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渺小的人類面前,海嘯、地震、地面裂變足以毀滅一切。在目前陸地上全人類的認知當中,沒有比這些更恐怖的災難。
阮希想着,感覺自己如同被放入了沙漏中,而玻璃瓶在帶着他瘋狂搖擺。
山脈在轟隆隆地響。
“我快沒力氣了,真的!”
他死死摳住陸征河的衣角,但作戰服的那一小塊布料很顯然承受不起他一個大活人的重量。
陸征河被地震釋放出的能量強制性地壓在車內,像面包被擀面杖擊打成了各種形狀,他使不上力氣。
他試圖朝阮希喊話:“我們才到第五座城市!”
阮希點頭,但陸征河看不清楚。
強大的震波仍舊在繼續,阮希感覺到自己的小雁翎刀也快掉落出去了。
常年經受暴力拆卸的地面受不住了,它悄悄地朝地下深處垮塌。震波使阮希滿眼昏花,看不清陸征河的五官,可是他拼命想要去記住。
“我腳底下是什麽?”阮希不知道如果這一松手,自己将會掉到哪裏去。
陸征河皺緊眉頭,大聲回答:“深谷!”
阮希沒辦法低頭去看,回憶起小時候看的一些有趣故事,說主人公掉到懸崖底下也會活過來,要麽挂在樹枝上,要麽被山腳的好心人救起來休養……
他想,我一直這麽倒黴,應該所有的運氣都積攢到這一次上面了吧?老師從小就教導說好人長命百歲不是嗎!
于是他反過來安慰陸征河:“我應該摔不死!”
“阮希,你的主要目的是逃命,”陸征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雙目赤紅,很顯然沒聽進去半個字,“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是我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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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找我嗎?”阮希自顧自說着自己的話,根本沒在乎他說了什麽。
現在也沒人在乎。
“會。”
陸征河回答得很快。
因為現在這是他根本不需要再去思考的問題。
不管以前是什麽關系,現在是什麽關系,或者未來是什麽關系……阮希都是婚姻賜給他的omega。從始至終,從婚約開始到也許會被迫結束,阮希一直都是。
他們需要互相保護,絕對不能有誰被落下。
地震仍在繼續。
能望得見的石樓已經垮塌過半,那些透明旗幟孤零零搖曳着,有一些已經被鮮血染上了色彩。他們看見手臂、看見腿,看見這裏正在上演着一次次死亡。
可是阮希實在是沒有力氣再抓住陸征河的手了。
他輕輕閉了閉眼,深紅色的眼隐匿在世界模模糊糊的動蕩中。
其實他的一生很短暫,也懼怕過許多東西,怕過黑夜,怕過沒有夜航船與燈塔的大海,怕過無故揚起的風帆,怕過咬住他手指死都不放的冰藍雪蟹,但沒害怕過和陸征河一同走上這一程。
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要将他折磨透了。
阮希感覺鼻尖有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但他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了,他現在只覺得腦子是自己的。
其他部位已經麻木了。
“你都不認識我了,為什麽還要來接我?”
阮希不再顧上其他的什麽。
什麽秘密、面子,以及那些沒用的傲氣,全部都去他媽的!沒有人在乎。
他看見地震的威力化作海浪,海水沖上沙灘,帶有毒液的水一遍一遍地包裹住他的身體,而他躺在沙灘上,眼睛盯着月亮。
然後,月亮離他遠去,他不小心墜落到深淵之中。
就像天使又降臨人間。
“因為你是我的伴侶。”
他沒有聽到月亮對潮汐的回答。
·
地動山搖終于停止。
在再次醒來之前,阮希還以為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聽見死神的步伐靠近,那些山體傳來驚雷般的巨響與死亡的喪鐘沒什麽不同。
水,他只想要一口水。
他的喉嚨幹涸得像curse城無邊無際的沙漠,而他正深深陷入流動的沙土之中渴求水源。
睜眼,有冷風吹過發梢。
濕意來了。
我真的還活着。
他下意識地用目光朝周圍搜索一圈,并沒有看見熟悉的身影。
陸征河不在這裏。
那個笨蛋,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麽?阮希拍了拍腦袋,怎麽也想不起來陸征河的最後一句話。他模模糊糊間,只記得一個“因為”。
如果下半句是“因為你是阮希”的話,就當陸征河沒說過。
能不能換句臺詞啊!
不過現在可以肯定的是……他們走散了。
晴天被災難剪掉了天空與寧靜。
他擡頭,頭頂的碎石塊正在他眼前嘩啦啦地往下落灰,灰撲在他的手上,與他融為一體。
在朦胧中,他記得感受到有倒下的樹幹重重地壓到腿上,可是現在他回過頭去看,發現腿還在,還能動,只是有些許麻木。可能是哪個部位被壓壞了,需要多活動活動才能恢複。
很幸運,應該是他在掙紮時,渾渾噩噩地将那能壓斷他雙腿的樹幹掙脫開了。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處。
看樣子,剛才過于猛烈的地面震動已經改變了這個地方原有的模樣,他努力回憶着,只覺得後腦勺隐隐作痛。他似乎是從高處掉落下來的。
想着,阮希擡頭去看他之前站住腳的地方,可是那裏已經被尖尖的岩石封住出去的路口,徒留了一處深井口般的小洞,爬也很難爬上去。
他推測自己掉入震後造成的洞穴裏來了。
但總歸可以試試爬出去,他不能一直待在這裏,會死的。
環視了一圈四周,也沒有看見車。
還好,陸征河沒有掉下來。
阮希松了一口氣,他相信陸征河還活着。因為在掉入深淵之前,阮希反複想着文恺向神禱告的那句“雪山之神與聯盟在保佑您”。
海神也會眷顧他。
“嘩啦——”
是石頭落下砸向地面的聲音,靜谧被打破。
“阮希?”
寂靜無人的洞穴裏傳來柔軟的人聲,一圈圈回蕩在阮希耳側,“是你嗎?”
阮希警覺起來,右手用力地抓住身側刀柄。
誰?
不是厲深,不是文恺。更不是他憑借呼吸聲就能辨認的陸征河。
這一路上沒有遇到過熟人。
阮希驚慌失措地回頭,屏住呼吸,眼神再次嘗試着在不明亮的封閉空間內游移。接着,他看見令他眼熟的面孔——
白淨的、秀氣的,原本紅潤而有光澤的嘴唇有了裂紋,眼神也不複明亮。
“宋書綿?”
他認出來了,這是從小一直跟在他身後奶聲奶氣喊“阮希哥哥”的小孩兒。
只這一剎那間,阮希腦海裏閃過無數片段,他想起那天冬雨後的天臺,那些撐傘看熱鬧的人群,想起鋪滿猩紅地毯的阮家會客廳,以及那件鋪滿繁星的高級定制鬥篷。
“是我!”從泥灰裏跌跌撞撞地爬出一個人。
然後,阮希拼命支撐着全身力氣,猛地從廢墟裏站起了身。石塊掉落在地面,發出刺耳的雜音。
他以近乎最快的速度掏出脖頸上懸挂的“地獄守衛犬”,抽出刀鋒,手臂與武器在廢墟上投下一簇簇厚重的影子。
他看見宋書綿背後有人也從廢墟裏爬出,正要舉起槍。
阮希撲倒了那個人,将戰術刀一刀切入他的手臂。
那人捂着手臂嚎叫起來,眼神兇狠無比,地面似乎又開始震動。他們扭打在一處,阮希從喉嚨內不斷發出粗喘,灰塵高高揚起,刀刃劃開寧靜。兩個人你死我活,一同翻滾在地上。
野獸般的拼殺最終以一聲悶哼結束,戰術刀插進陌生的喉管。
血又噴濺出來,阮希嫌惡地皺眉。
完事!
可是宋書綿似乎是沒見過這樣的阮希,被吓呆了。
“別害怕,”阮希聳聳肩,無奈地解釋道:“他剛剛舉起了槍,對準你,或者對準我。”
宋書綿回過神來,驚叫:“你活着就好……你還活着!”
“我當然活着。”阮希接住一把他的飛撲。
可是阮希腿疼,一下沒坐穩,沒忍住驚叫了一聲。
宋書綿從他懷裏擡起頭,雙眼已經濕潤,“你怎麽了?”
“我沒事,大概是剛才腿被壓得麻木了。”
阮希捋開他的耳發,看他臉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皺眉道,“這是你一路上受的傷?你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我,我挺好的,至少活了下來,”宋書綿更咽萬分,急于訴說,“你知道嗎,他們都說你死了,所有人都說你死了!還有人說你很早就知道災難即将來臨,所以你和雪山之巅的家族聯姻,還有人說是因為你逃婚,你偷偷跑了,說你肯定和情夫一起,亵渎了神,衆神震怒,才有了這場災難……”
“……”
阮希冷靜下來,“還有呢?”
“但是我不信這些,”宋書綿咬住下嘴唇,面龐還有碎石劃破的痕跡,“我寧願你死了。”
摸摸他的後腦勺,阮希寬慰道:“我沒死,也沒有提前知道。”
說完,他不想再讨論自己了,便問宋書綿,“那你呢?你一個人逃來earthquake城的?”
“說來話長!那天單身派對,在你發言完畢之後,我就找不到你了。于是我也沒有在阮氏莊園繼續待下去,”宋書綿将那一夜的經歷一一道來,“我進了城裏,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靜一靜。結果突然,海水急漲……”
“我知道。”
阮希垂下眼睫,雙眼蒙上霧,“我也看到了。”
他看到入城的橋梁垮塌,山崩地裂,海水堆砌成山巒,再如暴雪般崩塌。
阮氏莊園最先遭殃,它被吞噬、撕碎。
故事的最後,盛放的睡蓮葬身于生養它的水域裏。
“我顧不得別的,開車沖上了公路。到了beast城之後,我被一群獸人圍住,他們手裏拿着我的畫像。”
訴說停頓幾秒,宋書綿的語氣驚慌起來,“獸人将我帶到一處木屋,裏面有一些人……聽口音,他們來自北方。他們問我是不是omega,我否認了。然後,他們聞我的氣味。”
“他們有對你做什麽嗎?”阮希緊張了。
“他們割掉了我的腺體,”宋書綿臉色蒼白,“說是要拿去北方賣錢。”
“……”
“……”
兩個人雙雙陷入沉默。
阮希無言,擡起手,捋開宋書綿已經被迫留長的頭發。
後頸處是一個醜陋、猙獰的疤痕,原本屬于omega的柔軟不複存在。它似乎無法愈合,宛如一條紅黑相間的赤練蛇。
他想起宋書綿的溫和與善良,群星在緩緩下墜。
“沒事,我劫後餘生,已經滿足了,”宋書綿知道阮希心裏不好受,安慰道,“反正我的alpha也死了。我要腺體沒什麽用。”
死了?
阮希睜大眼,“你喜歡的那個人,死了?”
“死了。”
宋書綿眨眨眼,語氣輕松,聽不出疼痛,仿佛在談論今天中午的飯食。也許是痛得麻木,他沒有做過多反應,也不想繼續話題,轉而詢問阮希的情況,“你呢?你和什麽人同行?”
阮希情緒低落,“我和我的朋友。”
“朋友?”宋書綿怪叫,“你除了我,哪裏還有朋友?”
“是陸征河。”
阮希說着,擡頭望向他,伸手去撫摸後頸被割掉腺體的傷口,“他還活着。”
宋書綿不說話,只是詫異地看着他,一臉“你是不是瘋了”的表情。
“真的,你會見到他的。”
阮希嘆一口氣。
Earthquake·26 入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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