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
人群裏。
那屠戶這才反應過來,提着刀追出老遠,又放不下自己的肉攤。
那灰影比一般耗子大上幾分,渾身髒兮兮的,已看不出原本是什麽毛色,只是叼着雞腿,一路猛竄。
街邊幾個湊熱鬧的頑童,急急地提上竹竿,替屠戶追了過去。這一群男孩,每追幾步,就用竹竿子往前一打,那耗子偶爾被打得一個趔趄,連肚皮都翻了過來,還是兩下就爬起身,繼續往前跑。
頑童們一面打,一面追,不知不覺,便靠近了村郊的密林。那灰影像見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地向林中竄去。有頑童還想再追,突然看見林口蹲踞着一只毛色豔如胭脂的野狐,不由怯了三分,陸續都停了下來。
那耗子卻像看到了救星,徑直地奔了過去。
那只狐貍直到灰影跑到跟前,才狐尾一擺,慢慢地掉過頭,進了密林。
灰影一直跟着牠,繞着他的後腿打轉,半晌竟口出人言:「我就知道你會來接。」
野狐翹着狐尾,一身鮮紅的皮毛燦若流霞。
灰影在樹幹上蹭了蹭,把泥巴都蹭掉了,這才勉強看出原來是一只耗子大的小狐,嘴裏還叼着那個雞腿,說話也有些含糊不清:「妖怪,你的皮……都養好了?真漂亮。」
那野狐回頭看了他一眼,不悅道:「我不是說了,你要重練內丹,三年內莫食葷腥,等過了這三年再吃。」
小狐看着他,嘴裏含含糊糊地說:「我不吃,我偷給你的……你剛好,要補一補。」
說着,生怕那大狐不信,快跑了幾步,擋在他身前,把雞腿吐在地上,又用鼻子推着,朝他的方向拱了拱。
野狐忽然站住了,狹長的眼睛瞪得極大,半晌才把那雞腿叼起來。想了一會,蹲低前爪,嘴裏說:「上來。」
小狐吃了一驚,連問了好幾遍:「妖怪,你說真的……」
直到那野狐又伏低了幾分,小狐這才歡天喜地地跳到那狐貍背上,那只髒兮兮的爪子緊緊摟住野狐頸項。
那野狐馱着他走了一段,突然低聲道:「華陽,唱支曲子來聽聽。」
小狐愣了片刻,才小聲哼起來:「正行走又聽得雄雞報曉,猛擡頭又只見紅日上潮。往下看閃上了陽關大道……」
那野狐聲音裏似乎有了些許笑意,一邊叼着雞腿,一邊模模糊糊地笑着:「華陽,你怎麽總唱這一首?」
小狐甩了甩尾巴,惱羞成怒起來:「我只會這一首,聽厭了是不是?」
那只野狐悶笑了一陣,繼續馱着他往前走去。
多年以前,這座山巒之上,老槐樹下,誰和誰打了誤盡終身的賭約,潑天的霧氣遮了望眼。仰頭一看,才發現山道兩旁都是筆直的花樹,紛繁如雪的花瓣,從極高的樹上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多少年以後,那人卧在老槐的樹桠上,朱紅的袍子從枝葉間垂落。
「人說睡在蟻穴邊的可做帝王夢,睡在花叢裏的可做風流夢,睡在流沙前的可做黃金夢。華陽,你我呢……」
華陽在樹下已經撿了滿袖槐花,聞言只是瞪了回去。
有你在身邊,還需要做什麽美夢?
——全文完
番外 為君囚
重入牢籠那一刻,韓倚樓想的最多的,便是如何将那小道士千刀萬剮。
他原本也是人界首屈一指的大妖怪,得天地精華而生,兩千多年,半步不出自己住的那座山頭,每日裏養尊處優、養得皮毛油光水滑。
孰料有一天,山下突然來了數百個道士,圍着他一輪接一輪的車輪戰,一着不慎,就剝皮剜丹,胡裏胡塗地被關了近百年。
這遭變故,本已讓韓倚樓性情大變,沒想到禍事接踵而至。
一百年後,鎮他的封印風吹雨打,好不容易裂開一道口子,他從封印裏出來,坐在樹上正憤世嫉俗,才吸上第一口自在空氣,綁手的鐵鏈還沒掙斷,就看見一個打水的小道士高高興興地從樹下經過。
一念之差,出言搭讪了。
又一念之差,英俊潇灑地現了人形。
沒想到如此英俊潇灑、那般邪魅狂狷的容貌,卻把小道士吓得不輕,一打完水,人就跑了。
韓倚樓在樹上等了半刻,還想着等他回來,一百年來無人說話,委實有些寂寞難熬。沒想到等了又等,回來的卻是數百個道士,每個人手裏都拿着拂塵法器,圍着他又是一次腥風血雨的車輪戰。
他一邊打,一邊聽見小道士在人群裏喊:「抓住狐妖!直接打死,算我的!師兄加油!師叔好樣的!」
韓倚樓越聽越氣,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
孰料剛一走神,頭上就中了張雷火大神符,又被人鎖回封印下。這番血海深仇,當真是不共戴天——
然而不過第二天,韓倚樓就對深仇大恨又有了新的認識。
舊的封印已破,當務之急,就是重新封印。狐貍瞪着洞口,随時準備伺機竄逃回山,剛瞅準一個空檔,一幫老道士就領着這小道士從洞口進來。
小道士當着他的面,割腕放血,認認真真蘸着血畫好了新封印。
韓倚樓瞪着眼睛,有幾分不相信又是這人,心中仿佛有一萬匹駿馬在狂奔咆哮。
等那群人畫完封印出去,他還在難以置信,難道這人的血是黑狗血,灑一灑就能關得住妖怪?怪力亂神!
狐妖憤憤不平上前以前爪試陣,片刻之後,就抱着受傷的前爪悲憤地退了回來。
好厲害的血陣,好可恨的道士。
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成功越獄,就能回去養尊處優——
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抽了,才會想到對那人說一句如此那般無聊的話,壞了自己往後十年的錦繡前程。
一年又一年,每到早上,都能看見這小道士從洞前跑過,直奔溪邊打水。打完了水,就繞回洞口割脈放血。
韓倚樓看着那封印一日比一日新,再沒有被風吹日曬損壞的可能,不由很是抑郁。原先還動不動就刨個洞,想從山裏挖個地道出去,如今洞也不刨了,露水也不喝了,整天閉目待死。
小道士再到洞口畫封印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團現了原形的東西動也不動地趴在那裏。他一邊放血,一邊猶豫地往洞裏打量:「喂,死了?」
過了一會見沒人應,聲音又大了幾分:「真死了?」
身心受創之下,韓倚樓依然一動不動,暴戾殘忍孤僻霸氣等等新人格正在慢慢地醞釀形成。
沒想到第二天,有人臉上蒙着黑布,在洞口猶豫着放了一個肉包子。
那人在旁邊蹲守了一會,見韓倚樓不動,又伸手把包子往裏推了推。
韓倚樓眯着眼睛,看都懶得看他。
雖然蒙着黑布——但那人身上未幹的血腥味,不是自己最恨最煩最讨厭的那個道士,又是誰。
話雖如此,那可恨的小道士倒是當真怕他就這麽死了,每天堅持去打水,只是人還未長成,個子小小的,才挑着水桶走出幾步,水就灑了大半;每天堅持在洞口割脈,只是血放得越多,他自己就越是枯瘦如柴;每天堅持蒙上臉在洞口放一個肉包子……
那小道士總說:「你怎麽不吃,我以前最喜歡吃的就是這個了……觀裏不做葷包子,我還要下山去買……」
他說到這裏,一邊緊緊捂着捂臉黑布,一邊用力擺手:「你別誤會!我不是觀裏的人!真的不是!」
韓倚樓每天都把包子用力地踩碎踩碎喂螞蟻,還是第一次知道是這人繞遠路買來的。這麽說來,究竟要不要試着吃一口?一百零幾年沒吃過肉了,這麽一想,還真的有些嘴饞……
蒙面小道士小心翼翼把包子舉過封印,喂向眼前沒皮的肉團。韓倚樓還在天人交戰,驟然看見這包子就在嘴邊,終究忍不住嘗了一小口,當然,只是一小小小口。
蒙面道士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唠唠叨叨地說:「你就在這裏待着,我每天給你帶吃的,別出去害人了,幹嘛非要吃人肉呢,肉包子多好……」
韓倚樓瞪圓了眼睛,到底是誰教他的?妖怪不會随随便便傷人,他更沒有吃過人肉,而是兩千多年都遵紀守法,恪守妖道。
這麽說來,他之所以揭發自己,也是怕自己去害人?
愚昧!怪力亂神!
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一面向他尋仇,一面好好教導教導他,什麽才是真正的妖怪。
人嘴裏的妖……能叫妖嗎?
轉眼過了許多年,韓倚樓從原形修成人形,又從人形打回原形,再從……不過身邊,總算拐到了當初那該死的小道士。
尋仇……還是每天都要尋;教導……還是每天都要教導。
韓倚樓專門準備了一塊竹板,用來打道士手心的。
「華陽,你身體還未養好,忌葷腥,誰讓你吃肉的!還敢說沒有?胡須上還挂着油珠子呢!」
該打!啪啪!
「華陽,怎麽又擦破了皮!跟你說了多少次!一聞到你身上的血腥味,我就頭暈發怵!以後還敢不照顧好自己嗎!還敢不敢!」
該打!啪啪啪!
「華陽,你怎麽又去抓逃犯!兔兒精不就偷了別人一根白蘿蔔,偷了又能怎樣?你這愛打小報告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
華陽很無奈:「我知道!不準揭發逃犯,要寬容,要友善,要多聊天、多讨論在什麽地方睡覺會做什麽樣的夢……」
韓倚樓眉梢一揚,拿着竹板,狠狠舉起,輕輕落下。
「又錯了,只有對我才準這樣……」
——番外《為君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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