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上)
往事如影,緊緊相随。所謂痛苦,不過是刻在骨頭裏,銘記于心上,并不言語。
那年宇文鴻十四,秦無涯十七。
空地上,七歲的宇文珠兒一身鮮豔的衣裙,如花蝴蝶一般坐在秋千上,她的身後跟着同父異母的哥哥宇文霖。宇文霖和珠兒同歲,他唯唯諾諾地站着,還不忘手上用力,為珠兒推秋千。
果園裏回蕩着珠兒清脆的笑聲,和時不時的“再高一點,你個笨蛋,再高一點”的叫聲。
宇文鴻遠遠走來。珠兒看見宇文鴻,仿佛看到了待馴服的野獸,對宇文鴻說道:“喂,你過來。”
宇文鴻心知珠兒所想,便裝成恭敬的樣子,語氣中含有一絲揶揄,說道:“大小姐有何吩咐?”
珠兒沒瞅見宇文鴻漆黑深邃的眸子裏的不服與反叛之色。珠兒得意地哼了一聲,在鳳凰山莊,她的母親安寧夫人極受寵愛,從未有人敢違背她們母女,連大少爺宇文鴻都得規規矩矩聽命。不過安寧夫人對宇文鴻很是痛恨,還跟珠兒說過,宇文鴻根本不受掌控,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可珠兒瞅來瞅去,也覺得宇文鴻并不像母親所說那樣,而是對自己很恭敬。珠兒臉上浮現得意之色,心道:宇文鴻雖然不聽娘親的話,但是聽我的話,看來我比娘親有手段!
想到這裏,珠兒揚起小臉來,道:“你給我推秋千!”
“好,”宇文鴻走到宇文珠兒背後,推着她,說道:“哥哥給你推秋千。”
宇文鴻到底是靈活一些,他手上用力,一邊推秋千,一邊看宇文珠兒的反應,猜想她要的高度。宇文珠兒被伺候得舒舒服服,不時地拍掌,傳出‘啊’,‘啊’又驚訝又興奮的叫聲。
不一會兒,秋千又呈很小幅度的擺動,宇文珠兒閉着眼睛享受着宇文鴻的伺候。身旁的宇文霖看得直羨慕,雖然他很想對宇文珠兒好一點,但宇文珠兒總嫌棄他笨手笨腳。
宇文鴻俯下身來,在宇文珠兒耳邊輕聲說道:“珠兒可是累了?”
“嗯,累了。”宇文珠兒伸了個懶腰,說道:“你伺候得不錯,我要你一輩子伺候我。”
宇文鴻眼中寒意一閃,笑着應承,內心卻道:想得真美!
宇文珠兒又道:“反正我以後會是鳳凰山莊莊主,你當我的奴才就夠了。”她說這話時,想到安寧夫人今早拿到一種毒藥,還說只要用此毒藥,她們母女便無競争對手的話來,洋洋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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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鴻最痛恨有人和他争莊主之位,就算是開玩笑,他聽到了也不高興。宇文鴻冷笑一聲,心道:無毒不丈夫!驕傲的孔雀,你若真和我争位,我就拔光你的毛!
宇文鴻被惹得不高興,便不想伺候宇文珠兒了,以有事為名離開了此地。
宇文鴻沒想到,幾年之後,為了除掉威脅,他殺了安寧夫人,将珠兒誣陷成兇手,導致珠兒被莊主宇文跡囚禁。安寧夫人和珠兒也沒想到,讓珠兒當上莊主不過是宇文跡的一句戲言。
在宇文跡的心裏,宇文鴻縱使有萬般不是,也是鐵定的下任莊主。對于金絲雀一樣的安寧夫人,宇文跡壓根兒就不信她能将珠兒教育成人才。萬裏山河,當然要給當得起的那個人,怎能憑着個人喜好選定繼承人?他宇文跡雖不是個東西,不過當真不會糊塗至此。
更何況,珠兒有安寧夫人,而宇文鴻自幼喪母,便沒了繼位之後被生母挾持的可能性。
珠兒見宇文鴻走了,也攔不住他,大叫掃興。她轉頭看向宇文霖,說道:“你,過來,給我推秋千!”
宇文霖興高采烈地過去了,他學着宇文鴻的樣子,猛一用力,秋千連帶着珠兒飛了出去。
“啊!哇哇哇哇!”珠兒吓壞了,她飛落到一旁的草地裏,嗚嗚地大哭了起來。
宇文霖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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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懲戒堂,宇文鴻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剛被打了頓鞭子,臀上還火辣辣地疼。他伸手往後一摸,再抽回手來,攤開掌心,發現手上一片血跡。呵,血都染透褲子了,打得可真夠狠的。
到底傷的是她的親生閨女,安寧夫人把宇文鴻往死裏打。
宇文霖跟在哥哥身後,他嗚嗚咽咽地哭着,說道:“哥哥你又替我背黑鍋......。”
宇文鴻咬着牙,忍着疼,看着弟弟期盼的目光,說道:“下次再見到宇文珠兒......離她遠點!”
宇文霖低下頭去,對了對手指,說道:“可是,珠兒是我們的妹妹耶,我想她對我好一點。”
宇文鴻冷冷地說:“沒用的,她只把我們當成奴才。你以後看見她遠遠躲開,省得再惹她不高興。”頓了頓,他又道:“安寧夫人出身卑微,如今嫁入天下第一莊,好不容易揚眉吐氣,定要位于人上,把別人踩在腳下才甘心。珠兒便學了她。”
宇文霖對宇文鴻的話似懂非懂,舔了舔嘴唇,說道:“可是,哥哥......。”
宇文鴻扶着牆,艱難地走着,心道:你總這樣,結果每次收拾爛攤子的都是我。
宇文鴻囑咐完宇文霖,就不說話了。他不是對宇文霖置氣,而是所剩的力氣不多,無力應付而已。為了減輕疼痛,宇文鴻把着樹走,他艱難地往自己房間走去,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
偏不巧,宇文霖說道:“珠兒不會那樣的,珠兒肯定把我們當哥哥,只是她心情不好......。我們就讓她發洩,等她心情好了,就對我們好了。”
宇文鴻氣結。
宇文霖拉了拉宇文鴻的衣角,宇文鴻疼得要命,無暇顧及他,便順手拍開。
宇文霖又拉了幾次,惹得宇文鴻不耐煩了,他以為弟弟又要為珠兒說話,怒道:“你少為她說話!鞭子沒打在你身上,你就不知道疼;不是你被扒光褲子挨打,你就不知道害臊!”
宇文霖被宇文鴻一吼,吓了一跳,他怯怯地指了指樹,說道:“哥哥,你抓疼樹葉了......。”
宇文鴻扭頭一看,原來他的手正抓着一根樹枝,也将幾片葉子握在手中。宇文鴻心中無限悲涼,他為宇文霖挨了打,可宇文霖惹他生氣,不心疼他也就算了,宇文霖居然心疼樹葉,還讓他宇文鴻為樹葉讓步。
宇文鴻一把将樹葉扯下,對宇文霖說道:“無妨,明年還會再長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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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秦無涯帶着侍從站在假山後,搖着扇子,說道:“這就是鳳凰山莊大少爺宇文鴻?”
侍從點了點頭,說道:“正是他,站在他旁邊的是他弟弟宇文霖。”
秦無涯淡淡地說道:“我只關心大少爺宇文鴻。”隔了片刻,他又說道:“我原以為鳳凰山莊大少爺有多厲害,原來也不過是這樣。”可鳳凰山莊卻爬到秦家莊頭上,真是讓我心有不甘。
罷了,我有父母的疼愛,他宇文鴻這輩子都別想有,還有他弟弟那個包袱,我們算是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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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快到,宇文鴻去懲戒堂罰跪。怎料天公不作美,他奔赴懲戒堂的途中竟然下起雨來。初秋的雨淅淅瀝瀝,将宇文鴻澆得濕嗒嗒的。
莫白衣正坐在懲戒堂等着宇文鴻,他悠哉游哉地喝着茶。他二十五六的年紀,面容俊秀,身形潇灑,一身素白,手中一柄折扇,一頭如墨般的長發用一條白色綢帶紮着,簡潔而淡雅。他打扮得如此随意,倒是和宏偉氣勢的鳳凰山莊格格不入。
宇文鴻心下了然,想必今日是莫白衣監刑。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那時,莫白衣是鳳凰山莊莊主宇文跡的得力手下。他對宇文跡忠心耿耿,也總是護着安寧夫人和其女兒宇文珠兒。宇文鴻不喜歡莫白衣,正如莫白衣不喜歡宇文鴻,也很少見他一樣。
莫白衣見宇文鴻前來,便把茶杯一放,站起身來,背負雙手道:“大少爺,請跪吧。”
宇文鴻一愣,随即說道:“現在還沒到午時,還差一刻鐘。”
莫白衣輕笑一聲,說道:“這裏除了監刑的人,便是受刑的人。大少爺平白無故地在這裏站着,莫非是監刑的不成?”
宇文鴻咬了咬牙,低下頭來,就地跪了下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莫白衣擺明了要為難他,他怎能不知?胳膊擰不過大腿,莫白衣是父親的走狗,他根本無法與其抗衡,就只能屈服。
自己無權無勢,無依無靠,便只能這樣了。
但總不能一直這樣。
見宇文鴻乖乖跪下,莫白衣倒是一愣。他這麽做無非想看看宇文鴻的反應,可宇文鴻非但沒有頂撞自己,反而忍了下來。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懂得進退,根本不像其他小孩那樣純真,真是讓人忌憚。不過莫白衣随即看到宇文鴻緊握的雙拳,心道宇文鴻心裏八成對他痛恨極了。
莫白衣搖着扇子,淡淡地說道:“莫某認為,大少爺應該多點反省,而不是憎恨與自憐。”
宇文鴻冷笑一聲,說道:“我宇文鴻雖然自幼喪母,總被我爹責打,在鳳凰山莊被排擠,但是我從沒覺得我可憐。”他随即又道:“若我都可憐我自己,那我宇文鴻豈不是個真正的可憐人?”他本想忍耐到底,但想必是心裏僅剩的那一分驕傲沒有磨滅,才讓他說出這番話來。
莫白衣看着宇文鴻被雨水打濕的衣衫和頭發,還有他那不屈服的眼神,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幾年之後,莫白衣回想此事,感嘆自己當時還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了些。莫白衣心想,那時候,如果不提防宇文鴻,不把宇文鴻推開,而是接納他并關心他,如今的他會不會不一樣?
幾年之後,宇文鴻回想往事,恍然大悟,莫白衣并非真心為難他,而是看不慣他的一些做法。對莫白衣而言,宇文鴻是名門正派的大少爺,可他做事的方式卻過于隐忍,有時不擇手段。
兩個時辰之後,懲戒堂的人扶起宇文鴻。因為宇文鴻早跪了一刻鐘,所以莫白衣也特意交代提前一刻鐘放他。莫白衣說,這叫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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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莫白衣行至宇文鴻的住處。他本不想理會宇文鴻,無奈腳下不聽使喚,愣是不知不覺走進了宇文鴻的住處。莫白衣搖着扇子,腦海中想起白天宇文鴻說過的話,心裏略有感嘆。
宇文鴻挨了打,被雨水澆了,又跪了兩個時辰,疲憊虛弱得很,回房之後他就病倒了。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他的兩個仆人忙得像螞蟻一樣,一個疏忽便由着莫白衣‘闖’了進來。
仆人們吓了一跳,恭敬地站在一旁。莫白衣掃了眼淩亂的房間,說道:“大少爺睡下了?”
兩個仆人相視一眼,其中一個說道:“回莫統領,大少爺剛睡下。”
莫白衣點了點頭,眼睛卻瞟向宇文鴻床頭的那瓶藥。那瓶藥街頭上三兩銀子一瓶,沒想到卻被用在宇文鴻的身上。莫白衣上前拿過那瓶藥,道:“他雖然失勢,但好歹也是鳳凰山莊大少爺,不該受此待遇。若他有什麽不測,莊主必然拿你們是問。”做人不要太勢力了......。
兩個仆人一臉霧水,其中一個迅速反應過來,說道:“回莫統領,不是我們欺負大少爺。我們今日去為大少爺拿藥,但是藥都不見了。我們等了兩個時辰都沒拿到藥,又不能看着大少爺沒有藥用,我就只好......就只好把我的藥給大少爺用了。”
莫白衣心中了然,這是有人針對宇文鴻,他走上去掀開宇文鴻的被子。此時宇文鴻昏昏沉沉,他昏迷中感覺身後一涼,似乎有人解下他的褲子,便輕哼一聲,喃喃地道:“還沒打夠麽......。”
莫白衣一愣,随即放下了被子,站起身來。他從懷裏取出個小瓶,遞給侍從,說道:“早晚一次,給他塗在傷口上。”頓了頓,他又道:“等會兒我開副方子,叫人去煎藥,給你家大少爺送來。”
就這樣,莫白衣在宇文鴻的房間裏又呆了一會兒。臨走時,他道:“別說我來看過他,就說是莊主派人給他治病。”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無法接受你的做法和為人,不理會你便是。你日後成為鳳凰山莊莊主,必定看我不慣,你不知我曾對你施恩,對我下手時便不必留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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