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群青色與損毀的石塊是地震之城的象征。

站在僅能窺探一小圈天空的洞口之下,阮希看見碎石正一點一點地往洞穴裏墜落、填塞,有些是灰白色的,有些是群青色的。

而這些原本都是高樓。

現在,他們待在這處因為災難而形成的洞穴之中已經有幾個小時了。

阮希身上沒有帶過耳麥,更沒有其他能幫助尋路的工具。當下看來,他們連離開這個洞穴都是難題。

洞穴內的氣溫要比地面低不少,整個空間內充斥着一股刺人骨髓的疼痛,好在他穿得足夠厚實,再加上身體足夠健壯,暫時不會有太大問題。

可是宋書綿看起來不太好,他的唇色蒼白,臉頰卻浮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紅。

阮希湊過去摸他的手,摸摸額頭,再摸摸自己的,意識到對方可能是因為身體不适應而導致了發燒。失去腺體的omega非常脆弱,稍微照顧不周就會生病,這是生理課課本上會科普的常識。

“你先穿我的吧?我身體好,冷一點兒也能扛得住。”

說着,阮希撕開粘扣,擡手把沖鋒外套脫下來披在宋書綿身上。

這件沖鋒外套是他才換的。才換完的時候,厲深還笑他是不是要穿着去登雪山。

之前去行李包內拿衣服的時候,阮希還看見他在單身派對上穿的那件黑絲絨金線鬥篷。它正安靜地躺在那裏,時時刻刻在提醒他那晚發生的一切悲劇與喜劇。

“我,我發燒了嗎?”

宋書綿的語氣聽起來驚慌不已,連粗喘也帶着熱氣,“我沒有地方治病了對嗎?”他擡起頭來,大大的眼睛盯着阮希,原本發亮的眼眸好似蒙了一層霧。

“放心,有醫生。”阮希揉揉他的後腦勺。

“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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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的朋友。”

碎石仍然在一塊接着一塊地往洞穴內掉落。

阮希可以判斷的是,地震已經停了。他們非常幸運,因為現在暫時還沒有發生餘震,眼下是逃出洞穴的最好時機。可是宋書綿生病了,一直待在這裏等人營救并不是良策。而且剛剛就有人偷襲了,難不保之前扣押宋書綿的人還會找來,到時候兩個人都麻煩。

跟着阮希來到洞穴的邊緣,宋書綿仰頭看向明朗潔淨的天空,天空下是割手又難抓住的石壁。現在他們要從這裏爬出去。

宋書綿問道:“除了你和陸征河,同行的還有別人?”

阮希道:“別緊張,那都是陸征河的戰友。”

“戰友……你是說,陸征河現在是軍/隊的人?”宋書綿問。

他已經許久沒有在阮希嘴裏聽到過這個名字,沒想到再聽到是這種情況。

他努力回憶着他對陸征河的印象,只記得那是個高大健壯的男人,總是神情陰郁地站在阮希身後,氣質優越,威懾力十足,天生給人一種壓迫感,像是高價聘請而來的守衛者。

“他……”阮希點頭,又搖頭,“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他的行為舉止很明顯是一名來自北部聯盟的軍人,但他的隊伍松散得又像一支城市保衛隊。”

“他沒有向你說明情況?”宋書綿忍不住提高音量。

“很遺憾,”阮希莞爾,“他已經忘記了我。”

“忘記了你?”

宋書綿現在對一切都是警惕的,“那他還是好人嗎?他會不會來自與北部聯盟相對的勢力?那他帶我們去雪山之巅,我們豈不是送死,或者會被拿去換取什麽利益……對,你的未婚夫肯定在尋找你,現在全陸地都在尋找你。”

阮希皺眉,“我知道衛家的人在找我。但是為什麽全陸地都會找我?因為衛家出了價值不菲的賞金?”

“你不知道嗎?流言說,《二十六城預言》出現了新的一頁,”宋書綿說,“那一頁寫,這次的災難來自于海上,是海神的懲罰,想要城市平安,就需要海神的庇佑。還記得嗎?蘇裏海、聖殿、蚌中的明珠……那就是你了,阮希。”

“根本是胡扯。”

眉頭擰成一團,阮希搖搖頭,無奈地否認,“我這一路上路過這麽多座城市,它們還是照樣地消失在世界上了。而且災難并非來自于海上,它是地面下陷和裂口引起的。退一步說,我是abze人,那為什麽abze城也覆滅了?”

宋書綿搖頭,眼神透露出絕望,“城市需要alpha和omega的結合。”

“結合?”

“是,他們需要你的腺體。”

阮希越來越不懂他的意思,“腺體?”

“蚌中的明珠!你還沒有明白嗎?如果想要城市留下來,就需要你的腺體去獻祭。”宋書綿小聲地說着,眼底的情緒開始波動,“更有流言說,說如果抓不到你,用abze城omega的腺體都可以拖一拖,暫緩災難,因為我們是來自海邊的omega。所以……”

“……”阮希內心的震驚無法言喻。

錯了,一切都錯了。

他根本就是一個被神化的存在而已啊,其實自己明白自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流言、傳聞都是被有心人所捏造的。

腺體獻祭?

那些人是不是已經瘋了?

“陸征河是abze城人,他怎麽去北方了?”宋書綿忽然想起來,抓住阮希的胳膊,“你沒有懷疑過他?他會不會就是來取你的腺體的?”

“懷疑過,但是……”阮希垂下眼,複而将目光迎上宋書綿的,認真道:“但是他不會的。你放心,我和他重逢在災難開始之前。”

“我不想你也這樣,”宋書綿的臉越來越紅,皮膚發燙,像是比之前燒得更猛烈,“我不想,我不想你被當作祭品……”

阮希沉默一陣,将手放在小雁翎刀刀柄之上,冷聲道:“如果真有那天,我會自己把腺體劃破。”

他想起來宋書綿所談到的“結合”,不免追問道:“alpha和omega的結合又是什麽意思?全陸地不是都知道我會和衛征舉行婚禮嗎?”

“可是衛征的态度不明确。”

宋書綿使勁回想着這一路上偷聽而來的流言蜚語,信息量砸得他捋都捋不清,“他好像失蹤了,衛家人都在找他。也有人說衛征去雪山之巅閉關了,要等你上門才會出來。”

“現在在追捕我的是他哥哥衛弘,”阮希頭疼道,“這一路上我和衛弘手下的人倒是打了不少交道,幹過好幾次架,都不太好解決,個個都把我往死裏逼。而且我目前還沒遇到有人告訴我自己是衛征的人。”

宋書綿只心痛阮希又遇到不負責任的alpha,氣得頭頂冒煙,憤怒至極:“你那個未婚夫居然不管你?提親的時候說得那麽好聽,還說要來接你,現在大難臨頭各自飛……”

“別管我才好,”阮希咬咬牙,“我不會嫁給他。”

宋書綿點點頭,很欣慰阮希的堅定,繼續道:“現在外面還在通緝你的情夫,說你如果沒有死,身邊肯定有個和你一起的alpha。”

情夫?

他也不算是吧?

阮希聽得嘴角快要抽搐,說:“情夫是指……陸征河?”

而且我身邊哪裏才只有一個alpha,算上文恺、厲深,明明是三個。難道認為三個人都是我的情夫?阮希感到頭痛。

“你這算在和陸征河私奔?”宋書綿睜大眼睛。

阮希否認:“不算。他都不記得我了,我們兩個人現在是合作關系。他帶我去雪山之巅,他拿我回去領功,只要兩個人都還活着就行。我自有我毀婚的辦法。”

“毀婚的辦法?你真的要劃破腺體?”

“如果真的有你說的事情發生,等快到zenith城,我就把它毀了。”

讨論結束。

十幾年來,宋書綿和阮希相處的時間足夠漫長,他太了解阮希的性情,俗話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拿來形容阮希足夠貼切。

此時此刻,阮希的思維一片混亂。

顯而易見的,什麽用他的腺體去獻祭災難可以得到海神的原諒、因為和情夫私奔違背了神的意願、陸地因為他而受到懲罰等等所謂的“預言”,很大概率是衛弘那個混賬四處派人散播的謠言,或者就是陸地上某些人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死到臨頭了還要拿他當談資。

全陸地的人都來抓他,來追尋他的下落,一旦得手,那麽衛弘的目标範圍也能縮小了。

阮希揉揉眉心,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覺得海神也在懲罰他。

·

震後,從山谷的那一頭吹來一陣風。

風趕走灰塵揚起的陰霾,陽光平靜無聲地出現,将天空照亮。

陸征河是被一片落葉弄醒的。

落葉飄到他臉上,如同誰在輕輕地撫摸他。

他翻了個身,渾身酸痛,窗外的光刺得眼睛也睜不開。他沒注意到這一片從車窗外悄然掉進的樹葉,只随意地用手将它拿掉了。

落葉來臨之前,他做了個夢。

陸征河夢到一片蔚藍、廣闊的大海,海岸邊有矮小的椰樹,它們果實飽滿,有的已經滾落到了柔軟的沙地上。

夢裏,他的腳受着傷,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走到海邊,被陽光曬得溫熱的海水舔舐他的雙腳,流血不止的傷口忽然就完全愈合了。

緊接着,他看見沙灘上橫躺着一座雕塑,他不顧疼痛地跑過去看,發現雕塑通體潔白,沒有任何風吹日曬的痕跡。

雕塑閉着眼,手裏緊握了一束荊棘玫瑰。

它的皮膚被劃破了,鮮血湧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夢裏一直有個潛意識提醒着他:你離開這裏已經四年了。你是不是忘了他的臉了?你看看他的臉吧。

于是陸征河又跪坐在雕塑旁邊,抹去它面龐上因為海風而吹來的細沙。

細沙回到海灘,海邊升起屬于團圓的滿月,他看到它的眼睛。和流出來的血一樣是酒紅色的。

這雙眼睛和另一雙眼睛相似度極高,陸征河不停回憶着兩者的模樣,直到他們完完全全地重疊在一起,沒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直到陸征河猛地睜開雙眼。

“起來了?”厲深看他大口喘着氣,“怎麽了,中蛇毒了?”

後腦勺疼得厲害。

陸征河伸出手,輕輕地揉着,剛擡起手臂,他才發現手臂上被飛石劃了一道極為猙獰可怖的血痕,皮肉已經翻了出來,像是被文恺簡單消過毒。

他嗓音沙啞着:“我做了個夢。”

“春夢?春夢對象不會是阮希吧,”厲深笑得很賤,“搞他啊!本來就是你的omega。”

陸征河擡頭看了他一眼。

厲深立刻住嘴。

接連身受重創,陸征河實在是疲憊,現在才緩過勁來。

他目光清明,長長地嘆了口氣,“阮希呢?”

“沒找到,這附近都沒有。應該是地震運動被岩石震到別的地方去了,”厲深按住馬上站起身的陸征河,鼓起勇氣,“你現在這狼狽的樣子,去了也沒什麽用。少主,聽我一句勸,乖乖在這待着,等我們的好消息。”

沒找到?

可是确實就是從眼前掉下去的,就算失蹤也不會太遠。

“我們?”

“沒辦法,我調了點兒人手過來,命令他們一天之內把大嫂找出來。哦,放心,我有囑咐他們,就說他們全是護衛隊的。”

“附近千米以內的洞穴都搜過了嗎?”

“搜過了,沒找到有人。”

“算了。”

陸征河覺得不行,他得親自去找。

“好吧,好吧。我就知道。我是說,我就知道你是個會對自己omega負責任的alpha……”厲深念念有詞,動作麻利地為陸征河穿戴上作戰服,再将一切能作戰使用上的武器全部裝備好,“阮希那麽厲害,他一定沒有事的。”

陸征河卻總是很能抓他話語中的重點,“你就知道什麽?”

“我是說,”厲深的小心髒經不起折騰,他快要被少主眼裏的冷刀給切成北極貝刺身,“感覺你挺喜歡他的。”

“是嗎。”陸征河垂眸。

把槍幫陸征河挂上背,厲深繼續叽叽喳喳:“說不定你們是前世情人。”

陸征河忍不住道:“前世?你再扯遠一點?”

厲深停不住嘴地叭叭叭:“我覺得他也喜歡你。”

說者無心,聽者心頭一跳。

陸征河捶了捶大腿,長嘆一口氣,選擇性回避厲深的話語。“……好了,閉嘴。我們出發。”

Earthquake·27 “不就是老婆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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