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1.
舒茄21歲那年,挑染了一頭紅發,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去看德國G城的狂歡節。
因為初戀男友在那裏。他穿一件白襯衫,紐扣只扣最下面兩顆,凍得發青的胸口挂一管金光閃閃的薩克斯風,站在滿街奇裝異服叽裏呱啦的人群裏,吹響《夕陽醉了》。
舒茄在悠揚的樂聲中撲上前,往他脖子上印一個鮮紅的唇印。轟天的掌聲和口哨裏,他的臉上露出漂亮的酒窩,摟住她的腰,帶着她和音樂一起搖擺。
那一天的夕陽光其實淡薄而輕軟,穿不透北德零下的嚴寒,在舒茄心裏,卻以為會是這一生最熱烈的光芒。
那一次的回程,他說舍不得她坐火車,要給她買機票。舒茄舍不得用掉他打工的錢,自己買了機票,只是在送別的機場裏任性哭鬧,像個從未經歷過分離的孩子。
我下個周末就去T城看你啊。他好脾氣地哄她。
你老這麽說,你說話不算話!舒茄壞脾氣地跺着腳。
這次肯定算的啦。他好看的嘴唇一如既往,吐出動聽的咒語來。
舒茄踮起腳吻他,莫名落下淚來。
飛機降落的時候,她的淚還沒有幹,紅頭發亂糟糟地披着。走進燈火通明的機場大廳,才發現皮靴的一只跟也掉了,一瘸一拐的模樣簡直就像個女瘋子。
舒茄?
有人卻隔着來來往往的人影,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
擡頭,原來是謝天桦。她在T城的同學加鄰居。
也是她到德國一年,認識的唯一一個中國朋友。
你沒事吧?他走過來問。
沒事。舒茄抹了抹臉。你怎麽在這裏?
謝天桦晃晃手機:郝東帶旅行團去荷蘭了,他女朋友今天到德國,讓我幫忙接下。
舒茄瞥一眼,屏幕上一個大眼睛嘟嘴巴的女孩子。
做作的洋娃娃。舒茄心裏嗤一聲,看謝天桦:怎麽你還跟郝東來往呢?這種小人趁早別搭理了。
還他個人情,他也算幫過我。謝天桦随口說,看一眼她的靴子,你這樣子回T城?要不搭我的車?
舒茄皺眉看他:你才拿駕照吧?借的誰的車?不要告訴我是馬可那輛小破車!
謝天桦揚眉一笑:怎麽,沒膽量坐?
也許是燈光的原因,那個笑容伴了個淺淺的酒窩。舒茄想起遠在G城的男友來,竟又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出什麽事了嗎?
兩人在大廳裏等洋娃娃出來時,謝天桦忽然低聲問了句。你不是去跟你那位過狂歡節?
舒茄心裏一酸,聲音都發哽:沒什麽。我就是想他。
謝天桦轉頭看她,笑。
沒談過戀愛的小子,完全不能體會相愛卻不能相守的痛苦吧。舒茄有點惱,瞪他:笑屁啊,我這難受呢。
我知道啊。他微笑着看她,眼神清澈,卻有一種少見的,溫和而寬慰的光芒:痛苦不也是愛情的一部分嗎。
好像很随意,又很自然地說了這句話,他就站了起來,因為手機裏那個大眼嘟嘴的女孩,正出現在出關的人群裏。
以上,只是我從記憶長河裏,摘取的一個小小光點。
我是舒茄。這是我寫的,我和謝天桦的故事的開頭。
在這個春天的下午,德國D城的藍天,正被棉絨一樣輕柔的綠色裝點起來的時候,我坐在安靜的畫室裏,動了寫下這個故事的念頭。
也許有人會說,這個故事的結局已經很清楚了。
是嗎?
也許,在收到這封婚禮請柬以前,連我自己都不肯确定這一點。
一個小時前,我的手裏捏着一封從德國M城寄出的信。我盯着那個郵戳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打開信封,裏面是一張藍色卡片。
看見封面上寫着Wedding,我的手指就有點不聽使喚。哪有這樣的。Wedding卡片不都是紅色、粉紅或者白色的嗎?
不止顏色奇怪,卡片中間還有一道奇怪的镂空。翻開來,才看出那是個別出心裁的設計——卡片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簡筆畫小人,镂空的地方是他們的胳膊,卡片翻開來,他們的胳膊就緊緊勾在一起。
設計卡片的人,一定呆萌呆萌的,就像那兩個小人一樣。
左邊的小人打着領結,旁邊是新郎的名字:Xie Tianhua
我瞥一眼右邊穿白紗的小人。是個三個字的名字。
眼前忽然模糊了,是淚水湧出來。
這是我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我閉上眼,想控制自己的淚腺,卻發現自己在默算時間。
謝天桦比我小一歲。
所以他今年29了。他的小新娘,也有27了。該結婚的年紀。
好吧。我站起來。掃一眼婚禮的地點。
西西裏。
我要去給他們一份大禮。
結局?有些故事就不該有結局。
2.
郝東的女友剛到德國的時候,是謝天桦去接機的。
那個名叫袁加美的女孩,坐了十二個小時的飛機,出現的時候頭發沒亂彩妝沒花,一身幹淨漂亮的白色蕾絲裙,上面連道褶子也沒有。機場大廳裏,沒等到自己的正牌男友郝東,卻看見正點帥哥謝天桦,袁加美笑得眉眼彎彎,嘴巴裏好像塞了只蜜桔,一開口就沁出甜汁來。
那天碰巧了,舒茄也在機場。她和謝天桦是同學又是鄰居,搭個順風車回T城,簡直再自然不過。
于是舒茄和袁加美一起坐進了謝天桦的小破車。
小破車那時候還沒有那麽破,開起來四平八穩,沒噪音沒爆胎也沒抛錨,就是音響不出聲。車廂裏太安靜,三個人只好聊天。
你們在德國多久了呀?
快一年了。
哦,在T大讀語言班嗎?
下學期開始上專業課了。
你們……一起呀。
舒茄在副駕上回頭看她,一笑:對啊。
其實袁加美的問題都是對着帥哥問的,被舒茄答去了,袁加美有點不高興。
表面上當然還是笑,端端正正坐在後座上,讓自己在剛認識的帥哥面前,像只精致乖巧、讨人喜歡的洋娃娃。
帥哥這時候開口了,卻是接舒茄的話:對什麽,咱倆專業不一樣。
舒茄笑:對,我油畫系,他經濟系。
謝天桦聲音朗朗:看,一個藝術家,一個資本家。
資本家?舒茄咯咯笑,拍那只貼滿OK繃的音響:有開這種小破車的資本家嗎?
後視鏡裏,袁加美看見帥哥濃黑的眉毛一揚:我這是藝術!
于是舒茄伸手捶他。兩人就在前排哈哈大笑,默契又親密。
袁加美的面孔忍不住沉了一沉。
這個表情,被舒茄在後視鏡裏看見了。
不過她沒有機會說什麽。謝天桦那天不光是個盡責的車夫、搬運工,還充當了一把電工、管道修理工,把袁加美妥妥帖帖送進租好的二居室裏安住,最後還留了手機號碼。他一向這麽熱心周到的。
可不知怎麽,舒茄總覺得他沒必要這麽殷勤。
你看上這洋娃娃了?
單獨坐進車裏的時候,舒茄調侃一句。
什麽?謝天桦的樣子有點茫然。
她可是郝東的女朋友。
這下謝天桦皺眉,白她一眼:我知道。我就是幫忙而已。
舒茄打個呵欠:那你也悠着點兒,你沒心思,我看人家不這麽想。
事實證明,舒茄這方面的眼力和直覺是非常準确的。
郝東在荷蘭的生意做了一個多月,照顧女友的重任好像“順理成章”就落在謝天桦身上。初到異國的女孩孤單無助是多麽自然的事情,又是個嬌氣滿滿的洋娃娃,麻煩謝天桦的時候可真不少。買電腦、裝電腦、裝燈泡、買手機、辦銀行卡、辦學校手續……既然是個能幹的家夥,這些在謝天桦眼裏,大概都得算合情合理舉手之勞的小事兒,根本不值得找理由搪塞;然而在對方眼裏,帥哥的一一應承意味着主動示好——于是終于造就了那一天的桃花劫事件。
用今天的話說,也可以叫做浴室門。
那是四月初的某個傍晚,夜色已近,空氣溫暖,正是讓人蠢蠢欲動的時刻。謝天桦接到袁加美的電話,說是電腦好像中了毒,請他去幫忙重裝系統。
去了。除了洋娃娃的笑臉,迎接他的還有大罐冰淇淋。一人一個小勺,頭碰頭面對面,在罐子裏頭挖來挖去的那種吃法。謝天桦吃了一口就放下了,說他不愛甜食。
那你喜歡吃什麽?肉嗎?女孩兒笑盈盈問。
嗯?還行吧。謝天桦盯着電腦,轉移話題,郝東過兩天就回來了吧。
袁加美轉轉眼睛:明天。
是嗎?謝天桦笑,總算能團聚啦。
袁加美有一會兒沒說話。房間裏只有電腦嗡嗡響着,未免有點尴尬。
袁加美忽然站起來:電腦還有一陣子才能裝好吧?那我先去洗個澡。晚上有時候沒熱水呢。
謝天桦後來說,他那會兒腦子裏只想,怎麽會沒熱水?這裏應該也是中央供暖啊,應該讓她找房東再問問。不過郝東就回來了,這些事兒輪不到他管啦。
正對着重裝中的電腦發呆,浴室裏傳來一聲尖叫。
謝天桦第一次在真實生活中聽見女人尖叫,頭皮一麻,條件反射跑過去問:怎麽了?
水突然好燙!女孩兒帶着哭腔。
那你快先關上!
我關不上……女孩哭叫。
于是謝天桦——跑去廚房,把進水總閘關了。
然後他又跑去浴室門外問:你還好嗎?沒燙着吧?
半晌,裏面才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我扭到腳了。
我去找人幫你!謝天桦往門外走。可以叫房東太太來幫忙嘛。
天桦!女孩在裏面喊。不用了,你進來扶我一下就好。
謝天桦說,他至少确認了兩遍她有沒有把衣服穿好。她說穿好了,他就打開了門。
一團霧氣裏,女孩光溜溜地站在那兒。
我是舒茄。以上,是我寫的,這個故事的第二段。
在接到那封婚禮請柬的第二天,我開着一輛白色的敞篷車,在德國向南的高速公路上開到180碼。德國限速的路段也越來越多了,這是難得可以踩盡油門的地方。有人說飙車會上瘾,也許,可我喜歡的,只是極速飛馳時,長發在腦後被風扯緊那一瞬的快感。
好像身後有天空的牽引,牽引着我的靈魂,向更高更遠的地方飛去……
你問我上面那個袁加美的片段和我有什麽關系。嗯,其實沒什麽。
其實就是我太無聊了。
無聊到我會在油門轟響,天空飛逝的那一刻,忽然飛出一個念頭:如果那個光溜溜站在浴室裏的人是我,他會是什麽樣的反應呢。
作者有話要說: 想寫這個故事很久了,可是從來沒有好好去構思過。就當播個種子,給我愛的這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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