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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中秋那夜之後,我的病竟奇跡般的有所好轉,也許是因為一夜的傾吐消解了我心中不少的郁悶吧,又也許是因為這個世上我終于找到了一個知我懂我的人吧,總之從那天起,我不再纏綿于病榻之上,雖然身體仍然會有些虛弱。
幾天來,我日日拿出司馬相如所贈《長門賦》仔細研讀,一感嘆其文筆之精妙,二感嘆命運之蹉跎,盡管胸中仍有悲憤之情,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做為出身高貴的宗室之女,琴棋書畫一向自小必修的課程,而衆門課程之中,我獨愛音律,記得出嫁之前我曾自誇,縱然不能成為一國之後,我在音樂方面的造詣,也足以讓我陳阿嬌的名字留傳後世。
自古深宮多怨婦,想我陳阿嬌絕代風華,盡也落得如此下場,色未衰愛卻弛,想想實是可悲,我品性孤傲,定不會将心中所想告與他人,心中之郁悶卻又不得抒解,人委實覺得難受,司馬相如所做《長門賦》甚合我意,于是閑來無事,我将它譜成一曲。
一日,我遣退衆人,一人獨坐與院中,面對滿地落花,悲傷之意頓起,于是纖手一揮,櫻唇微起,哀怨動人的《長門賦》便從我的指間、唇間逸出,人說樂能寄情,在音樂聲中,我心中所有的委屈傾吐贻盡,一曲唱畢,我端坐琴前,久久不語。
不知坐了多久,有些累了,我輕嘆一聲,抱起琴準備回宮,一轉身,心中一驚,手中之琴掉于地上,發出铿然之聲。
徹,我為之日思夜想的那人,我為之柔腸百轉的那人,不知何時已立于我身後,暮然凝視與我。
徹,你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來,我不願在這個時候見到你,更不願讓你聽到我唱的《長門賦》,讓你聽到了它,我唯一隐藏自已的外衣——驕傲,就在你面前不堪的被撕破了。
我心中悲傷羞憤之情頓起,緊咬下唇,我別過頭,僵便的穿過他,急欲離去,我要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輕舐我的傷口,盡管這個傷口可能永遠都不會愈合。
可是,當我穿過他的那一霎那,他輕輕的一語擊退了我所有的驕傲,他用那麽低柔的聲音,那麽富有磁性的語調對我說:“阿嬌,讓我們放棄所有的驕傲,重新開始好嗎?”
對啊,放棄那所謂的驕傲,我們就能夠重新在一起了是嗎?那麽,這個驕傲,是誰的?是你的,還是我的?
我張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出自這個尊貴的年輕地王的口,他的眼睛略顯疲憊,下巴上也長出了青青的胡須,顯得是那麽憔脆,憔脆的讓我心疼。
他轉過身來,堅定的面對我,疲憊而不失睿智的目光輕輕凝視着我,然後他深情的說:“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麽要互相折磨下去,放棄彼此的驕傲,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心中一酸,這是徹嗎?驕傲的他終于肯為我放下尊嚴了嗎?他居然肯為我放下他所有的驕傲,我又有什麽不能呢?
含着淚,我笑了,是那種很幸福很幸福的笑容,燦爛的如同三月的春花,我投入了他的懷中,這一刻,我們緊緊相擁,徹的臉上,也是淚流滿面。
那天起,我們重修于好,象是為了推護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我們之間小心翼翼的相處着,衛子夫成了我們之間的禁忌,誰都不敢多說一句話,怕會破壞我們之間好不容易寧靜溫馨的氣氛。
我敏銳的感覺到,我們之間,無論再怎樣努力,卻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每天晚上,徹都會象從前那樣,從背後緊緊的摟住我,溫柔的對我說:“看,我的月亮,你在天空中是多麽的美!”
我會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呵,月亮她依然很美,可是周圍的星星,卻也亮得耀眼呀!
偶爾,劉徹也會不再我宮中留宿,我知道他去了哪,卻也不點破,也許愛一個人,真的是需要包容的吧,也許母親和舅母說得對,徹,他畢竟是皇上。
徹不在的晚上,我會一個人抱着膝,坐在臺階上,出神的凝望着星空,這個時候,我只會覺得寂寞,只會覺得孤單,至于悲傷的感覺?已經沒有了,從我默許他留宿于衛子夫宮中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我自嘲的笑了,終于哦,終于我也和母親和舅母一樣麻木了,麻木的感覺真好,真的不覺得痛了。
我真的能這樣過一輩子嗎?如果能的話,陳阿嬌便不會是陳阿嬌了。
這一天,終于到臨了。
第二年的夏天,還是那個荷花盛開的季節,衛子夫為徹産下一子,取名劉據,徹高興的要瘋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而且還是個男孩,初為人父的喜悅讓他高興的不知所以,徹象個大孩子一樣,一下朝後,他就會奔往衛子夫處,抱着孩子親個沒夠,有時還會看着孩子呵呵的傻笑,因為孩子,他來我這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可以理解徹的心情,盡管心中覺得酸楚,我卻也能忍了下來,身為一國之後,嫔妃産子,我理應前去看望。
收拾妥當,準備好禮物,我攜帶上宮女前去探望,剛一進春陽宮,便聽得裏面傳來的陣陣歡聲笑語,只聽衛子夫嬌笑道:“好了,皇上,你快放下小王子吧,瞧你都抱他親了一個多時辰了!”
徹大笑道:“不放,我還沒抱夠呢,這小東西,真是可愛!”然後,我聽見了他深情的聲音:“子夫,辛苦你了,你真的給朕争氣!”
子夫沒有說話,想是臉上已是嬌羞一片。
我心中又是一顫,強忍着心中的傷痛,我緩緩走了進去,高貴而優雅的笑道:“子夫妹妹真的勞苦功高,難怪皇上對妹妹如此寵愛,讓阿嬌好生羨慕!”
劉徹和衛子夫沒想到我會來,兩人臉上均是一楞,衛子夫的臉上,盡露出慌亂的神色,到是徹先反應了過來,他笑道:“阿嬌,你來了,快來看看據兒吧!”
“好啊!”我嬌笑着走過去,輕輕抱起那個嬰孩,說實話,這孩子長得還真是可愛,小臉粉嘟嘟的,因為剛出生不久,皮膚還有些皺皺的,象個小老頭呀,不過盡管如此,這小嬰孩眉目之間所露出的神色,盡與徹有幾分相似。
我也喜歡孩子,可是也許是上天給我開了個大玩笑吧,我與徹結婚多年,盡到現在還不曾有個孩子,思及此,心中難免有些難過,我慢慢踱着步子,抱着那孩子,在屋中走了幾步,不知怎的,我腳下一絆,幾欲摔倒。
“小心!”我聽見衆人的驚呼聲,聽見了衛子夫尖銳的慘叫聲,只眼前一花,在我摔倒之前,一個人影已從我手中搶先抱過了嬰孩。
我暗自慶幸,掙紮着欲從地上爬起來,一擡頭,我對上了那雙冰冷的眼睛,徹,他冷冷的看着我,象是看着這世上最醜陋的生物,他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的對我說,象一把把利刃狠狠紮在我的心上,他說:“皇後,以後這春陽宮,我看你還是少來為妙!”然後他回過頭,對宮人們說:“來人,送皇後回宮!”
不,不是這樣,你不能這樣冤枉我,我沒有,我沒有,我在心中哭喊道:“徹,不要用那樣的眼光看我,只是那樣的一道眼光,卻讓我恨不得死千萬次!”
我拼命的搖着頭,盡量不讓淚水溢出我的眼眶,掙脫宮女的手,我拉住他的衣角,擡着淚眸,我祈求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徹,你聽我說……”
“夠了”徹無情的推開我的手,居然沒有再看我一眼,他只是冷冷對周圍的衆人說:“你們還愣着幹什麽?還不送皇後回宮?若是吓着了小王子,你們擔代的起嗎?”
在衆人的挽扶下,我回到了長門宮,我的金屋。
我不怪徹那樣對我,因為當時我也吓了一大跳,如果不是徹及時抱過了孩子,後果真的是不堪設想,只是讓我傷心的是:“徹,在你心目中,我原來是那樣的人嗎?”
再後來,我又去了幾次春陽宮,可每次,我都被守在門前的太監宮女們“客氣”的請回,而劉徹,我也沒有再見到他。
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是怎樣渡過的,那段時間,我變得不象我自己,沒有自尊,沒有驕傲,我每天都會徘徊于春陽宮之外,期盼能與徹一見,期望能與他解釋那天的誤會。
終于有機會了,北方傳來大好消息,我朝大隊軍師大破匈奴,迎來了大漢與匈奴對質多年來的第一次勝利,徹這幾天,一定是高興的不得了,我在這時去找他,他一定會聽我說的。
滿懷希望,我來到徹的寝宮,徹不在,他宮中的太監們說,徹這個時候應該在禦書房,于是,我又馬不停蹄的趕往禦書房。
到了禦書房,徹仍是不在,桌上推滿了大大小小的奏章,想來這段時間,徹為與匈奴一役之事,也傷了不少心神。
我溫柔一笑,不僅想起當初他剛當政時的模樣,現在的徹,真真正正的更象一個皇帝了。
蓮步輕移,我走入禦書房,來到桌前,我将一本本散亂的奏章整理歸類放在一起,就象當初在徹最困難的時期我為他所做的那樣,時光,仿佛又倒流到從前,我聽見徹說:“阿嬌,總有一天,我要天下臣服與我腳下!”
一本尚未起草完畢的聖旨映入我的眼簾,我的呼吸頓然停止,手腳一下子變得冰涼,那紙上清清楚楚的寫着:“衛氏子夫,賢良淑德,現賜入住未央宮……”
未央宮是歷代皇後的寝宮,我因徹在長門為我所築的金屋,寧願入住長門宮,而這未央宮,就一直是空着的,如今,他要把這象征皇後尊寵的宮殿賜與衛子夫,那麽我,我又算是什麽?
我臉色蒼白,拿着聖旨的手也禁不住顫抖起來,“你看夠了嗎?”冷冷的聲音響起,木然回頭,徹就在我的身後,毫無溫度的打量着我。
深吸了一口氣,我問道:“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徹還是那樣看着我,說道:“并沒有改變,你還是皇後!”
是嗎?沒有改變嗎?我苦笑道:“那麽未央宮,又是怎麽一回事?”
徹還是面無表情,他用那麽冷靜而又可怕的聲音對我說:“衛子夫為朕生兒育女,她的弟弟為我馳騁沙場,這些,都是她應得的。
大破匈奴的将軍,名叫衛青。
我終于明白了,比起衛子夫來,我好象真的沒有為徹做過什麽哦!
我輕輕的走到他身邊,看着這個我深愛的男人,我笑了,笑的妩媚,笑的讓人心碎:“那麽,”我很清楚的說道:“将我皇後的位置,也給了她吧!”
徹皺着眉看着我,厭惡的說道:“你還是那個樣子,心胸狹窄,忌妒成性,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嗎?你仍然是皇後!”
“心胸狹窄,忌妒成性”原來這才是他心目中的我,可是徹,你錯了,你以為剛才的那番話真是出自與我的忌妒嗎?
不,你錯了,那不是我的氣話,那是我的真心話,即然我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什麽,那麽,讓出我的皇後之位,已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了。
輕輕摘下頭上的玉搔頭,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傾瀉在我纖細的雙肩,脫下身上華貴的鳳袍,我将它置與腳前,然後,我平靜的望着他。
徹的雙眼閃過一絲的失神,有一瞬間,他看着我的眼睛不再那麽犀利,可是再一轉瞬間,他的眼睛變得那麽的可怕:“不要再玩這一套了,一會兒生病,一會兒《長門賦》,你一次一次利用朕對你的憐惜博取朕對你的寵愛,可是你一次一次叫朕失望,下次,你還想幹什麽?“
下次,不會再有下次了,徹,我怎麽還敢?
在那一刻,我終于知道了絕望的感覺。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徹的,也不知道他又對我說了些什麽,可是我知道,我一直在笑,一直在笑,于是,他們都說我瘋了!
我瘋了嗎?我是瘋了,瘋在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瘋在癡心的以為我會是他的唯一,瘋在當唯一的美夢破滅後我還會犧牲我的驕傲去争取那所謂的幸福。
徹似乎是有些慌了吧,又似乎是因為堂堂大漢有這麽一位瘋皇後卻實是很丢臉面的一件事,他叫了大大小小的禦醫前來醫治了,可我仍然再笑。
在笑的時候,我會看着他,我會再想,為什麽我會愛上這樣一個男人,愛得這樣無怨無悔,真的,即使是這樣,我卻一日不曾恨過他。
他會那樣看着我,充滿了心痛,哦,對了,不應該是心痛,是該說是憐憫吧,驕傲的陳阿嬌,你也有讓別人可憐的時候。
衛子夫也來看過我,還是那一身潔白的衫子,其實,她确實是一個很好的女人,總一入宮開始,她并沒有與我争過什麽,她真的象是一朵蓮花,清淡,柔弱,惹人憐惜。
她輕輕的摟着我,輕輕的對我說着話,仿佛我是剛出生的嬰兒,悉心的安撫着我,可是,我無法喜歡她,因為她是一個與我分享丈夫的女人。
輕輕的,我用只有我倆能夠聽到的聲音問她:“為什麽?為什麽你能夠容忍一個分享你丈夫的女人?”
她一呆,随即柔聲說道:“子夫出身微未,從不感有獨占君王之想,只求能多留君王一日,子夫便已心滿意足了!”
我心中一片悵然,原來這世中,不幸的人又何止我一人,子夫心中的苦,又何嘗少與我?那種成日擔心君王會移情別戀的痛苦與擔憂,又豈是常人所能體會的?
第一次,我拉住她的手,第一次,我對她真心實意的笑,我說:“你真的很好,徹,我将他讓給你了,我不再要他了,想盡一切辦法,留住他吧!我在她耳邊輕聲呢喃:“如果,你覺得幸福的話……”
子夫的眼中,一片濕潤。
那天晚上,我拿出司馬相如所贈的《長門賦》,這次,我沒有看它,因為已經沒有看它的必要了,素手一揚,我将它置于火花之中。
火很快就吞噬了小小的竹箴,火舌盤旋着,吞噬着周圍的一切,簾幔、流蘇、錦被、一切……
我靜靜的看着周圍的一切,感受着火的熾熱,我要走了,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可以讓我忘記一切,可以讓我不再痛苦。
火火襲卷了屋中的每個角落,華美的金屋在火光中悲哀的發出嗚鳴聲,哦,對不起了,金屋,我要帶你走,我可以舍下徹,舍下我皇後的尊貴,可是我不能舍下你,因為,你是我愛情唯一的見證!
火舌已舔舐了我的肌膚,象一把把尖銳的利刀,可是我不覺得疼,因為心已經麻木。
沖天的火光,映紅的皇宮的上空,天空,象血一樣鮮豔,我聽到了人們無措的叫喊聲,聽到了人們蒼促救火的聲音,終于,在房屋倒塌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一個驚惶失措的男人,一個沒有驕傲,不再狂妄的男人,被人緊緊的拽住,卻仍然要往火場裏沖,終于聽到了他那撕心裂肺的叫聲:“不————!阿嬌!——————”
我笑了,耀眼的火光中,我終于看到了我的丈夫,而不是一個尊貴的帝王。
哄然巨響中,一切歸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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