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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床除了手腳冰冷,其他沒什麽大事。
等翻完梁恒波的筆記後,宋方霓又陷入震驚、佩服和焦慮。
梁恒波做筆記的方式,正是老師推薦過的康奈爾筆記法,詳略分明,串聯知識點,而筆記本的最後一頁,夾着他的學號。
訓練營公布成績,都是用長長的學號進行排名,不會寫名字。宋方霓再翻開上次公布的模考成績,梁恒波的那一串學號是上次模考的第一名。
其實,理科競賽出身的男生都會有相同的共性,他們極端邏輯自洽且極端自我,平常會抓住一切機會表達自我,更是愛在課堂裏滔滔不絕地搶答所有問題。
梁恒波卻沒有這些鮮明的特質。
整個集訓裏,他都像一個透明人,總是沉默地聽課、下了課後永遠戴着耳機聽歌,大量地做題、頻繁地去找老師,而根據排名的記錄,他從來沒有跌出過前二。
這感覺就像,重點大學的物理系學生和獲得諾貝爾獎者的差距。
去教室的時候,梁恒波已經又坐在他座位。
依舊撐着下巴,單手在教科書塗抹點什麽,walkman就擺在桌面,他耳朵上連着耳機的黑線,隐約有音樂聲漏出來。
宋方霓原本猜測,梁恒波的神态氣度是一個出自富貴家庭的男孩子,但現實是,他和自己一樣是家境普通的孩子。
這不由讓她在內心産生了某一種靠近。
宋方霓坐在自己座位上。
她猶豫幾秒,轉過身,輕聲詢問能不能輔導之前的一道複雜物理題。
後座的男生默不作聲。
直到他寫完手頭大題後的所有步驟,才将卷子平整地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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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我的解題步驟,如果哪裏不懂,就來問我。”他說話時也沒摘下耳機。
了不起麽,宋方霓很小幅度地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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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最後一次模考,也是難度最高的一次。
傍晚的時候,宿舍門口處靜悄悄。
原本愛聚在門口的男生們作鳥獸四散了,他們也不過是優等生裏最為叛逆的幾個,卻也同樣高度關注成績。事實是,只有關注成績的人才能取得最好的成績。
因為複習,梁恒波也比平常推遲了幾個小時夜跑。
跑完步後,他悄然回到集訓的住宿處。
四周無人,梁恒波踩着自己的影子,他喘着氣,單手掀起黑色襯衫下擺,擦了下臉頰和太陽穴上的汗珠。
洗澡的地方已經關了,需要用臉盆去水房接水。
快淩晨一點,宿舍樓裏安安靜靜。
但在露天走廊裏,有一個狹長的人影和星星點點般的光亮。
宋方霓正拿着應急燈和錯題本,熬夜重新溫習,夜雖然深了,她依舊專心,整齊地發梢刷着下巴。
梁恒波挑了下眉,回到自己的房間。
考試時間從上午開始,九點到十一點,下午是從三點到五點。
上午的數學考得非常好,宋方霓在出了考場後的腳步輕快,甚至于有點興奮。
昨晚只睡了兩個小時,到中午休息的時候,她胸有成竹地看了物理錯題本,迎接下午的考試。
學生們坐在座位上,等待發卷子的鈴聲響起。
發完卷子後還有五分鐘的等待,考場寂靜,宋方霓握着筆,打了一個哈欠。
競賽試卷都是大題,宋方霓仔細做完第一道題,上眼皮開始隐約發沉,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
硬是寫完第二道大題,意志力也開始溜號。
宋方霓用盡全力去凝視着卷面,在示意圖旁邊,題幹正講着什麽加速度,前一刻,思路清晰無比,仿佛馬上就湧現出正确答案,下一秒的困意就像關在罐頭裏的蝗蟲洶湧地撲過來。
她記得最後的動作,是自己極其用力地揉了揉眼。
考場上依舊寂靜,時鐘滴答地走。
有幾個考生提前交卷。
有人路過時,不輕不重地踹了一下她的桌腳。
女生擱在桌角的透明筆袋,拉鎖上拴着一個大張着嘴的鱷魚毛絨挂件,它們做起了自由落體——“啪啦”聲,橡皮、鉛筆、尺子、圓規、鋼筆,計算器的外殼,在水泥散落在一地
宋方霓驟然被震醒。
這才發現,她握着筆在考場上睡着了。
睡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冷汗頓時從毛孔和額頭漏出來,她彎腰撿起筆袋後,握着筆繼續做題,一路瘋狂地計算。
急急忙忙的,先挑會做的題目。倒數第三道物理題眼熟,前天的時候,剛剛請教過梁恒波的一道原題。梁恒波當時在題目旁打了大波浪線,意為重點。
宋方霓當時聽得懵懵懂懂,母親恰好那時候打來電話,她跑出去接聽,回來後,忘記繼續問。
此時此刻的題目熟悉,梁恒波說的那幾句關鍵解題思路已經飛到九霄雲外,腦海裏只有他看人時定定的樣子。
越着急越想不起來。
宋方霓情急之下,稍微回頭,想看一眼身後的男生,找點心理安慰什麽的。
她後桌的位置空了。
男生早已經提前交卷。
監考老師站在前方咳嗽了兩聲,距離交卷還有五分鐘。
宋方霓盡力維持鎮定,把卷面會的題目仔細做了,匆匆檢查完,交卷的鈴聲就擦着她彤紅的耳朵響起。
模考考試成績是在閉營那天公布的。
令人意外但又令人毫不意外,總成績倒數第十。
梁恒波第一,第三名是宋方霓的室友,那個家境良好且落落大方的女孩。裴琪。
看到成績,宋方霓沒有立刻回宿舍。
她不想見到室友因為照顧她心情,壓抑着開心與自豪的樣子。
也沒回班。
她拖着沉重的書包,獨自沿着清河河畔走。
遛狗的老太太,垂釣的中年人,面容可疑的流動商販推着西瓜車轟隆隆過去。夕陽,最初溶在水面上方,随着她走着走着,不知覺,天就已經黑了。
宋方霓挑了一張長椅坐下來,把肩膀上的書包卸下來。內心充斥的無能為力、苦澀和挫敗感就像密制的網,找不到出口。
太難過了,想要化成青煙,融化在這一個炎熱炎熱無比炎熱的夏天裏,不想回家,不想要看到爸媽,不想要一切。
她沿着防滑坡的枯草,筆直地走到河邊,走近,再走近,緊緊地盯着那股湧動肮髒的河面,眼淚就要滾下來。
——這時候身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宋方霓轉過身,有人提着書包,正站在不遠處的人行橫道上。
第一名來了。
“這張長椅有人坐嗎?”梁恒波明知故問。
她想說話,喉嚨裏依舊一股想哭的沖動。
男生等了會,主動地走到長椅的另一端,坐下來。
宋方霓也轉過頭,繼續凝視着河面,就這麽蹲着。
身後的男生又說:“我真的完全不通水性,所以……”
“我不會跳河。”女生仿佛猜到他想什麽,幽幽地接下去。
梁恒波松了口氣。
本來收拾好行李,準備坐公交車回家,卻從宿舍窗戶外看到女生失魂落魄地往河邊走,猶豫了下,索性暗自跟上。
也确實是有這一種擔心。
看上去柔弱、實際上異常有好勝心的一名女生,他倒是沒想到,她直接趴在考場上睡着了,監考老師也提醒了兩次,她甚至都沒醒。
宋方霓又在河邊蹲了會,回到長椅坐下。
長椅中間,擺着各自的書包,兩人沉默地看着黑暗裏流動的清河。
“咱們的數學分數只差了五分。”她冷不丁地說,“但物理的卷子,我比你低了四十分。”
她把他分數記得很清楚。
梁恒波用雙手交叉枕着後腦勺,凝視着天空。
這一次的密集集訓像度假,今天的成績出來,代表假期快要結束了。他每天回到家後,都要陪着舅舅繼續粘手機殼,順便給家裏做飯,而早上的時候還要抽空打工。
漫長枯燥的高中!
梁恒波冷不丁地扭過頭:“加個qq?”
宋方霓搖頭:“不用了吧。”
她現在的低落心情,根本不想加第一名的qq,比起跳臭水河,倒是更想把梁恒波推進河裏,這樣,自己的名次能前進一名。
梁恒波卻說:“你可以和我一起做個小生意。”
話題的轉變簡直猝不及防。
“你們西中有幾名老師屬于高考試卷組的老師,所以西中自己出的高三理科試卷非常搶手,你們老師應該也提醒過,不要把學校內部的試卷,随便借給其他人?”
宋方霓想起來,好像有這麽一回事。
“你想做什麽生意?”她終于有點警惕地問。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男生依舊是模糊的面孔,但眉眼優秀。模糊的燈光下,他就這麽看着她,仿佛能奪走人的神志,但是一開口,就像高高在上的蓮花撲通投進肮髒的河裏。
他說:“當然是賺錢。”
蓮花落土了。
梁恒波自己開有一家淘寶店,專門打包賣重點高中的試卷。要是宋方霓願意,把西中的試卷提供給他。每提供一張試卷可以得到2塊錢。
他說:“錢不多,但積少成多。”
宋方霓這時候才意識到男生是認真的。
她居然也莫名地跟着他的想法,思考起這個提議,2塊錢,看起來不值一提。問題是,西中确實熱衷自己印內部考卷和教材。發卷子的頻率非常高。這麽算下來,每個月也能有點額外收入。
宋方霓除了過年時能收到二百塊錢壓歲錢,平時,父母也沒有零花錢,他們沒有給孩子發零花錢的概念,她極偶爾才向爸爸要個五塊錢,買點早餐和作業本之類。
“偷賣卷子有什麽後果?”她問,“會不會因為違反什麽校規,被開除?”
“确實有點風險,但也上升不到法律或道德層面的風險。”梁恒波說,“每次上傳我們白區附中的試卷,我會把自己的字跡馬賽克處理。如果你願意給我西中的卷子,我也會這麽做。”
除了很有條理,男生說話有一種獨特的誠懇,讓聽者覺得自己被尊重,給她講題時,即使一句話重複四五遍,都不會不耐煩。
包括說缺錢,家境一般,他也有一種同齡人所罕見的坦然。
注意力被這個話題分開,宋方霓居然忘記糟糕透頂的考試成績。
她咽了下喉嚨,在此起彼伏的蟬聲中打量着梁恒波。
她知道,他在集訓裏和那幾名最鬧騰叛逆的男生關系,非常親密,他們經常低聲聊一些男生之間爆發出大笑的話題,她甚至懷疑,他也會抽煙。
這種男生說話可信嗎?
梁恒波卻被看得微微不自在,他站起身:“考慮一下吧。我走了。”
“我說——”宋方霓叫住他。
梁恒波側過頭。
天已經黑了,路燈下打着女生的影子,她依舊穿着短褲,仰着頭,側影很瘦,仿佛那纖細的脖子可以被無限拉長。
“你不是也認識陸明?他是我們學校的,如果你想要西中的試卷,為什麽不讓他為你提供?”宋方霓坦率地問,“這種能賺零花錢的好事,為什麽偏偏找上我?”
梁恒波沉默了一會。
随後,他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找你,可能是因為,咱倆之間比過誰的家更窮?”語氣在句末輕輕地揚起。
宋方霓又愣了半天,終于想起來應該被冒犯。
她拖起還在長椅上的雙肩包,追上向前走的男生。
“競賽卷子的倒數第二道的物理題,是你給我講過的一道題。還記得嗎?”
他點頭:“得分了嗎?”
宋方霓閉了閉眼,用上牙咬了下嘴唇,才平穩地說:“得了零分。”
想到這裏,她的鼻子簡直又要不争氣地酸了。
偏偏男生還不忘提醒她:“你在考試的時候睡得也是真瓷實。”
“豈止瓷實,我得感謝物理,物理治好了我們老宋家祖傳多年的失眠症!”她的心情和河道邊的腌臜空氣一樣臭。
太難過了,不想再說一句話,一股真實的悲傷和自憐把心塞得滿滿的,非常苦澀,她為什麽成績那麽差?
兩個人繼續一前一後地走,梁恒波不出聲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過了會,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正在黑暗裏,不厚道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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