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貳

戰争的硝煙已經彌漫兩年。

肅殺的氣氛籠罩着每一寸土地，也許空座與東西屍魂的感覺還不是太過明顯，然而作為與虛圈接壤面積最多，位置最為重要的靜靈而言，充滿着戰火與哀鳴，血腥與屍體的日子，已經是所有血族、魔女、衛道者和無知的普通人司空見慣的生活。

魔宴大軍壓境數日，虛圈親王更增派了五員大将前來支援。局部的戰争逐漸擴大，怕過不了多久，正式而大規模的，真正意義上的血族聖戰就要爆發……

與此同時，衛道者的陣營亦蠢蠢欲動，沒人能說清楚在聖戰中他們到底是作為參與者被卷入還是作為投機者對戰争進行利用，抑或是血族聖戰的爆發裏就有着他們煽風點火的功勞。無數史學家對此争論不休，然而卻只有一點罕見地毋庸置疑——他們從各種意義上加劇了靜靈聖戰的困難，加重了靜靈的負擔與付出的慘痛代價。

“白哉大人，您已經準備好了嗎？”

富麗堂皇的屋內彌漫着淡雅的香氣，身穿白袍的女子神情擔憂地為她的丈夫整理着衣領，最後一次關切地詢問道。

纖細的手指劃過硬挺的衣領，閃耀着金色光澤的紐扣，最後落到施過咒術，帶有防禦屬性的戰袍上。輕輕地拍落着布料上不曾存在的灰塵，她的眉頭緊蹙，黑色的眼眸氤氲着濕氣，言語裏雖滿是不舍，更多的卻是牽挂。

“嗯，不必擔心，緋真，你在家中安心等待就好……”白哉沉吟片刻，見緋真別過頭去，身子有些顫抖，搖搖頭，伸手扳過她的身子，心裏不經意間有些刺痛。

——她是那樣瘦弱，好像一只受傷的雛鳥，讓人忍不住捧在手心裏，就連撫摸羽毛的動作，也怕将其弄傷。

“我會盡快得勝歸來的，所以不要過多地為我挂心，你看你……瘦得不成樣子，別反過來讓我為你擔憂。”

憐愛地用指腹蹭了蹭緋真的臉，感受着略微發燙的體溫，白哉注視着她，低沉着聲音又一次叮囑道：“好好在家中等我，我希望回來時，能看到你充滿健康的笑容。”

他低下頭去，在緋真有些冰涼的唇上烙上一個吻。

安靜，而熾熱。

“是，白哉大人……”緋真因這吻而加劇了身子的顫抖，她努力平複着心情，揚起臉望向比自己高出許多的丈夫，長長的羽睫上挂着晶瑩的露珠，露出一如既往溫柔而纖弱的笑容。

“我會在家中，不斷地、不斷地為您祈禱……”

輕聲地開口，她的聲音像無骨的柳葉，是那樣的柔軟。

Advertisement

『這份思念與祈禱不會停歇，直到您勝利歸來的時刻……白哉大人。』

沒說完的話埋葬在心底裏，只待時機成熟之時破土而出，于鮮血的澆灌下長出嫩綠的芽。

無骨的柳葉柔軟，卻悄無聲息地生長着自己的堅韌。

“卡瑪利亞一定會勝利，您一定能在聖戰中站立到最後。”

“我是如此……相信着。”

朽木白哉披上戰袍，跨上高頭大馬，已經離去多時。緋真站在窗前眺望着早已遠去的丈夫，軍隊遠征留下的塵土還彌漫着，風吹不去，猶如散不盡的苦難和悲傷。

裹了裹身上的衣袍，緋真的臉龐蒼白，毫無血色。窗戶沒有關好，料峭的寒風透過縫隙跻身進來，吸入身體，使她氣管內一陣發癢與顫栗，忍不住費力地咳了起來。

好不容易止住了這抽去她一半氣力的咳嗽，緋真無奈地笑了笑。這具身體實際狀況比自己想象的還差許多，如果細致算一算，從知道白哉要出征開始，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大約那些不重要的

器官都已經衰竭無用了吧？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撩起自己的衣袖，白皙的手臂上隐隐凸顯着淺青色的血管，盡管看起來有着病弱的氣息，卻仍算正常。

“白哉大人……應該不會察覺吧？”蒼白的微笑浮現在嘴角，她像一個偷偷吃到甜蜜糖果的孩子般，露出一副滿足的表情。

這表情保持的時間不長，很快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打破。

一只靈能化的白鴿“撲棱棱”地自窗外向她飛來，完全沒有受到窗子的阻止，穿進屋內，靈巧地停在緋真面前。

“這是……Jane※的靈神信？”

她淺淺地笑着，伸手招呼着那只白鴿。小鳥撲騰了兩下翅膀，停在緋真指尖，“咕咕”叫了兩聲後，展翅化為巴掌大的羊皮紙。

「緋真吾友，見字如面」

「↑看見上面那句話你一定覺得我很傻缺。」

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了聲，她細細地看起舊友給自己的留言。

對于少女時期相識在靜靈M.N.C.的Jane，緋真一直抱有十分喜歡與親近的态度。她不饒人的嘴巴下，是有些別扭又可愛的性子，兩人的關系十分親密，放到現代來講，稱得上是“死黨”、“閨蜜”。

靜靈一戰，血族中卡瑪利亞與魔宴交手，而支持靜靈的魔女們也有着她們的對手——衛道者。因而不僅血族需要遠征，魔女們也紛紛踏上征程，與她們宿命中的敵人進行交戰。Jane作為靜靈卡瑪利亞的魔女，響應着魔女審判所的號召，決意披甲上陣，對陣沙場。

留言的內容無非是遺憾出征之前沒能再見自己一面，希望自己能保重之類的。當然留言的最後又“批鬥”了一番自己的丈夫。

「我還是老建議啦，時不你待趁早同朽木冰塊臉離了……不過你是不會接受的吧=。=」

「那麽……還請你做好心理準備，夢的軌跡越發地清晰……如果那個未來成為了事實，務必不要過于傷心。」

夢境麽……？緋真有些苦惱地笑了起來，原來她也從來沒有忘記這件事情……可是現下自己的心意已經無比堅定，再提此事又有何用？

念及此事，思緒紛飛，她不由得回想起在嫁給朽木白哉之前，Jane跑來同自己糾纏不休的談話。

那是一個春天，褪去冬日的寒冷，緋紅的櫻花一瓣又一瓣地飄落，在少女特有的情懷中顯得別有一種浪漫氛圍。

在浪漫的氛圍中，兩個年紀相仿的姑娘談論婚嫁的問題，本應是一件極為浪漫的事情。

可惜現下發展并非如此。

“開什麽玩笑？！你不能和朽木白哉在一起！”Jane擡高的聲音劃破了甜美而慵懶的空氣，有些淩厲的眼神吓了緋真一跳。

“為什麽這麽說呢，J……”她有些困擾地笑了，“或者，你也覺得……我的身份不是屬地魔女，配不上白哉大人嗎？”

聞言，Jane哼了一聲，道：“你有什麽配不上他的？那個面癱冰塊土財主！可是……問題不在這裏，你不能嫁給他，因為我清楚地看見——”

她的聲音毫無起伏，幹巴巴地宣布着在她看來無甚所謂的事情——

“在即将爆發的血族聖戰中，朽木白哉将遭遇絕對的死亡。”

不得不說，當時Jane的話猶如一把銳利的刀，準确地捅到了緋真的心髒裏，只刺得她無力暈眩，什麽也說不出。

她當然知道這話意味着什麽，與Jane相識這麽多年，她的夢見預言之能越發的厲害，說出的話從

“你今天告白會失敗”之類的瑣碎小事到“他再過一個月會死于痙攣”這樣的斷言生死，沒有一次出過纰漏……所以，即便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她也只有相信一種選擇……

本來是這樣的。

如果她的名字不是淮生緋真的話。

現在想來，也許這個有些荒謬的決定，從那一刻便暗自下定了吧？

“怎麽，你還不相信我？！”

見緋真低下頭，一言不發，Jane有些心急，抓住緋真的肩膀搖晃道：“你嫁給他，他過不了多久便死了，你會有好日子過嗎！？”

第四代血族又怎麽樣？不是照樣有死掉的嗎？他活了這麽久，哪怕現在死了也是夠本的，只是不能連帶着緋真一起守這個寡！

“J，你還是不明白……”

緋真搖搖頭，伸手覆上Jane的，把她的手帶下自己的肩膀，安撫似地握緊，滑膩的皮膚如水冰涼。

“我從未不信你的預言。相反，也許，我會是最懂得它的呢……”

緋真說着這番話時，眼神悠遠，仿佛望着極其遙遠的天邊。沒有焦點，卻不帶絲毫迷茫，只是平靜而淡淡地勾起清婉的微笑。

“我相信你說的是對的，然而……我并不承認這樣的事情，在我眼中，正确的未來，不會存在白哉大人的死亡……”

白哉大人會帶着勝利的榮耀活下去。

她是這樣，深信着。

思緒回轉過來，屋內淡淡的櫻花香氣撫平了她泛起漣漪的情緒——朽木白哉知道她喜歡櫻花，一年四季都在家裏熏着這種香料。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細節，卻仍讓她感受到被關懷、被愛護着的幸福。

他是那麽的溫柔。親王的伴侶縱使不是屬地魔女，也理應是有着純正血統的魔女後裔。對于自己這種出身貧寒、無家無氏的人，本無法奢求與血族親王的結合……可白哉大人卻依舊予以了他的全部。他同元老院對抗，同魔女審判所相争，本不喜麻煩的他一點點強行說服了所有反對這段連理的人，直到終于能夠光明正大地向自己說出期盼已久的詢問。

那麽……

她的手撫摸着羊皮紙，悄悄呼出一口郁積于胸口的氣息，緩緩閉上了眼睛。

唯唇齒微微開合，無人察覺的聲音混着櫻花的芬芳，悄然盛開。

“吾名……淮生緋真，世界的，旁觀者。”

“再次記錄，我所認可的未來……”

白色暗紋衣袖掩蓋的白皙皮膚下，帶着墨色的痕跡自手腕蔓延到脖頸，又迅速地消失無蹤。

騎在戰馬上的白哉忽然感到心裏一陣悸痛，他回過頭，靜靈的中央城池已經遠遠越出了視線。他沉默了片刻，又重新勒緊了馬辔，發出對軍隊的號令。

夕陽正在天邊徘徊，被即将到來的濃重夜色玩弄着吞噬。

白晝就要結束，夜晚靜候着愛人們最後的悲泣。

遙不可及的除了破曉，還有命運。

無數的人為求得它的改變而萬劫不複。

那可以被反複玩弄的東西啊，永不能為誰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