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
江凡與江昊走在街上,發現所謂鬼市與普通市集沒多大區別。
有買有賣,有吆喝的有還價的,只是交易的物件奇怪了些。或揣在懷裏或放在筐裏的,是那泛着藍光或閃着紅光的補藥、靈布、丹石,一堆堆一叢叢,看得人眼暈。
有時買家也是賣家,有時只是團了雙手露出貪婪的眼盯着別人攤在手心上的“物品”,那樣貌顯然是恨不得奪了去占為己有,這樣的集市,暗潮洶湧,氣氛着實詭異了些。
江凡一開始還四處張望,沒多久便覺出不自在了,那些人自顧自的高聲談論,看似不理彩他們。就算江凡好奇的探頭過去看,也沒一人主動問詢要買什麽?好像不屑于搭理外行人般。
而在他們走過之後,總會覺得身後有詭異的目光尾随,一叢叢,如同身墜狼群,暗處露骨的望過來,露着貪念。
猛然回過身去,那原本吊眉斜眼用餘光看他們,面容難測的鬼魂們,立刻收斂神情,無論是買還是賣,馬上又假裝談論,嗡嗡聲驟起。
初時不覺得怎樣,每個攤位都是如此,走上一段便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江凡的腳趾本就有傷,如今在山路裏沾了泥土,比小乞丐還要可憐三分。腰帶也不知道甩到哪裏去了,袖子扯丢半只,褲子被刮破随風飛舞,活像跳數裏寶的腰間系着的圍裙。兩條腿在風中打顫,一副死裏逃生慘相。
江凡的扮相慘了些,與這幫鬼怪相比,竟然是一樣的落魄。這幫幽魂,必定是鬼,而且是窮鬼,看臉色,面黃饑瘦,看穿戴,身上補丁落着補丁。
無論是蹲在牆角乞食的,還是擔擔賣貨的都不見得有多少錢財,縱然是周圍“主顧”頗多的大攤飯,也不過是在筐裏散放着七八件靈物。
剛成為鬼的,無論窮富,總會有些陪葬。有錢的帶着丫環仆僮,趕着牲蓄,沒錢的也會一手握金一手握銀,至少嘴裏銜着塊玉。還有生時窮困,但是積德積福,化了一攤攤紙錢算是寄存在帳的,在這邊不說大富大貴,至少投胎前也過得生活富足。而今天遇到的這些與往常所見大不相多,這麽多窮鬼集中在這裏,太罕有了。
江凡低聲對江昊說“有蹊跷。”
江昊默然不語。
大凡一個村子的人同時死去時積怨難散,會滞留許久,但是看這些人并不像得了疫病,也不像被仇殺屠戳,果然蹊跷。
江凡得不到江昊響應,沖他擠眉弄眼抖嘴角,江昊假裝看不見。
江凡捉了他手指用力捏,小聲問江昊“你怎麽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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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昊無耐“我看你?你必然沖我擠眉弄眼弄玄虛,他們就會防備。你不是也說有蹊跷?笨蛋,不要打草驚蛇。”
江凡驚訝得大張嘴。
“別傻乎乎的只顧看我。”
江凡立刻低頭。
“回頭看看,他們有沒有在監視我們?”
江凡偷偷側轉臉,只瞥了一眼便連忙扭回頭。再悄悄眯起一只眼,縮着脖向後看。就算身後的人行走如常,他疑鄰偷斧般拿眼去看,就覺得人人都在看他。“好像有。”見江昊瞪他,連忙改口“又好像沒有。”
江昊咝的一聲吸了口氣。往常,江昊若是面無表情的吸一口氣,發出輕微的咝聲,那就是他要發飚的時節。
江凡還記得某一年,他給許世伯晾被子,滿院子都是城隍屋子裏的那股子黴味。
江凡一邊用小掃把撣被子上的青苔,一邊說話。
猛然被江昊一水瓢砸将下來,頭上腫起個大包。那時節江昊剛剛接任長安土地不久,江凡還以為他遠在異鄉,哪成想突然出現在眼前,數日不見就被他砸得暈頭轉向。人說官升脾氣漲,果然江昊演繹個十足十。
後來江凡述職時“本地豐調雨順,百姓安泰......”江凡每說一句,江昊就這麽咝上一聲。
結果,自然是升遷無望,連嘉獎都沒撈到半句。
江昊細細打量往來鬼魂神色,雖然一個個印堂陰暗,行蹤可疑,神色間卻隐隐透帶着層喜氣。豐都城的鬼魂根據生前業障發往各司,受刑罰清前債。長久流連陰司不願往生的,多是那執念過深的怨魂,或是枉死城中怨氣極重的厲鬼,憑着股怨憤才會結集成氣,怎會如此平和?
那生前牽挂太多,留在渡河之邊的,必要看那冤孽的結果,才算遂了心願。有看不開的,魂來魂往幾世熟人成路人,曾經以為執著的心思也就漸漸淡了。再則,生時惦記他的家人早已卒了幾代,孤墳一座再無人祭拜,收不到錢鈔置不下衣物,執念也就成空。
而他們這些人,又來自哪裏,為什麽會彙集在這裏?
人鬼殊途,冥界有律,鬼市不擾民間太平,每年只開兩次。
果真蹊跷。
兩人走走停停,江凡只恨腳程太慢。忽然江昊扯了他一下,江凡順着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牆角窩着一個老人,兩手團在袖子裏,委頓在地上,眯着眼半張着嘴,那眼神空洞至極,江凡用心感應了一下,才測到他微弱的靈識。
“你可認識?”江昊在他耳邊低語,江凡仔細辨認了一下,略微有點眼熟,眯着眼睛想了又想,才憶起這小老兒生前是洛陽地界上的趙員外。洛陽就算不是都城,達官貴人仍有不少,一個老員外又沒有出奇事績,很容易被人忽視。
“我記得他家頗富足,怎麽落到這種田地?”趙員外的兒子是販珠子的商人,常年奔波在外。趙姓在洛陽算大戶,同宗裏有做官的自然也有販夫走卒,趙員外的兒子不像一般唯利是圖的商人,頗為老實,因重信用着實有些口碑。
偏偏那一年去蘇州結帳,與人應酬在一個窯輔子裏吃了幾杯花酒,不知怎麽的便春心大動,花天酒地起來,最終被掏空了口袋與身子,在異鄉落魄得靠幫人打短工為生。因無錢還家,朝朝立在街口盼故鄉來人捎帶口信。
一日偶遇南昌來客,因他販絲去洛陽,便托他帶了信,碾轉将話帶到時,又過了大半年。趙員外給孫子備足銀兩送他出門,這是趙小孫第一次出遠門,後面的事,江凡就不記得了,或者說他多年來只偶爾翻看一下鬼役們呈上的地志,這件事根本就不知情。于是,蹲過去問老丈“趙員外,你怎麽在這裏?”
那老人渾然不覺,兩只眼珠死魚般呆滞。
“老先生,你是不是洛陽人?”老丈眼眸深處似乎閃動了一下,仍舊只保持着那一個姿勢。
江昊扯江凡後頸“這種鬼你也敢招惹?若是我沒記錯,他孫子也被人害死的。”
江凡驚訝不已,回頭看江昊,江昊面沉似水,江凡背後發冷,想起地志,啪的一下在半空中打開江昊的書櫃亂翻一氣,終于找到洛陽志,攤開來一頁頁快速翻動。
江昊額角青筋畢露,藏在袖子裏的手掌攤開做刀劈狀,提起一半終于又收住了招式。
江昊是極度震驚,江凡果然有天斌?他只見自己開過一次,就有這了這種本事。江凡完全沒留意自己與殺機再一次擦身而過。而江昊身上散發出來的煞氣,倒是驚到周圍的魂魄了,一時間個個收起攤位,拎着四角站到一邊,靠在牆角的老者也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地志上的記載筆筆屬實,江凡心神俱震,與他所知道的洛陽有些不同,略過前面那些,直接翻到趙員外這一章,廖廖數行,記得極其簡略,江凡呆呆的手上無力,藍色志本攤開來滑落在地。
江昊撿起來,撣了撣上面的浮灰。其實內裏記載的,無外乎趙老外員的孫子迎兒子屍首回鄉,路遭劫匪,盤纏盡數遺失,将父親化了骨灰,回到村頭時趕上當地惡霸周為慶母親壽辰施粥。
惡霸周本以為他是外鄉乞丐,見他篷頭垢面背着的包袱皮卻是上乘布料,一時起了欺淩的心思,下了迷藥弄到自己家中,搶奪包裹過來翻撿查看,看他是不是夾掖了什麽值錢的家當。趙家孫子醒轉過來,看到一個面相兇惡的歹人在翻自己包裹,一聲驚叫“有賊。”
惡霸周本以為包裹裏會有點財物,結果晦氣的碰到骨灰壇子,又怕他聲張驚攏到家人,萬一惹了官司就更不值當。一時氣急,幾拳揮下便将趙小孫打死。
棄屍到後院廢井中,找了個借口砌封上,又擔心他是冤死鬼,便請了術士鎮魂。術士在井前栽了棵桑樹,井後種株芭蕉,告訴惡霸周,這是頭壓喪,腳壓焦,永不超生。
這些江昊早就知道,江凡是初次見。他的地界出的這些事,無論拎出哪一件,都夠受用的。
江凡忐忑不安怔怔的回不了神,趙員外以為他在看自己面前那只瓷盤,便向前推了推,啞聲道“二位客官,這是好寶貝啊。”
那不過是只半殘的茶盞,裏面一叢幽藍,是個頗有靈氣的爬蟲,蠢笨的沿着碗沿往外馬,馬上要爬出去,又江凡被用手指輕輕按了回去。
老人見江凡碰了他的東西,眼裏才有了一點亮光興致上來許多,直勾勾的伸長脖子問“你想要嗎?能出多少錢?”
江凡不好說不買,這種低級的靈蟲,滿市場恐怕也沒有幾個在賣,但是又想知道他的狀況。就算他命運不濟,屢逢厄事,死的時候,應該也是認了幹兒子或者宗族裏出人安置的。當地民風尚算淳厚,幾大宗族還設有義莊,老人晚景凄涼也總會有人照料。再說,按時間計算,死了至少有五十年了怎麽還在這裏晃蕩?
難道無人安排他投胎?他的路引呢?
趙老漢見江凡遲遲不說話“你們是外鄉人吧?”
“啊~。”江凡正想打聽市集的事,于是有心攀談,而周圍所有的人又好像都在側耳聽着。老丈立刻問“那客官想不想住店?”
“好~,敢問老人家這附近可有客棧?”
“有,當然有,既幹淨又便宜,二位跟我來,包你們住得舒服。”
聚集在周圍的人群裏議論聲忽然大增,嗡嗡聲一片,看老丈的眼神也千奇百怪,有不屑的,有羨慕的,還有嫉恨的。
江昊鼻吼輕哼一聲,剛才江凡坐在那裏隔空取物,來往的鬼魂視若無睹,現在不過是住店,又千奇百怪弄這副情形,果然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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