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翡翠龍佩

過完十七歲生日的第二天,重岩再一次被人堵在了學校後門的小胡同裏。

他被人推搡着,後背抵在了塗畫得亂七八糟的牆壁上,腳下堆着一堆不知被誰偷着扔在這裏的裝修垃圾,裏面還混着幾個不知何年何月的垃圾袋。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酸臭味兒,濃厚的讓人有點兒透不過氣。

重岩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擋在他面前的四個彪形大漢,目光落在了最後面的那個三十來歲,帶着細邊眼鏡的男人身上。這人名叫溫浩,是京中李家老太爺的養子,也是重岩那個十七年沒見過面的老爹李承運時常帶在身邊的狗頭軍師。據說李承運幹過的缺德事兒幾乎每一樁都離不開他出謀劃策,最不是個東西的就數這貨了。

當然,這些內情都是重岩上輩子被認回了李家之後才知道的,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出生在小城市裏的普通的高中生,學習成績馬馬虎虎,家裏只有一個愛唠叨的、身體不怎麽好的姥姥,一老一小就靠着重岩他媽媽留下的一點兒遺産勉強度日,偶爾他姥姥也出來擺個早點兒攤,賣點兒包子馄饨什麽的補貼家用。日子雖然辛苦,卻也簡單。

那個時候的重岩,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居然隐藏着那麽多的秘密。

當然,任誰比別人多活了一輩子,這些秘密在他眼裏也都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了。尤其上輩子他還經歷過那麽多兇險的明争暗鬥——他那兩個名義上的哥哥可都是世家大族培養出來的接班人,心機之深沉,手段之狠厲,重岩這樣的平民老百姓做夢都想不到。從他進李家的大門算起,不知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眼下這點兒威脅吓唬的小戲碼在他眼裏根本就不夠看。

重岩挺膩味地看着這幾個男人,“有什麽事兒?”

為了不引起溫浩的懷疑,他本來是打算裝裝的,一般十六七的少年被人堵住威脅,不都得緊張一下下麽。問題是李家派來的人是溫浩,重岩只要一想起上輩子自己把這貨打包送給了他和李承運得罪過的死對頭,心裏就怎麽也緊張不起來。

溫浩倒是有些好奇這少年的态度,“你不怕?”

重岩心說誰會怕自己的手下敗将啊,見過你跪在老子腳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慫樣,能怕的起來那才奇怪好不好。

“到底什麽事兒?”重岩不耐煩了,“我姥姥今天擺攤,我得早點兒回去幫着收攤。”

他姥姥除了擺早點兒攤,天氣好的時候也會到市場去支個攤子賣自己做的鞋墊、手套、桌布什麽的。她娘家祖上是給大戶人家做繡工的,家裏幾個姐妹從小就做的一手好繡活兒,重岩他老媽去世之前年年給他織毛衣,穿出去很多人都會追着問他是在哪兒買的。

“你還幫着擺攤?”溫浩嗤的一聲笑了起來,“你會幹什麽?”

“不會也得學啊。”重岩大大咧咧地看着他,“我老媽命不好,被個老畜生騙了不說,還死得早。不擺攤我和我姥姥吃什麽?”

溫浩聽到“老畜生”三個字,嘴角抽了一下,“伶牙俐齒,你知道我們找你幹什麽?”

重岩心說老子還真知道。

李承運跟他老媽熱戀的時候送過她一塊翡翠龍佩,那時李承運還不知道這塊玉佩的真正價值,雖然家裏人一直囑咐他收好,他心裏壓根沒當回事兒,以為就是家裏傳下來的小玩意兒。他從小被李家人寵着長大,金玉珠寶不知見過多少,一塊玉佩自然不放在眼裏,随手就那麽送出去了。後來李承運姥姥過世的時候,特意把李承運叫到身邊,要看那塊翡翠才知道被他随手送了人,頓時急得不行。

原來那東西是一個憑據,後面還關系着李承運他姥爺留下來的一批古董。于是李承運就在狗頭軍師溫浩的幫助下開始尋找這塊翡翠龍佩——這麽些年下來,他的渣爹不知道換了多少女人,早把重岩他娘忘到爪哇國去了。當然,這些事情都是上輩子他被接回李家之後才慢慢打聽出來的。他記得他那兩個所謂的哥哥就經常拿這事兒刺激他,免得他飄飄然起來,真以為自己對李家有多重要。

“不知道。”重岩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不是豁達,他只是厭煩了跟李家有所關聯。當這一切再次展現在他面前,那種任人宰割的憤怒與屈辱仍然劇烈地激蕩在他的心頭,讓他有種沖動,想再一次把這些人踩在腳下,壓得他們翻不了身。

重岩磨了磨後槽牙,“幾位大哥是收保護費的吧?我家就擺個小攤子,在西大街虎哥那裏已經交過了。”

溫浩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太陽穴的位置,有些頭疼地拍了拍身前的大漢,“這孩子嘴巴太不讨人喜歡了,先給他二十個耳光,然後再談事情。”他雖然只是李家的養子,但京中圈子裏誰不知道他是李家老爺錦衣玉食養在身邊的二少爺,這個破孩子居然把他當成是收保護費的小混混?!

“慢着!”重岩緊盯着那個沖他走過來的大漢,飛快地瞟了一眼溫浩,“醜話說在前頭,我不管你們找我什麽事,今天只要你們跟我動手,再想問什麽事兒都別想叫我開口。不信你們就試試。”

溫浩果然一怔,随即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小子,想讓你開口辦法多的是,用不着你願意。”

“那就試試看你有沒有那麽多時間。”重岩冷笑,一只手從口袋裏伸出來,手心裏握着一個半舊的諾基亞手機,屏幕上電話是接通的,重岩沖着手機大聲說:“南興二中的後門,陳家胡同,有流氓在打群架!”

溫浩微怔,覺得這孩子的反應還真有點兒出乎他的意料。

重岩舒了口氣,沖着溫浩笑得一臉燦爛,“你大概不是本地人,容我溫馨提示一下,從陳家胡同出去就是派出所。一來一回也要不了兩分鐘。”

溫浩這會兒倒不急了,他饒有興味地反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們不是本地人?”

重岩懶洋洋地看着他,心裏卻有些好奇,如果這一次自己不跟着溫浩回京城,這個狗頭軍師最後又會落個什麽下場?說起來溫浩這人也是有些頭腦的,就是性子太陰,從不給對手留餘地。真要離開李家這棵大樹,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咬死他呢。

這樣一想,重岩又覺得沒什麽可生氣的了。跟一個注定沒有好結果的人生什麽氣呢?

“小子,我還會再找你的。”溫浩放下狠話就帶着人走了。

重岩靠着牆自言自語,“你肯定還得找老子啊,翡翠龍佩還沒拿到,你要是就這麽回去,怎麽在老太爺面前露臉呢。其實想想你也挺不容易的,一個半路養到李家的野孩子,在一群狼裏頭想混出個人樣兒來不定多麽心酸呢……問題是老子怎麽就對你一點兒同情不起來?”

重岩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書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喃喃說道:“MD,老子回去又要挨罵了,一個新書包要好多錢呢。這個口子也不知能不能補上……”重岩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又在跟自己說話了,撿書包的動作頓時一僵。

這其實是上輩子得的毛病。那時候老王八蛋被他送進精神病院去了,他的兩個哥哥也被他收拾的再無還手之力,李家的各條財路也都攏在他自己的手心裏了,不知怎麽搞的,突然就抑郁了。他的老師認為他這是人生沒有目标了,空虛了。重岩卻覺得這都是屁話,他從來都沒把篡奪李家財産這件事當做人生目标,只不過被李家人逼着往死路裏走,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反擊。

重岩看過幾次心理醫生就不肯再去了,整天窩在李家的老宅裏。一天二十四小時,他有一大半的時間在忙着工作,忙着掙錢,忙着擴展李氏商業帝國的版圖。直到某天深夜,筋疲力盡的重岩突然間醍醐灌頂,發現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天底下最大的S逼。他九死一生的去鬥渣爹、鬥渣哥、鬥渣哥的母族……鬥來鬥去鬥的不亦樂乎,最後成功的把自己變成了一頭蒙着眼罩不停拉磨的驢,親手給自己戴上了一個甩都甩不脫的枷鎖。

他TMD圖的是什麽呀?!

李家發展成什麽德行跟他有個屁的關系啊?!他小學時代的理想是要當警察,中學時代的理想是要搞游戲制作,高中時代的理想可是要學醫……他一輩子的打算都被李家這幫半路冒出來的渣渣給整擰了!

“老子簡直是個不可救藥的傻帽兒,人家說幾句廢話,老子就屁颠屁颠地跟過去了,簡直蠢到家……不整你整誰?!”重岩走出巷子的時候忍不住又開始跟自己說話。當初的那位心理醫生曾經提醒過他,自言自語是抑郁症的先期症狀,讓他注意。可是他明明都穿越到二十年前了,這個糟心的毛病居然也跟着一起回來了。難道是因為鑽回這個十七歲殼子裏的還是那個被困在李家老宅裏夜夜失眠的空虛寂寞的老神經病?!

重岩摸了摸胸口,年輕的心髒跳動得強健有力,他可以肯定自己的身體健康的不得了,而一切跟李家有關的糟心事兒也都還沒發生,一切還有改變的可能。如果他執意不肯去京城,而且這輩子都不跟李家的渣渣們打交道,那他這個糟心的毛病有沒有可能慢慢地好轉?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重岩氣沖沖地跟自己吵架,“老子這麽年輕,前途似錦,一片光明,沒有任何需要抑郁的理由。老子還得去幫老太太收攤呢……MD,肚子都吃不飽的時候,誰會得那麽嬌氣的毛病……”

一個剛從拐角處走過來的中年婦女跟他打了個照面,大概是聽到了他在自言自語,臉上流露出害怕的神色,低着頭趕緊繞去小巷的另一邊。

重岩頓時有些洩氣,“老子……真不是神經病。”

“當然不是神經病。那個騙錢的白大褂說了,咱這症狀只是輕度的。”

“輕度的也別在外人面前吧啦吧啦了,傳到老太太耳朵裏又要害怕了。”

“她害怕也好,免得沒事就拽着老子唠叨。”

“可是她也沒幾年唠叨的了。”

“也不知這一回她能熬幾年……治病需要錢,不跟李家人走就沒錢給她治病……MD,搞不好老子還得為了老太太把自己賣到李家去。”

“要不能怎麽辦?難道看着她把自己的身體熬垮了?”

“其實上輩子老子也沒做錯,不跟李家人走他們也不會掏錢把她送到那個療養院去。那個療養院條件多好啊,憑老子的能耐她一輩子都進不去。”

“老媽就這麽一個媽……”

“唉。”

重岩跟自己商量了半天也沒商量出什麽結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知道溫浩還會繼續找他的。上輩子他問過溫浩,溫浩說他當初和李承運商量着找重岩要東西的時候,壓根沒打算把他這個私生子帶回去,只不過有人在李老爺子跟前多嘴多舌,讓李老爺子夫婦倆知道了重岩的存在。老兩口都覺得這樣一個孩子最好還是放到眼皮底下看着才能安心,不過就是花錢多養一口人的事,李家不差那點兒錢。要不然被李家的對頭攏在手裏做出點兒什麽事,丢人的還是李家。

溫浩跟李承運的兩個兒子關系好,離京前就拿定主意在找到重岩之後先給他一個下馬威,等把人給吓唬住了再談其他的事。他沒想到重岩性子那麽猛,被攔在死胡同裏二話不說撿了塊磚頭就跟溫浩帶來的人打了起來。雖然事後自己也受了傷,但溫浩确實被他生猛的勁頭給唬住了,當天晚上就打電話給李承運,說這孩子性子狠,不好對付。也因為他這一句“不好對付”,李家的人更堅定了要把人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的決心。

重岩垂頭喪氣地把書包甩到自己背上,輕聲嘟囔,“老子這一次沒跟他們動手。”

“不打就對了,跟他們動手能占什麽便宜?他們可是好幾個人呢。”

“當年真傻。”

“吃一塹長一智。”

重岩嘆了口氣,“唉,怎麽又說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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