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壹

空座的冬天一直很冷，幾百年前同幾百年後沒有任何區別。

當然，空座的親王也是★。

此刻雛森已經離開，夏梨正跟随着日番谷前往空座親王府——顯然日番谷看元老院不順眼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了，如果把在禁地突然發現知曉親王名諱之人的事情專程捅給他們，不知道又會生出什麽事端。

既然得到了日番谷的默許，夏梨也如往常一樣直接稱呼他的名字。血族親王有很多能力，而其中非常基本的一項出生自帶技能，就是凡是涉及自身名諱的詞語，只要不是自己允許，旁人便聽不到。所以盡管夏梨一直大大咧咧地喊他“冬獅郎”，于身邊人耳中只是在念“日番谷”三個字而已。

——所以她喊得也很勤快。

三百年後的日番谷心甘情願地把名字給了夏梨，三百年前的日番谷糊裏糊塗地把名字給了夏梨，從未有人提及的名諱突然時常被旁人挂在嘴邊，雖然心境有所不同，歸根到底倒都是不讨厭的。

“對了冬獅郎，現在是什麽時候……不是時間啦，我的意思是，現在是什麽年份？”

夏梨覺得還是問清楚時間比較好，雖然在F.N.C.她的成績不是頂尖，可是歷史這門學科她學得卻是最好。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西元1725年，你當真什麽都不清楚？”日番谷瞥了她一眼，頗有點撿回去個吃白食的感覺。

“1725……”她飛速地在腦內搜索着《魔女史論》和《血族史書》的內容，那些她曾經為應付考試而發狠背過的時間表，“第三次聖戰爆發是1724年……那現在就是聖戰的第二年……？”

——然後……在聖戰第三年，你就死了。

她很艱難地咽下了這句話。現在已經是1725年的冬季，很快歷表就會翻去新的一頁，也就是說……很快，1726年就會來到，而在那個不遠的将來，空座将失去它的親王，陷入三百多年飄搖無主，混亂倒錯的日子。

雖然知道命中注定會有這樣的結局，她仍不願親眼看見。當史書上幹巴巴的一句話演變為血腥而真實的殺戮，即使知道他只是進入斷界，三百年後終将複活，也無法減輕心裏的擔憂與難過。

“确實，聖戰開始，已然将近兩年了……”他點點頭，“……卻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日番谷的目光悠遠，仿佛落到了關于空座的一個難以企及的未來。他只能盡力去保證那未來的大半是安定與和平的，至于自己，生或是死其實并沒有什麽區別。

Advertisement

察覺到這個話題有些沉重，夏梨輕咳一聲，道：“該來的終會到來，你也不必想的太多……說點別的？你要給我安排怎樣的住處？”

“空座親王府有些待客的屋子，許久沒人居住了，你住那裏就好，對外且稱是我的客人，沒有人敢多嘴問你來歷，有人多嘴就告訴我……還有就是，盡量避免與元老院的聯系。”

“你似乎和元老院很不和诶……”夏梨聯想到自己時代的那位親王，忍不住笑了出聲，一個兩個都是這麽苦悶的臉。

“那群人除了相互攻擊勾心鬥角外，唯一沆瀣一氣的事情便是對我指手畫腳控制有加，不可能有什麽好印象……嘛，反正歷代都是這樣，倒也成了習慣。”輕描淡寫地解釋着，日番谷的臉上表情淡然，似乎一早習慣了這種壓力重重的環境。

“……”夏梨沒有接話，別過頭去，她不太想看到日番谷這樣的表情，在心裏暗暗記下了這一點，等回去——當然前提是如果能回去

——絕對會好好幫你分擔啊，冬獅郎。

還沒走到親王府邸的門口，迎面走來一位仆人，他向日番谷彎腰行禮，尊敬地道：“貴安，日番谷親王。”

……果然理都沒理我啊，夏梨摸下巴。

“何事匆忙？對了，我方援軍是否已經到達靜靈？”日番谷面容嚴肅，連帶着氣氛也有些緊張。

“已按時與靜靈那邊彙合，親王不必憂心。”仆人低了低頭，又道，“東屍魂魔女大人前來空座，說有要事同親王相商，現下暫居偏宅，待您前去。”

“松本……？怎麽不安排魔女到主客室，偏宅未免有失禮數。”日番谷的聲音有些不悅。

“此事……是魔女大人的吩咐。”仆人頭更低了些。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稍後就去。”日番谷點點頭，揮手叫仆人離開，轉過身面向夏梨道，

“怎麽樣，是我先帶你去住的地方，還是喊一個仆人給你引路……”

——我能跟你一起見東屍魂的魔女大人嗎？

其實夏梨很想這麽問，不過還是将肚子裏的話咽了下去。這話可對三百年後的日番谷講，對現在的日番谷嘛……一腔憂心之情只怕起了反作用，倒被疑心是有意為之，多出了間隙。

“你喊一個仆人帶我過去就好，正事要緊。”

“嗯，一會兒見。”

這句話奇怪地撞擊了夏梨心裏柔軟的地方。好像隔着一些日子，也聽見過他這麽說，當下有些不知道回什麽話，匆忙地點一點頭，胡亂對付了過去。

這次，真的能一會兒就見吧？

偏宅離主宅很遠，平日裏日番谷不想見卻又不得不見的尴尬人物往往被安置在此，因而屋內陳設也偏簡陋，鮮有人至。

“選在這裏見我，是為了避人耳目，還是……你不希望它是一場親王與屬地魔女之間的談話？”

日番谷站在亂菊面前，看似沉穩的表情下隐藏的是深切的焦慮。四大屬地中，西屍魂與靜靈的親王已經與空座簽署了同盟條約，以卡瑪利亞之名對抗挑起戰火的魔宴，而東屍魂卻遲遲未見動靜。

他本不該憂心這個，第二次血族聖戰中存留下的氏族分居十三屬地，在漫長的血族發展争奪過程中，十三個屬地有些消亡無主，有些被周遭吞并，世界被最終劃分為十份，而西屍魂、東屍魂、靜靈、空座則是這十份中份量最重的。

它們不僅在二次聖戰中成為彼此的盟友，其親王更均為密黨的創始人，即使戰争結束，仍保持着

相當親密的關系。照理說，東屍魂也應與其他兩地一樣，早早與空座一起協約作戰，抗擊魔宴與虛圈。

可是這一切的理所應當，都随着二十五年前，東屍魂的時任親王市丸銀叛逃虛圈而成為一個可恥的笑話。

所以，即便日番谷深知亂菊為人，也不敢對她的來意妄下決斷。畢竟即使市丸銀當日是只身一人叛變，未将整個東屍魂拱手讓與虛圈（當然，實際上他也不能），親王的決意對屬地仍有很大的影響。在六戒的束縛下，不論血族還是魔女，都有個詞叫身不由己。

“也許後者多一些。”亂菊罕見地沒有像平時那樣，見了日番谷便笑嘻嘻地摸摸頭或者捏捏臉——實際上現在日番谷倒希望她這麽做。表情淡然平靜，身子卻微微發顫……這樣的狀态真的不适合他所認識的松本亂菊。

“西屍魂的浮竹親王同靜靈的朽木親王與你已經結為同盟了吧？”她嘆口氣，帶着深深的疲憊，向日番谷欠身：“東屍魂向您獻上誠摯的歉意……作為空座曾經的盟友卻遲遲未能作出表示，還請您予以原諒……東屍魂屬地魔女松本亂菊，代東屍魂向您發出結盟請求，現在……可為時已晚？”

沉默着聽完亂菊的話，日番谷有一瞬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她。亂菊的決定無疑為他卸去了心裏的一塊重石，卡瑪利亞的力量将得到加固，而與此同時……這個決定也表明了松本亂菊徹底将市丸銀視為敵人，再次相見于戰場，便是你死，或我亡。

“并不算晚，我等榮幸之至……”

他伸出手，扶起亂菊，碧綠的眸子凝視着她。日番谷讀不出亂菊眼內複雜的情感，尚未經歷過多情事的他也不懂一段幸福的情真意切變為血刃的勢不兩立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歸根結底，他只能對她說出力所能及的安慰。

“……真的辛苦了，亂菊。”

虛夜宮的道路，紛繁複雜仿若迷宮。市丸銀領着Jane在這迷宮中穿梭而過，迎面而來的一切血族，不論是仆人還是貴公子，在他行雲流水一般的動作下紛紛陷入沉睡。

“你這麽做，不會被發現嗎……？”被領入一棟白色建築物的Jane忍不住開口。倒不是她不相信銀，只是比起“腹黑”二字，虛圈親王着實不在她大哥之下。

“嗯？被發現嗎……？那麽，我的妹妹千裏尋兄，到這種惹人誤會的地方來是想做什麽呢？”

給房門加諸了十二道咒令，市丸銀笑眯眯地轉過身，低下頭打量着Jane，語氣輕松，卻帶着責備的意味。

“啧，惹人誤會，惹什麽誤會？”市丸的話顯然戳到了Jane緊繃的神經，她嗤笑一聲，攥了攥手，露出一抹無所謂的笑容，“大哥又沒有真的叛變。”

“哦呀，J，你确定你在說什麽嗎？”市丸銀神色變了變，又恢複如初。他加深了笑容，臉上的神情愈發危險，“才二十多年沒見，怎麽感覺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呢？”

……算上空掉的時間一共是三百多年啦！從青春期到更年期的過度點！

“是麽？”摸了摸臉龐，Jane毫不客氣地接受了這句話，“可是，大哥還是和以前一樣啊。”

無論是這副容貌還是所堅持的信念，腳下選擇的道路與你愛着的人，都沒有任何改變。

“我很好奇，你是從哪裏得出這種結論的呢？”市丸銀靜靜地望向Jane，不一會兒又眯着眼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嘛，無所謂啦，也許你的能力比我所預料的更快覺醒呢……這樣的話，你知道劇情發展也很正常……”

“那麽，J，能預見到一切的你，是來這裏警告我什麽的嗎？只是先說好喲，大哥的性子很是惡劣，只能麻煩你們容忍啦。一意孤行下去的結局，無論是歡喜團圓還是終結死亡，是不會中途改變的喲~”

Jane聽着這略帶調侃的話，忍不住閉上眼睛，可是縱使有如此令人傷感的語言，眼前卻沒有出現相應的畫面……對啊，結局？哪有什麽結局？她沒有親眼目睹市丸銀的死亡，所擁有的全部認知只是大戰結束後被告知的一句節哀順變，然後就是那具躺在東屍魂禁地的，沉睡數百年未曾蘇醒的身體。

被一遍遍呼喚着姓名卻無法給予任何回應，只能從羸弱的呼吸知曉生命尚存的身體。

從黃泉比良坂搶來的生命，也許會一直這麽下去，不生不滅。

往生鏡的束縛她知道，就算沒有這束縛她也明白，改變歷史的代價就算再來一打Jane也付不起，更遑論無論她說什麽——即便告訴他他将死于這場聖戰——也無法動搖市丸銀堅定的決心。

那麽她來這裏是為什麽呢？

除去最根本的那個目的，她懷着如此強烈的願望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麽呢？

Jane的回答漸漸哽咽在喉口，再睜開眼時眼前已經一片模糊，掩蓋住帶着鼻音的聲音，緩慢地組織着自己的語言。她仿佛又變回了最初那個矮小瘦弱的孩子，無比倔強地伸着手擋住眼睛，怎麽也不願讓蹲在自己面前關切笑着的人看到這麽沮喪的一面。

“不是警告啊大哥……”她的眼淚在眼眶內灼熱地燃燒，無法再多停留一分一秒，這灼熱染紅了眼眶，緩慢地，接二連三地順着臉頰滾落。

“只是……想見你一面，想告訴你真的對不起，即使心裏瘋狂的渴望，卻無法一直站在你身邊……空有這力量，卻無法實現任何自己想要的結局。這樣的我，一定讓你覺得很失望吧，大哥……”

地面上小小的水窪被灰色的陰影覆蓋，柔軟布料的觸感蹭上臉頰，記憶中無比溫柔的聲音再次出現于耳畔，不真切地像水中倒影，虛無太陽。

“不要哭啊，小J。”

Jane擡起頭，縱使她這些年過去，她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個子，可映入她眼中那兄長的身影卻依舊高大。一如多年之前，晨曦之中他逆光而立的身影，一如多年之前，他沒有任何嫌惡，耐心地用衣袖擦着她臉上的淚水……

“大哥啊，很以你為傲呢。”

她的肩膀震了一下，然後不可置信地大力顫抖起來。

那些無眠的自責和內疚的日日夜夜，那些無聲的顫抖和彷徨的身影記憶，那些蜷縮在黑夜裏惶惶不可終的所有，在陽光射入的這一刻灰飛煙滅，散落如齑。

——三百年來的呼喚啊，原來在最初就被賦予了這樣溫柔的回應。

再沒有什麽遺憾了。

她擡起頭，透過淚水的薄膜，忘記了自身一切的“屬性”，猶如新生的孩童，仿佛最初的相遇一般向兄長伸出手臂。

——從靜靈到虛圈，跨越數百年的思念與愧疚，在命運紡車不休的轉動下，終于畫上了足以釋然的句點。

“……お兄さん、ありがとう。”

夜晚無聲息地籠罩着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夜游的生物填補着自己饑餓的身體，無眠的人們翻滾在柔軟的床鋪。

不同的人暗自下着不同的決定，在同一個夜晚相異的地點，踏上背道而馳，卻殊途同歸的征程。

再也無法回頭。

「背叛這片土地的，即使是你……不，或者正因是你……」

「怨恨的話，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了……比起身陷囹圄的可怕，請盡情地将這份怨恨訴諸于我

吧。」

「為何不告而別，哪怕留于我只言片語，也好過又一次轉身離去。」

「除了抱歉說不出再多的話呢。可是，如果還能說出這句抱歉，也就足夠了哪。」

「除了親手殺了你，是不是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該說什麽好呢……嘛，下次相見，記住一定要将刀刃對準我喲，而不是相反。」

「雖說着敵對的話，其實無比希望能再與你相見。」

「不要擔心，一切結束時，我會把被奪去的東西歸還與你……」

——既然你無法轉身，那麽就由我來追蹤你的背影，

——萬物終結之時，生或者是死，善還是惡，終将有所定論。

愛してる。

「世界是建立在欺騙之上的。」

「那麽太陽的光輝真的會因此而磨滅嗎？」

現在的我們，仍無法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