅,又被雨水沖刷殆盡。
華陽道長正想再補一招,不知為何,那股絞痛又出現了。
他咬着牙,拼命按捺那陣無緣由的疼痛,卻無法可忍,最終捂着胸口,慢慢倒退着離去。
石壁上釘着的人,在雨中漸漸變作一只皮毛不全、渾身鮮血的野狐。
雨漸漸地停了。
銅錢粗的光柱,一柱柱從葉縫間抖落。河灘盡頭,滿是淤泥的河道中,卵大的白石,布滿澗底。
黃鼬王一路蹒跚,好不容易攀上這山頂,已被大雨澆得頭昏眼花,此時終于盼到雨停了,連忙坐到山石上歇腳。幾只被淋成落湯雞的小狐和他呆呆對視了一陣,狐洞前已經被刨出一道淺淺的凹坑。
鼬王愣了愣,想起華紫淵的話,不由多看了這坍塌的狐洞一眼,沒過多久,又把眼睛合攏了,用鼻子嗅起來,半晌,才慢慢睜開,嘴角多了一抹笑意:「原來是你啊。」
他說着,從山石上站了起來,把手上的紅傘慢慢撐開,在掌心轉了兩圈。那一群小狐瞪着眼睛,只知道是常來赴宴的貴客,卻猜不透這人要幹什麽,直到鼬王那一身鵝黃的布衣抖開,那把紅傘慢慢升到半空。
雨後初霁,日光和煦之下,雖滿眼泥痕,被這妖怪賞心悅目的眉眼一襯,倒也寧靜起來。
觸王站在石上,搖搖晃晃地舞起來,衣袖抖開,腰肢搖擺,跳完一遍,紅傘已在半空徑自旋轉起來,他擺了擺袖袍,布鞋踩着禿石,身形又轉了一圈,衣袖搖擺間,那把鮮紅的油紙傘漸漸地發出紅光。
随着那簇光芒亮起,從崩塌的狐洞廢墟中驟然飛出一道流光,直飛入傘中,緊接而來又是一道七彩的虹光,在廢墟上轉了一圈,才戀戀不舍地被收進紅傘。
鼬王重傷初愈,舞動時不免有些氣喘籲籲,臉上卻甚是得意。那一把紅傘漸漸落回他手裏,鼬王持着傘柄,又換了另一套舞步,衣袖款擺,腰肢舞得如楊柳一般。突然從封死中的洞穴中飛出許多的熒光,一道比一道色彩斑斓,如流螢一般飛入紅傘。
那幾只小狐一時間看直了眼睛,只見鼬王站在石上,那把紅傘紅得鮮豔欲滴,卻有一束束更明亮的華光源源不斷地從土裏飛出,慢慢旋轉着,被收進傘中。
黃鼬王在石頭上直跳得腰酸背痛,連最後一道流光也收盡了,這才把紅傘收攏,小心翼翼地斜插進後腰的腰帶。
他扶着山石爬下來,沿着山道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用袖角掩着嘴角,笑盈盈地問:「你家大王呢?」
那幾只小狐都發起抖來。助王皺了眉頭,自己循着味道走了一段山路,終于尋到被釘在山壁上的那只野狐,上前摸了一下,發現仍有餘溫,這才放下心來,運起功力,将那柄長劍慢慢拔出,又拿藥止了血。
野狐慢慢地滑落在地上,半垂的眼睛裏死寂一片,一動不動地蜷曲在那裏。
鼬王看了好一陣,才把自己身後的紅傘又解了下來,擱在離他不遠的地上,輕聲道:「倚樓兄,我欠你那幾頓百雞宴的人情,算是還清了。」
說着,便将紅傘留在那裏,慢慢地朝山下走去,長發搭在左肩,腰肢如楊柳一般。
那野狐蜷在那裏,若不是隐約能看見胸口起伏,誰也猜不出他是生是死。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白日西斜,眼看着又是一天要過去了。紅傘中突然有什麽拱了一下,只頂得傘面翹起了一塊,野狐的眼睛這才稍稍動了一下。
沒過多久,紅傘的傘面便被撐起了一小塊,有什麽活物在傘中拱來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出路,從傘縫中一點一點費力地擠出一個腦袋。
那家夥只有稍肥的耗子那麽大,腦袋圓圓的,卻支着一對狐貍耳朵,等他徹底爬出來,才發現渾身上下瘦骨嶙峋。
這一大一小兩只狐貍,隔着方寸的地方靜靜地看了一會。是小狐先吱吱叫了起來,翹着尾巴,用尾巴來回去蹭大狐的狐尾,舔他疲憊不堪的眼睛,胡亂地拱他。那只野狐瞪着眼睛,似乎還不相信,好半天,才試探地用前爪去按小狐。
大狐按了一會,才低聲問:「華陽?」
那小狐靜了下來,拱起前爪,尾巴如松鼠一般翹着。
大狐突然顫抖了一下,使勁環住了那只瘦弱的小狐。
小狐把頭埋在他懷裏,沒過多久,就呼嚕呼嚕地睡着了。
周圍大好一片山景,四處都是淤泥洪水,連老巢都毀了,若要整治,不知還要過多久,只是……幸好還有他在。
野狐嶺一役後,白雲觀中一片愁雲慘淡。
華紫淵此戰之後便不見蹤影。華清華玄兩位急先鋒,華清傷勢過重,沒等回觀就去了,華玄手筋全廢,再也拿不了劍,不出三月,便向觀主請命,去後山守墳。
葳蕤的林木下,陸陸續續建着二十來座墳冢,每一座墳前都插着一塊木牌。幾只林中的山雀停在其中一座新墳的木牌上,一字一字,用墨跡工工整整地寫着:天高三尺道人之墓。
華玄一人抱着素酒壇子,對面還放着一個斟滿的酒杯,不知在敬誰。
正殿中木魚陣陣,檀香缭繞。華陽道長一人站在三清畫像前,對着新進的十餘名師弟說了些觀裏的規矩。幾個憊懶的,沒聽幾條便打起了瞌睡。華陽從他們坐着的蒲團間穿過去,視線瞥見了打瞌睡的人,竟是微微一愣,不知道想起了誰過去的影子。
只待散了場,觀中又将多了一批新的道士,各秉丹誠,盡節玄門,習符箓術法,降妖收鬼。
山下修道論玄的風氣一年勝過一年。連山門之外的行腳商,說的也都是那些三千年一結實的仙桃,玄而又玄的衆妙之門。
仿佛真看過禦劍的純陽,騎驢的果老,禦風的許飛瓊和萼綠華,見過結滿珍珠和美玉的寶樹,西王母的豹尾,仿佛真到過仙山,知道日夜迸流的瓊漿,在那裏飛湍直下,彙進祀天,醜塗和大杅。
然而恍惚間,華陽突然又想起了那人的诘問。
世上參悟天道得法門不下百種,只是,何為人之道呢?
數年後,白石峰山腳。
村中又是一年芳菲時節。驿站前的柳樹上綁了三、四匹駿馬,陰涼處還停着富人的轎子,一片片飛花落在轎頂,隔得遠遠的,就能聞見一縷縷的暗香。
市集兩旁,各式攤販琳琅滿目,靠街角支着一個肉攤,大塊大塊的精瘦肉和熏制好的燒雞燒鵝懸在鐵鈎上,足足兩寸厚的砧板上泛着一層油光。攤主提着雪亮的菜刀,正和鄰家的攤主閑話。
突然之間,周圍嘩聲四起,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在喊:「有耗子!好大一只耗子!」
還沒等回過神來,就有一道灰影從人群中竄出來,眼睛轉了幾圈,突然盯住了攤上那只熏雞,跳上案板,龇着尖牙,硬是扯下了一只雞腿,匆忙又竄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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