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深夜，月涼如水。

寂寞蒼穹中的那輪明月，越發顯得清冷、孤傲。

不知從何時起，每晚我都喜歡一個人伫立于宮中，靜靜凝望那輪明月。

清冷的月光下，我的紗衣、我的肌膚，都變得透明起來。

風輕輕吹過，分外溫柔、分外溫柔的吹動我的衣袂。

月光中，我仿若水晶塑成的仙子。

已經整整兩個月了，自禦花園一別，我就再也沒見過劉徹。

踱步走在長門宮中，我輕輕撫摸着那一磚一瓦，撫摸着那雕欄玉砌，想着當初那個年少輕狂的徹，他在為我築造金屋時，傾注了多少的熱情，想着我們在月夜中相互依偎，有多少的甜蜜柔情，想着我們之間彼此的誓言：“今生今世，你我不離不棄！”

山盟海誓的誓言言猶在耳，佳人依在，只是金屋卻已變成冷宮。

我苦澀的輕笑：“劉徹，你好奢侈哦！”

我沒有力氣再走下去了，扶着牆，我慢慢的坐在地上，地好涼呀，可是又怎涼得過我的心？蜷起身子，我将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孱弱的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将頭埋入膝蓋之中，無聲的啜泣。

“阿嬌，你這又是何必呢？”溫和的聲音響起，我暮地擡頭，淚眼朦胧中，徹一臉憐惜的看着我。

我的呼吸停止了，睜着含淚的雙眸，我無措的看着他。

徹走過來，溫柔的将我摟入懷中，輕輕撫摸着我僵硬的脊背，“天，你冷的象塊冰！”他惱怒的嚷道，急忙脫下披風裹在我的身上，一把抱起我，他咬牙切齒的說道：“那些該死的宮女們呢？她們就是這樣照顧你的嗎？朕要扒了她們的皮！”

我靜靜的躺在他懷中，淚水終于象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下。

徹緊緊的抱着我，疾步走回屋子，一腳踢開房門，他大喊着：“快！快準備姜湯、熱水！”宮女們沒料到他會來，一時慌作一團。

将我輕輕放在床上，徹拉攏棉被緊緊的蓋住我，溫暖而有力的大手揉搓着我冰冷僵硬的肩膀，急聲道：“阿嬌，有沒有好點？”

有那麽一刻，我幸福的相信，他，還是愛我的！

孱弱的望着他，我苦澀的問：“阿嬌的生死，皇上還會在意嗎？”

徹心痛的将我摟在懷中，顫聲道：“你胡說些什麽，朕一刻也不曾忘記你呀！”

他輕輕托起我的下巴，大手撫摸着我蒼白的嬌顏：“這幾日，朕天天都在想你，想你在長門宮過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阿嬌，”他低嘆道，将頭埋在我的頸間：“不要再和朕鬧脾氣了，好嗎？”

我多想對他說聲“好”啊，可是從他身上，我聞到了淡淡的荷花的香味。

如果那一刻我說“好”，也許以後的日子，我會過的很幸福。

可是，我不會說，因為我是陳阿嬌。

我輕輕的掙脫他，冷笑地問道：“皇上是天天從溫柔鄉裏思念阿嬌嗎？”

徹震了一下，托着我下巴的手驀然緊了，他的眼光也沉了下來：“阿嬌，不要一度挑戰我的權威，我寵你，不代表我可以縱容你。”

是呵！這就是他了，這就是一個帝王的真心話了！

“徹，”別開他鉗住我下巴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主動緊緊的摟住他：“你聽着，我要說的這些話，不是對大漢天子，不是對群臣百姓，我只對你，我的丈夫，”我哽咽着：“你是我唯一的丈夫，離開她好嗎？只愛我一人好嗎？将她送出宮去，我知道這樣或許對她很不公平，但是我們可以給她許多的金銀珠寶，我們可以為她安排很好的未來，我們可以……”

“夠了” 徹大聲吼道，狠狠的，狠狠的甩開了我，他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棄滿厭惡，充滿鄙視：“你身為一國之後，心胸竟如此狹窄，虧子夫為你還說了那麽多的好話，早知道這樣，朕就不會來看你！”

然後，他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原來，原來是衛子夫讓他來看我的，如果衛子夫沒有說呢？淚光中，我眼一黑，失去了知覺。

再度醒來，已是第二日的午時了，宮女們驚惶失措的圍着我，想是徹底的憤然離去，我的暈倒将她們吓壞了，一見我醒轉，高興的說道：“娘娘總算醒了，奴婢們可真是急死了。”小心翼翼地，她們問我：“娘娘，要不要告訴皇上說您……”

“不用了。”轉過頭，我冷冷的說，一個心不在我身上的男人，我的生死又與他何幹？

從那日起，我病了，病魔來勢洶洶，每天我都在半睡半醒中度過，吃什麽藥都不見起色，宮女們熬的補品，我吃多少吐多少，只靠少量的食物維持着虛弱的身體。

一個月下來，我已蒼白消瘦的不成人形。

徹，始終沒有來過。

一日，一名傳話太監前來禀告，說中秋佳節皇上要大宴群臣，身為一國之後的我，必須前往。

哦！又是一年中秋節了，我看了看天空，月兒不知何時，已經變得圓如明鏡了。

我依稀看到了那個月光下、花叢中，淡淡紫衣，長袖曼舞的我。

可是現在的我是什麽樣子？喘息着，我吃力的走到鏡前，鏡中出現了一張顏如白紙，眼如死灰，發絲枯黃，雙頰微陷的臉。

這是我嗎？“不————”我哭喊着，鏡子摔的粉碎。

哭夠了，我緩緩擡起頭，瑩瑩雙目堅定的看着前方，一字一頓，我清清楚楚的說：“來人，我要進食！”

強忍着不适，我吃着宮女為我端上的補品，好幾次差點要吐出來，可是我強忍住，我必須吃下去，只有食物可以讓我的臉紅潤起來，只有食物可以讓我孱弱的身子豐盈起來。

第二日便是中秋，這天，我早早的坐在鏡前，讓宮女們伺候着我梳洗打扮，我陳阿嬌，豈能讓別人小瞧？

收拾妥當，我看看鏡中的自已，雲鬓微斜，星眸微暈，面上雖帶着三分病容，卻更平添幾分嬌豔，慘然一笑，我陳阿嬌，依然是豔光照人，天姿國色哦！

就這樣，我長裙曳地，儀态高貴，緩緩的，緩緩的走進那金鸾大殿。

徹高高的坐在龍椅之上，還是那麽倨傲，那麽挺拔，已褪去少年稚氣的他，又憑添了幾分威嚴，他的右首，端坐着那淡雅如蓮的衛子夫。

自我一進來，徹犀利的眼光就一直盯着我，冷酷中隐約有絲不忍。

呵！我自嘲的一笑，應該是不忍吧，畢竟再多的脂粉，也掩飾不住我蒼白的病容，嬴弱的身姿，因為久病不起，我的步伐顯得那麽的虛弱無力，可是我依然仰着頭，迎視着他的目光，一步一步的走向他。

不過幾步之遙，我卻覺得仿佛走了幾千年，終于走到他的身邊了，環視群臣，我以一國之後的高貴姿态的緩緩落坐于徹的左首。

宴會開始了，群臣紛紛起身進酒，慶祝大漢國泰民安，我也緩緩的端起酒樽，忽感一陣頭暈，手一抖，酒撒出幾滴。

徹發覺我的異樣，手從桌下緊緊握住我蒼白冰涼的柔荑，看了看他，他的眼中寫滿關切與擔憂。

也許，他還是在乎我的，我心中一甜，笑容漸漸在我唇邊綻放，可是當我定睛望去，笑容在我唇邊凍僵，他的另一只手，還緊緊的摟在衛子夫的香肩上。

什麽叫做左擁右抱，我今天算是看見了。

輕輕的，我抽出手，冷冷的說：“臣妾沒事，皇上廢心了。”

這是我在他面前第一次自稱臣妾，徹的臉，難看的可怕。

大家都去禦花園賞月了，我沒有去，那裏的歡樂，已經不屬于我了。

遣退了随行的宮女，獨自一人我走在宮中，好久了，好久沒有走出長門宮，好久沒有離開我的金屋了，今天，就讓我獨自一人放縱一次吧。

緩緩的走在冰涼的石地上，清冷的月光将我的影子拖的好長好長。

一陣美妙的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琴聲铮铮，一如行雲流水，又如珠落玉鳴，曲中似是寄托了無盡的相思，這是誰？

月光下，只見一白衣男人端坐于桂樹之下，優美的琴聲正從他修長的指端傳出，只見他儀表堂堂，風度潇酒，俊雅倜傥。

“先生為何獨自一人在此撫琴？”

那人見是我，起身站起，：“參見娘娘。”

“不必多禮了。”我揮揮手，“今日花好月圓之夜，先生不與衆臣同樂，怎在此獨自撫琴？”

那人苦笑一聲：“微臣自入朝以來，已有五年，未曾回家探望，今日花好月圓之際，因思念嬌妻，唯在此撫琴以解相思之苦。”

哦！原來是一對有情之人，想他家中的嬌妻，已有五年未見自已的夫君，其相思之苦，實是苦不堪言。

于是，我忍不住輕聲呤道：

一別之後，二地相思，只說三四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人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念，千系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依欄，九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紅，偏遇冷雨陣陣澆花瓣。四月楷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筝線兒斷。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那人苦笑道：“皇後所呤之詩，實為拙妻所做！”

原來，原來他就是一代才女卓文君的丈夫，大才子司馬相如。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我早有所聞，想當年，年輕貌美的卓文君寡居在家，司馬相如以一首《鳳求凰》琴挑文君，令卓文君一見傾心，無奈相如家貧，文君之父卓王孫執意不允，于是文君不顧父命，夜奔司馬相如，兩人初時在一起時，生活窘迫，為了營生，司馬相如竟放下才子身價，和文君合開酒坊，文君當垆，相如賣酒，這對于重面子多于生命的儒生來說，是多麽驚世駭俗的舉動呀！

我不僅對他肅然起敬，不僅欽佩他絕世的才華，更欽佩他對愛情的執着，我向他盈盈一拜，恭聲說道：“原來是司馬先生，阿嬌久仰了！”

司馬相如連忙扶住我：“皇後之尊，行此大禮，相如實在是愧不取當。”

我淡淡笑道：“阿嬌一向心高氣傲，從未佩服過什麽人，今日得見先生，實為先生真情所感動，請先生受阿嬌一拜！”

說罷，我又欲弓身，司馬相如急忙攔住我，笑言：“天下除了皇上，誰又能承得起皇後這一拜呀？皇後折煞微臣了。”

提起劉徹，我臉色微微一變，司馬相如查覺我臉色有異，連忙笑着說道：“今日月圓之夜，皇後為何獨自賞月？”

我慘然一笑，靜靜的看着月亮，我淡淡的說道：“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會覺得我才是我，才是徹唯一的妻子！”

我和徹的事早已傳至朝堂，想是司馬相如早已知曉，聽我如此說，他的臉色也不禁黯然。

那一夜，我們聊了很多，在這位奇男子的面前，我很願意對他傾吐我的心聲，臨別之際，他贈我一賦————《長門賦》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悫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廓獨潛而專精兮，天漂漂而疾風。登蘭臺而遙望兮，神而外淫。浮雲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嘯而長吟。翡翠協翼而來萃兮，鸾鳳翔而北南。

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于深宮。正殿塊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間徙倚于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而似鐘音。

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栌兮，委參差以梁。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張羅绮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

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臺之央央。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于枯腸。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複揚。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舒息悒而增欷兮，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殃。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抟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香。

忽寝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若有亡。衆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衆星之行列兮，畢昴出于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複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