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條件

重岩第N次打斷溫浩過分誇張的敘述之後,終于怒了,“你TMD千裏迢迢跑到這麽個鳥不拉屎的小破地方,就是為了編個玄幻故事消遣老子嗎?”

溫浩被他突然間爆發出來的氣勢吓了一跳,忙解釋說:“我說這些,是想讓你對自己的父親有所了解。他其實也是有苦衷的。”

重岩心說我比誰都了解那個老畜生,面上卻輕描淡寫地反問他,“你們李家肯定不是奔着我來的,你們不缺兒子。除了這個,那就是奔着什麽東西來的,那個老王八蛋當年除了一籮筐的瞎話之外就只送了她一樣東西。”

溫浩這下真的有些心驚了。誰能想到一個十七歲的半大孩子能有這麽通透的心思?!

重岩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道:“東西給你們也不是不行,但是也不能白給,咱們首先得談點兒條件。”跟這幫子心眼多的人打交道就是費神,你要是痛痛快快就給他們,他們反而會懷疑你存着什麽見不得人的心思。

溫浩的表情果然輕松了,“你說。”

重岩從茶幾底下拽出自己的書包,從裏面翻了個作業本随手撕下一張鋪在茶幾上,拿了支水筆寫了個大大的“第一”,“首先李家出錢把我姥姥送到西嶺療養院去。把錢交足了,別虧着老太太。”

這是意料之中的條件,溫浩自然滿口答應。讓他意外的是這孩子居然寫得一筆好字,雖然只是很普通的水筆,然而寫出來的字跡鐵畫銀鈎,暗藏風骨。

“第二,李家人出錢給我媽把墳修了。”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條件,溫浩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第三,”重岩在這兩個字後面點了個冒號,“給我一筆學費,足夠我念完大學。”

這一條溫浩可不敢随便答應。他來之前已經跟李承運談過這件事,李承運的意思是把孩子帶回京城去。這段時間他和溫浩的動作李老爺子都知道,老人的意思是不希望李家的血脈流落在外。

“這我可不能做主,”溫浩語帶機鋒地暗示他,“不管怎麽說,你畢竟是李家的孩子。當年你父親……”

“閉嘴!”重岩及時打斷了他的話,他可不想再聽一遍李承運那個老王八如何身不由己離開他老娘的神話故事了。

溫浩張了張嘴又閉上,心裏卻覺得這小孩兒有點兒意思。

“那就前面這兩個條件,”重岩簽上自己的大名,把紙張推到了溫浩面前,“吶,你看看,能答應就趕緊簽了。”

溫浩拿起這張紙,心裏不知怎麽就有些替這個孩子惋惜,“我要跟家裏人商量一下,明天再找你?”

重岩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這些所謂的條件本來就是他特意擺出來的姿态,用來試探李家的态度,同時也向李家表明他無意認祖歸宗。至于他們信不信,那就不是重岩能決定的事情了。如果按照上輩子的情況來看,有李老爺子在裏頭插了一腳,這些人只怕不會放任自己這個私生子在外面逍遙。

溫浩把這張作業紙疊了疊放進口袋裏,站起身沖着重岩笑了笑,“最遲明天這個時候,我再來找你。我想,”他若有所指地伸手點了點裏屋緊閉的房門,“你這邊也該有所交代。”

重岩上輩子就很讨厭溫浩這種“萬事皆在掌中”的嘚瑟勁兒,聞言很不客氣地頂了他一句,“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吧。我記得你可不姓李。”

溫浩的臉色頓時一黑。

重岩的心情詭異地好了起來,“慢走。”

溫浩冷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重岩知道他心裏在罵他不知天高地厚,不過重岩自己倒是覺得自己心裏明白得很,正因為知道的比誰都清楚,所以知道自己能張狂的就只有這麽幾天了,等手裏東西交出去,再沒有什麽籌碼之後,他就得老老實實地裝孫子了。

重岩盤腿坐在沙發上分析了一下自己的處境,覺得自己的第二個十七歲過的好像沒什麽長進,還不是被人牽着鼻子耍的團團轉?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麽辦呢?他還沒成年,沒錢沒門路,真要靠着腦子就弄出什麽創業大計,顯露出所謂的商業頭腦,李家的人只怕更要急着弄死他了。

重岩嘆了口氣,轉過頭沖着裏屋的房門喊道:“都聽見了?”

張月桂沒好氣地推開門,門扇撞到牆上,發出讓人不舒服的聲響。

重岩皺了皺眉,就聽老太太陰陽怪氣地罵道:“這還沒發家呢,就惦記先把我弄走。喂不熟的白眼狼。”

重岩沒吭聲。他知道他老媽因為生他搞壞了身體,不等他小學畢業就一病死了。而他的長相又長得跟他老媽一點兒不像,所以張月桂從小就不待見他,平時當着他的面兒沒少摔摔打打,重岩早就習慣了。但習慣不等于接受。上輩子他在住進李家老宅之後,要求跟在身邊的人都不許大聲說話,工作的時候更是不能給他弄出莫名其妙的聲音來,因為這個,背地裏沒少有人罵他變态。現在回過頭想想,這也是老太太給他留下的後遺症之一。

老楊家夫妻倆都是棉紡廠的普通工人,楊樹是家裏的獨生女兒,她剛考上北京的大學時,街坊鄰居都羨慕的不得了。沒想到剛上了兩年就挺着大肚子回來了。張月桂一輩子好強,結果被楊樹的事鬧了個沒臉,要不是看她挺着個大肚子,真是弄死她的心都有了。還沒等她慢慢消化掉這一重打擊,女兒就因病去世了。于是張月桂的一肚子怒氣都轉移到了重岩身上。尤其在老伴兒過世之後,她的脾氣越發古怪刻薄,家裏就只有兩口人,重岩就成了她發脾氣的唯一目标。老太太沒念過什麽書,罵起人來都是市井粗話,怎麽解氣怎麽罵,重岩從小性子就陰郁,中學時候有一段時間打架打的特別兇。他在外面打架,回家老太太就罵他;老太太越是罵他,重岩在外面打的就越兇。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還好多活了十來年,重岩性子已經磨的圓滑了許多,不至于為她幾句話就失控。但臉上也流露出了不悅的神色。

張月桂看他這樣,心裏越發生氣,“老娘哪裏對不起你?!少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你急着把我弄哪兒去?!你個小王八蛋還有沒有良心?!”

重岩煩了,拎着自己的書包就回了小屋。

“你給我站住!”老太太在他背後跳腳,“老娘話還沒說完呢!”

“差不多就行了。”重岩推開房門,不耐煩地反駁了一句,“上西嶺療養院去養老,還是窩在這個小破屋子裏養老,哪個好你自己看不出來?!”還有一句話他就在心裏頭念叨了一遍,沒說出口,怕把老太太真給氣着了:要等老子給你養老還得等好些年呢,就你那身體,熬得到那時候嗎?!

張月桂還在外面罵,重岩已經關了門懶得聽了。罵來罵去就那麽兩句話,要不然就是自己克死了親媽,要不然就是自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重岩一面心煩,一面又因為不久之後就再也聽不到老太太的唠叨而感到失落。命運的輪盤再一次将他送回了生命中最大的關口,而他卻同樣毫無招架之力,只能随波逐流,聽憑命運冷酷的安排。上輩子的時候,這種無力感成了重岩拼命向上爬的動力。因為他不想在下一次面對人生重大抉擇的時候,連做出選擇的資格都沒有。他想往上爬,爬到最高處,從此随心随意,再沒有人可以站在他頭上指手畫腳,逼迫他做出違心的選擇。

然而那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的重岩,只覺得無比的厭煩。

“再好玩的游戲通關之後也就沒意思了,”重岩靠在床頭自言自語,“尤其還得重頭再玩一遍,這世界上還有比這個更枯燥的事情麽?”

“雖然還是很想把這些人一個一個弄死。”

“但是也很麻煩呢。一幫賤人,看着就心煩。”

“要是能離他們遠一點兒就好了。”

“要不跟他們好好說說,到了京城自己在外面住,別混到李家那個鬼屋似的老宅去了。也省得相見兩厭。”

“這倒是好主意,就怕他們不同意。”

“應該能同意,老王八養的的那兩只小王八不是一直卯着勁兒找咱的麻煩麽。就讓溫浩拿這個去跟老王八商量。”

“姓溫的也是個賤人。”

“嗯,不過暫時還有用。”

“卧槽,一不留神怎麽又說上了……睡覺,睡覺!”

重岩卧室的門一關上,老太太的眼圈就紅了。

她心裏其實明鏡兒似的,知道重岩這是在為她的晚年做打算。西嶺療養院她雖然只是聽說,也知道那是臨海市最高級的療養院。療養院就修在西區的山裏,占地面積很大,裏面有小洋樓,還有噴泉和花房,跟大公園似的。聽說還配了專門照顧老人的醫生護士,硬件軟件都是全國一流的水平,沒有門路的人捧着錢都進不去。以前她擺攤的時候跟相熟的老太太們聊天,說起誰誰誰被家裏送到西嶺療養院去養老,心裏都羨慕得不得了。

她也知道,真要按着家裏現在的條件,下輩子也不一定進得去西嶺療養院。可是重岩這個小王八蛋就這麽輕描淡寫的把自己弄走,她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了。張月桂其實是個挺喜歡孩子的人,看見雜貨店老板娘家的小孫子都會忍不住抱起來逗一逗,可是從小到大,她卻沒怎麽抱過重岩。重岩小時候特別乖,總是老老實實地躺在搖籃裏,叼着小手指跟自己玩,很少會哭鬧。也不知為什麽,他越是乖,老太太反而越是跟他擰着勁兒,看哪兒都不順眼。

對這個孩子,老太太心裏其實是有些愧意的。但她總覺得只要重岩還在這個家裏,她就有彌補他的一天。

現在看來,只怕她想彌補也沒機會了。

老太太心裏難過的,是将來有一天去了另外那個世界,見了自己的親閨女沒法交代。如果楊樹問她一句,“媽,你對我兒子好不好?”

老太太心酸地想,到時候她該咋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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