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玖

靜靈即将勝利的喜訊傳來時，魔女們與衛道者的戰争也即将接近尾聲。

不過，與靜靈戰場的情況完全不同，這裏的尾聲是……衛道者已經基本上完成了獵殺魔女的使命，他們将最後殘留的魔女們圍堵在一處城堡之中，最後的殺戮猶如老鷹捕捉小雞一般輕松；而懷着這種心情，衛道者們為了增加“游戲”的趣味性，竟暫時松開了爪子，玩味地觀察着于城堡中茍延殘喘的魔女們，是怎麽個凄慘景象。

“他們停止了攻擊诶！”

破敗的廢棄城堡大廳內，僅剩的三十來個魔女正在負隅頑抗……說是有三十餘人，卻有着二十幾個傷員。重傷的血流不止昏迷着，輕傷的強忍疼痛休息着，仍然可以充當戰力的幾個魔女一邊用咒術不斷加持着鐵門的防禦，一邊疲憊地觀察着外界情況。見衛道者們停止了對城堡大門的撞擊，一個短發娃娃臉的魔女忍不住歡喜地喊出聲來。

“……高興個屁……”倚着一把高背椅子，有着暗紅長發和淺灰眼睛的魔女※捂着她的腹部——那裏被尖銳的鈎子劃了個口子，整副腸子差點被扯出來，血好不容易才止住——忍着疼痛，低聲訓斥着後輩，“他們的人數是咱們幾百倍，卻只有幾個人撞擊這城堡門……現在又停止了攻擊，竟然給咱們休息的時間，不過是在玩弄我們罷了……”

娃娃臉魔女愣住，她與眼前的這位魔女并不相熟，只知道她叫做Jane，戰鬥起來手法狠辣氣場強大，而在剛剛結束的防衛戰中，她對自己的殘忍更叫自己看得差點哭出來。

她也算是在戰争中看見很多殘酷景象的人啦！可是……可是……

可是你有見過眼瞅着自己的腸子從腹部流出來，卻仍舊冷靜地先殺了敵人，然後吟唱着治療咒術面不改色地把自己流于體外的腸子又塞進去的人嗎……？

面前這位臉色蒼白的魔女Jane就是這麽一位主兒。

“算了……”Jane見娃娃臉愣住，一臉驚訝，也不忍再多說什麽，艱難地轉動頭部，望向站在城堡階梯之上，雙手交合胸前，合眸一直念念有詞的一位魔女，她有着一頭紮眼的白色長發。

仿佛感覺到Jane的目光似的，她緩緩睜開雙目，黑色的瞳眸望向Jane。

“木風，靜靈那邊情況如何？”Jane見她睜開了眼睛，急切地問向名為木風的魔女，因為問得太急牽扯到了傷口，疼得呲牙咧嘴。

這該死的傷口，為了治愈它花費了太多魔力，現在竟連催動最基礎的預言也不能夠！

木風沉默了一會兒，眼淚突然落了下來，卻是伴着極為欣喜的微笑。她顫抖着向着所有魔女們宣布着這個喜悅的消息——

“靜靈勝利了……朽木親王勝利了！血族和那邊的魔女們正向咱們這裏趕來……救援就要到了！”

伴随着這句話散落在空氣中，所有的魔女們都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更有不少人如同木風一樣喜極而泣落下眼淚來。靜靈勝利了，她們也即将得救……再沒有什麽比這個更令她們歡欣雀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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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

可是無情的巨響截斷了魔女們的喜悅，休息完畢的衛道者們又一次展開了攻擊，他們已經等待夠了，現在該是獵食的饕餮時刻！

魔女們慌亂地讨論着對策，拼盡每一分力道加固着城堡的防禦，卻無濟于事，只能眼看着鐵門一點點地挪移着，只怕不到一會兒就會徹底洞開。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Jane整個人卻處于短暫的暈眩中，她捂着傷口，耳畔一遍遍重複着木風的話——

“靜靈的戰争勝利了……？朽木親王……勝利了？”她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怎麽可能……他明明應該死在這場戰争中……而靜靈的戰争也絕不可能這麽快就結束！

“Jane，死守這裏不是方法……你說咱們要怎麽辦？！”

木風見Jane一直沉默不語，忍不住出言喚她，想問問看她的看法。

“……木風，木風，朽木白哉沒有死嗎！？”她聽見木風的聲音，才回過神來，不顧傷口的疼痛，拽住木風的袖子，連聲激動地問着。

“是、是啊，朽木親王他沒有死！”木風不解她話裏的意思，只當她是為了确認這勝利的喜訊，當下又一次重重地點頭。

“……這是怎麽回事……”終于承認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Jane不住搖着頭，第一次遭遇預言失誤的她，此刻對自己的存在産生了巨大茫然。

“朽木親王沒有事……只是很可惜，緋真大人卻病重逝世了……”不經意地随口說出方才獲得的另一情報，木風并沒有料到，這個消息對于Jane的打擊是何其巨大。

“……緋真……死了？”

她腦內又是“轟”的一下，怔怔地望着木風，滿臉的不可思議。Jane沒有再詢問木風加以确認，只是輕聲重複着這話，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般落下，她不斷地重複着，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個事實。

而就在這崩潰的瞬間，城堡的大門終于被衛道者沖破開來，千軍萬馬于門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們，這群瑟縮在城堡內傷痕累累的魔女們，猶如注視着即将到手的獵物。每個人都是如此興奮，他們在心裏反複念誦着——把這群魔女盡數絞殺吧！之後将為衛道者歷史塗抹上色彩濃重而無比光輝的一筆！

城門大開的這一瞬，滿臉淚痕的Jane條件反射一般擡起頭，徑直向着門外望去，目光穿過布滿灰塵和恐慌的空氣，徑直落在那騎着黑色駿馬，立在隊伍最前面的人身上。

志波海燕。

他的面容充滿疲憊，卻還是如往常一個模樣。

捕捉到Jane的目光，他的眼眸同樣凝視着Jane，看見她蒼白的臉色和身上的血衣，目光裏滿是關切和擔憂。

Jane後來回想這場血族聖戰，反複地思索着這些一件件被她預知卻又一次次打破她預知的事情，終于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

——她從來沒有看出那些人眼神中的堅定，那些潛藏在神情中的堅決與無畏，她從來沒有讀出來過。

無論是彼時的緋真，還是此刻的海燕。

衛道者的箭矢已經架了上來，只準備頃刻間将這些魔女殺個幹幹淨淨。Jane望着同樣搭弓瞄準自己的海燕——他的動作僵硬，似乎十分痛苦——搖搖頭，無聲地閉上了雙眼。

此刻你體內的血液是否正叫嚣着讓你殺了我呢，海燕？

不要掙紮了，順從吧，放棄吧，無所謂了，這就是我最終的結局。

受到了太多打擊之後，崩潰的Jane已經完全無法激勵自己的靈魂再度掙紮起來。此刻的她喪失了一切鬥志，包括曾經擁有的全部桀骜與不羁。面對這死水一樣可怕的現實，她的頭斜垂下去，靠到自己的肩膀上，已然放棄了最後的掙紮；意識開始昏昏沉沉，就要自暴自棄地渙散而去。

而後巨大的躁動聲平地響起，戰馬突然高聲嘶鳴着，軍隊原本整齊的隊形頃刻間被打亂，不知身

邊哪個眼尖的魔女突然發出驚聲尖叫——

猶如黑暗中忽然亮起的燈火。

點燃起無盡的希望。

“援軍到了！！！”

Jane本已散去的意識又被強制聚攏而起，她的耳膜刺痛，只聽見這句包含無比複雜情感的尖叫。然而因突如其來的變故而變得慌亂的衛道者們并未打算放過她們，本着自己死掉也要拉上對手殉葬的心态，他們手中的弓箭毫不遲疑地朝着魔女們射去——

刺耳的尖叫聲響徹古老的城堡，回聲帶着泣血的怨恨永不停息。

『囹圄內所困魔女三十又五，箭矢之下，亡三十又一。餘者，一人重傷不治，唯三人殘存。』

那是《靜靈近代史魔女編》中對這一夜最後的記述。

“後來的事情，也許如你所願，真的不在命運女神能掌管的範圍了吧……海燕。”

寒冷的風像尖利的刀刃一樣割着Jane的臉龐。她伫立在高崖之上，淺灰的眸子無聲地望着懸崖下荒野裏，夜晚寒風中，擁抱着一具早已死去多時的屍體的自己。

輪回的時刻交替重合，親身經歷的一幕被親眼所見。

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合上眼，她仿佛仍能看見當時的那一幕。

箭矢割裂空氣的聲音，還有接二連三刺入肉體的悶響。

噴濺在臉上粘稠血液的觸感，以及壓迫在唇上熾熱的擁吻。

——沒有預料之中肉體上的疼痛，心之所在卻迎來鋪天蓋地的黑暗。

“不……”

顫抖着睜開雙眼，看見眼前那張被放大數倍的臉龐。

崩潰地伸出雙手，撫摸上穿透他胸口的數道箭矢。

夢魇似的低語仍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他虛弱地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顫動。

——永生不會将她放過。

“Jane，我贏了。”

仿佛不忍再聽下去一般，Jane睜開眼睛，刺骨的寒風吹痛了她的雙眼，透過氤氲霧氣她模模糊糊地看見抱着海燕屍體的自己在曠野中悲哀的嗚咽，看着自己陷入絕望與崩潰，看着自己的世界一點點地坍塌殆盡。

當衛道者的箭矢如流星一般射來時，海燕用他自己的身體為Jane擋住了所有攻擊；然而其餘魔女卻沒有這樣好的機遇，流淌的血液染紅了城堡的地面，帶着無盡的怨恨與不甘，她們最終成為了衛道者的箭下亡魂……

外圍的靜靈血族和魔女已經趕來，與衛道者短兵相接。混亂之中，Jane咬牙抱起海燕的身體，在交戰的人群中穿梭而過，避開層層攻擊與吟唱，如一只無頭蒼蠅一般漫無目的地奔跑着。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管實際上身為屬地魔女的自己到底該盡什麽職責，她只是想逃走，從這幾乎要讓她窒息的世界中，從這幾乎玩弄她于掌心的命運裏逃走。

她的兄長死了，她的摯友死了，而現在……志波海燕正在她的懷抱內漸漸失去體溫與呼吸。

那麽她到底為什麽還活在這裏？如果命運當真如此殘忍而準确，為什麽她還活在這裏！？

跪在無人的荒野裏，用力攥住海燕滑落的手掌，Jane仰望着已然迎來破曉的天空，只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粉碎倒塌，淚水如雨紛紛墜落，嗚咽的悲鳴響徹雲霄。

“真是年少好輕狂……”

輕輕自言自語着，Jane覺得自己其實也沒多少資格去吐槽三百年前的自己，畢竟……

擡起手掌，觸摸上有些濕潤的面龐，Jane無聲地笑了起來——畢竟三百年都過去了，卻還哭成這樣子的，又不是別人。

“Jane……？”

忽然，凜冽的風聲中，一個柔軟的女聲響起，打斷了她的感概時間。Jane愣了一下，轉身望去，只見不遠處站着的一個少女，紫色的長發在風中翻飛，容貌依舊那麽清麗。

她神情疑惑地望向自己，熟悉的聲音裏帶着些許遲疑。

“老天……Nathalie！”Jane發出一聲驚訝的呼喚。眼前的少女聽見她叫自己的名字，咬咬嘴唇走到她的面前。

“你真是……Jane？”她依舊很不确定，偏着頭試探性地詢問——當然這絕不能怪她多疑，任誰在“懸崖上一個Jane，懸崖下一個Jane，請問一共幾個Jane”這樣的情況下，無法做出肯定的

回答。

“嗯。”Jane笑了起來，摸了摸下巴，“雖然很抱歉我無法告訴你為什麽，但我确實是你所認識的那個Jane。”

Nathalie的神情放松下來，她又打量了Jane許久，眨了眨眼：“你确定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嗎？

可是你比我認識的那個……怎麽講呢……”

她仿佛陷入苦惱一般，咬着唇——這個小動作很是可愛——尋找着合适的措辭。

“本魔女更加風華絕代氣宇軒昂成熟穩重桀骜不羁了對嗎？”驕傲地甩了甩自己的暗紅色長發，Jane的臉上挂着得意的微笑——不錯嘛Nathalie，這麽一眼就能看出本魔女三百年裏的變化，不愧是我的好基友！（咦

Nathalie充耳不聞她的話，像是找到了合适的表達方法，自顧自地點頭道：“嗯，這麽說，如果我認識的那個是幸運E的話，你現在就是幸運E-？”

……果斷絕交吧！

看着瞬間黑了臉的Jane，Nathalie哈哈笑了起來，她拍着Jane的肩，狡黠地笑着道：“開個玩笑——那麽如果我沒猜錯……來自未來的Jane啊，是來這裏來關心一下曾經的自己嗎？”

“你如往常一樣聰明。”Jane聳聳肩，表情漸漸複雜起來，“只是想來看看罷了……不過話說回來，原來當年我崩潰瞎嚎的時候，你一直在這高崖上看着我？！你是西屍魂屬地魔女诶，西屍魂

那邊的戰場沒有關系嗎？”

“我擔心你啊……”Nathalie搖搖頭，狠狠給了Jane一下子，“你這家夥分明就是找死吧，放着好好的睿獸不帶，封印了人家打包去了西屍魂，你快挂的時候它跟瘋了似的刨地玩兒，我這才知道你出了問題，連夜趕過來發現你确實出了問題——”

她嘆口氣，重新把目光投向懸崖下泣不成聲的Jane：“卻也許比死亡還要嚴重得多。”

“你說的對……比死亡要嚴重得多……”Jane淡淡地道，把一些重新翻湧上來的情感壓抑下去，

“海燕臨死前，跟我說了很多話，這些他斷斷續續敘述的語言，成為我永遠無法醒來的夢魇……午夜夢回，我不斷地夢見他在我的耳畔低語，溫柔又殘忍——”

「你曾經說過，你看見的事情必然會發生，從未有過失誤。」

「我的傻姑娘，你從來都只記得自己說過的話，這個自戀的臭毛病不改掉可怎麽得了？」

「我曾經告訴過你，所謂未來，只要是不發生的事情，就仍是未定，你一直是一個好強的人，不肯相信我。」

「‘凡你所見，皆為真實’，也許終究有一天，你會看見、去接受這個現實……哪怕它需要漫長的時間，我仍覺得無比值得。」

「因為在那個漫長的以後，你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嗯，就當作你第一次輸掉賭局，所付出的代價好啦！」

「所以……抱歉，這次，是我贏了。」

那些翻騰在夢境裏的話語又一次破繭而出，與眼前的景象交相輝映，她忽然沒了聲息。

現在的我已經懂得了你想告訴我的事情，命運這東西已經不會再束縛我半分；預言所告訴我的只是一個模板樣的未知，它應當成為我追求願望所利用的工具，而非是玩弄我禁锢我的牢籠。

可是徒有對未來的參透領悟，卻始終無法進行歷史的更疊。

付出的代價不能歸還。

逝去的死者陷入長眠，永遠無法睜開他的雙眼。

“好了Jane……一切都會過去的不是嗎？你現在不是好好地站在我面前麽？我已經聽聞空座與靜

靈都取得大勝，東屍魂的戰局也在援兵的注入下反轉過來……西屍魂的破曉也一定會到來，所以——”

“對不起……”

被Nathalie的這番話戳中了神經一般，Jane忽然擡起頭，淺灰色的眼眸裏滿是歉疚，她用前所未有過的認真語氣，輕聲對Nathalie道歉。

“對不起……”她伸手擁抱住Nathalie，在她耳畔重複着，聲音發抖，仿佛在忏悔着自己的罪過。

驚訝于Jane的舉動，Nathalie沉默了片刻，然後擡手回擁着她。力道很大，讓Jane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

“Nathalie你注意點你的力氣，一不留神就會踏上弑友的不歸路喲……”她無奈地笑着，只是這笑容被Nathalie的話截斷，凝固在臉上，又一次被淚水浸染。

“沒關系。”深吸一口氣，Nathalie低低在Jane的耳邊低語，仿佛将一切未知的未來都予以了原諒。

“雖然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可是沒關系……真的。”她靜靜地抱着Jane，許下自己真誠的承諾。

野地裏的風洶湧地吹拂着一切，黎明到來的前一刻，所有的罪孽都在這風聲中歸于虛無，所痛苦與後悔的過去被所有逝去的人無聲地在墳墓中原諒——

——即使有朝一日我陷入長眠，這答案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1726年春，繼空座、靜靈、東屍魂相繼取得基本勝利後，西屍魂大退魔宴，迎來大勝。然此戰耗時漫長，傷亡慘重；西屍魂魔女近戰無敵，以一當百，直至最後身披榮光而犧牲，吾等心中永念。——《西屍魂近代史魔女編》』

作者有話要說：

原創人物大放異彩w？其實也有很努力去塑造原創人物，內心世界和經歷什麽的……

N姑娘的過去與未來在以後的故事裏會出現的，雖然不是往生鏡（被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