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晚上十點多, 宋方霓坐公交車回家。
爸爸在家用筷子拔着白色盒飯,房間裏很小,鹽茄子的味道濃郁到整個房間都是。她則在旁邊把家裏的衣服用洗衣粉泡上。
爸爸問她餓不餓, 宋方霓搖搖頭。
桌面上的水果,爸爸連塑料膜都沒拆,顯然是要都留給自己。她覺得嘴巴非常苦。
“我欠歐陽一個大人情。”她機械地說。
“對,咱們雖然窮, 做人要知道感激。”
爸爸快速地吃完飯, 沒有像往常那樣穿着外賣的衣服走出去, 他說自己辭掉了外賣員的工作。
宋方霓擦幹淨桌子,再把折疊桌收好了,靠在牆角。
“送外賣太辛苦了, 爸你也不用那麽辛苦。我會為家裏分擔一些錢,下學期開始,我申請了貸款”
爸爸随後說,他之所以辭掉外賣員的工作, 是因為在一個高檔的理發店裏找了個什麽副總監的工作。
宋方霓略微振奮。
爸爸之前也試過找這種類型的工作。但是,理發這個行業不需要爸爸這麽大歲數的中年人,或者, 是工資開得非常低, 只能當打雜的。
“是那個叫歐陽文的小夥子給我介紹的。”爸爸說。
“什麽?”她問。
爸爸心不在焉地用旁邊搭着的濕毛巾擦了把汗:“小夥子那天送水果來,說什麽他有個朋友在開理發店, 缺人,就把我叫了過去。”
宋方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深到了仿佛能把殘留在空氣中的菜味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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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他還說什麽了?”
“就說了這個。”爸爸悶聲說,“還給我買了包中華。我沒要。”
宋方霓低聲說:“我現在的這份工作也是歐陽介紹的。”
“所以我說小夥子喜歡你,你要是對他沒這份心思, 就跟人家說清楚了。”
宋方霓嗯了聲。
“歐陽那孩子人不錯。”爸爸又說。
她虛弱無力地說:“我早就跟他說過自己有男朋友。因為我不喜歡他。”
爸爸沒有回答。
牆壁很薄,對門家大聲地放着電視。電視裏播放的俊男美女的戀愛,剛工作的大學生,能住着一百平方米且帶有浴缸的公寓,為了愛情和誤會,要死要活。
我愛你,我不愛你,我喜歡你,我不喜歡你。
愛情真美好,愛情讓世界都柔軟了點。但是對于一個被貧寒綁架的人,真正需要愛情嗎?
“你吃點水果吧。”爸爸換了話題,“我給你洗一下?”
宋方霓把她的頭發捋到耳朵後:“爸。”
爸爸正拆着水果上面的保鮮膜,嗯了一聲。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她問,“我應該也幫着家裏還點錢。”
“跟你有什麽關系?你現在好好讀書就可以,家裏從來都沒指望過你做過什麽。”
爸爸一撂簾子,用電飯煲的內膽裝着水果,用水清洗去了。
宋方霓坐在爸爸睡得窄小的床邊。
如果說,自己的工作還只是歐陽文的引薦,但是,爸爸的工作,很顯然就是歐陽文一手安排。
她靜靜地坐着。
是的。歐陽文不錯。小w的朋友說的很對,每一天,她用着梁恒波給自己充值的公交卡,做着歐陽文給自己找的工作。
她本來可以激烈地要求爸爸,也辭掉那份理發店的工作,但是,債務沒有尊嚴,只有還不上錢的人才沒有尊嚴。
她坐在床上,頭靠着後面,聽着自己的呼吸聲。旁邊的床鋪上擺着一個肯德基套餐贈送的兒童玩具,是自己找梁恒波要的,她當時用彩筆在上面寫下日期,和“宋方霓和梁恒波”兩個名字,這是他送她的第二個禮物。
茄子的味道依舊在房間裏,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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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方霓再也沒有去過梁恒波過夜。
他發來的信息,她剛開始是秒回,随後是隔着一個小時,接着就是隔着四五個小時,再接着,隔着幾天才回複。
像一個戒煙的人,小心翼翼地進行戒斷前的試探。
但是,男生好像沒有發現
再次和梁恒波見面,是整個暑假都快結束,她又要重返上海的前一周。
宋方霓下樓的時候穿着長衣長褲,她噴了不少花露水,但依舊要不停地扇手,躲避着夜色裏飛來飛去的蚊蟲。
梁恒波提前到了。
這短時間,兩人基本只是聊天交流。但他們很少讨論自己的感受,都在讨論一些遙遠的東西,音樂和書籍之類。
他們坐在一個街邊公園的長椅上。
宋方霓用開心的語氣說要回上海,但在梁恒波說要去車站送她之前,堅定地說自己一個人走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你必須要先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好別人。如果,把一切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擔,在情況還沒變好之前,你自己就會先崩潰,成為別人的負擔。”她說。
梁恒波說:“……怎麽突然講這個?我沒反應過來。”
宋方霓笑着說:“哦,昨天看了部電影,有感而發吧。”
梁恒波挑起眉,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宋方霓卻打開他的手。
他也不尴尬,順勢摟住她的肩膀,被他吻了下鼻尖的時候,宋方霓只有一種強烈想哭的沖動。
“對了,留下你的銀行卡號。”梁恒波只是淺嘗辄止,他說,“明天我發工資。”
她搖頭。
他卻誤會了,摸了摸她的頭發:“醜話說在頭,這算我借你的錢。還不起的話,你拿到這筆錢後就立刻遠走高飛,我找不到你,就放過你。”
宋方霓的眼眶終于濕了。
即使事後多次回憶,那個瞬間都強烈到要吞噬她,她知道自己要做令自己和別人極度心碎的事情,可是,在當時,她覺得自己必須和有?務要做。
她去年接觸過一個行為經濟學的理論。
如果一個桶裏困有兩只螃蟹,那麽,哪一只也逃不出來,因為如果一只螃蟹找到了向上爬的路,另一只就會拉它下來。這是種本能。
宋方霓掙脫他的懷抱站起來。
梁恒波一瞬間好像已經意識到了什麽。他的目光,滑過她咬到沒有血色的嘴唇,問:“怎麽了,寶寶?”
宋方霓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從錄音機裏傳來的,很遙遠和冷靜,也很輕:“咱倆暫時不要見面了。”
梁恒波的眉毛沒有皺:“你再說一遍。”
她說:“我們不要見面了。”
沒有想象中的憤怒。
“是因為最近我沒主動來見你嗎?”他歉意地說,“我……”
“我要分手。”
即使內心想了無數遍,但每次想,都感覺“分手”這兩個字像吞着玻璃。而所有這一切,都比不上真正說出那句話瞬間的可怕沉默,宋方霓腦子是空白的。
她只能逼着自己,說出已經打好了很久腹稿:“異地戀太累了。我現在沒有精力處理這種遠距離戀愛。”
梁恒波柔聲說:“你不用擔心這個,我十一的時候,還會去上海找你……”
“省省你的錢吧。咱倆都不是家庭富裕的孩子,你的錢應該先顧自己的家裏,而不是花在我身上。而我家的事情,我也會自己解決。你幫不了我。”
宋方霓感覺就像坐在滑梯,他們無可避免地向悲劇劃過去。
宋方霓從兜裏掏出鱷魚的鑰匙扣和他之前的學生卡:“這個,還給你。”
梁恒波看着它們,沒有接:“你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宋方霓幾乎立刻說,“我明天就回上海。馬上要開學,歐陽來我家接我,我們會一起去機場。”
寂靜中,梁恒波聽着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他知道自己的嗓子已經沙啞了。
他冷冷地說:“什麽意思,和他一起走,你和他在一起了?”
“……目前還沒有。”她說。
梁恒波怒極反笑,他重複着她的話:“目前還沒有,目前還沒有!”
宋方霓低頭看着自己的指甲。
“我肯定沒有劈腿,但是,我也同樣覺得咱倆之間沒有前途,這又不矛盾。我不喜歡拖拖拉拉,所以,今晚就分了吧。”
宋方霓的餘光看着,那個驕傲男生的手正在膝蓋上微微顫抖着。她不停地跟自己說,對不起,不準哭,對不起。
過了會,他接過那個鱷魚和那張公交卡。
“我明白了。”
接着,梁恒波從兜裏掏出一個東西遞給她,用絨袋子包裹着,他平常不離身且極度珍愛的walkman。
“送給你當紀念吧。你願意留着就留着,不願意留就賣了它。”他說,“我知道你現在很缺……”
他顯然想諷刺地說“你現在很缺錢”,但是,男生對上她極度蒼白的臉頰,也不過說,“缺放松。等你沒事兒的時候,就用它聽聽歌吧。”
宋方霓已經沒有任何力氣說話,她堅持不要,但是,梁恒波又遞給她。
最後,他說了句:“當我求你。”
宋方霓還想說什麽,遠處有一群跳完廣場舞的阿姨結伴走過來。
但直到那群阿姨們走過去,他們還沒說話。
男生坐在椅子上,女生則低頭看着他頭發,她的手指還搭在他的肩膀上。
梁恒波卻說:“你先走吧。”
她點點頭,木偶般地往前走,剛開始走得很慢,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但梁恒波依舊坐在長椅上,路燈照着他的黑發,他坐得很直。
宋方霓知道,自己必須斷然離開,否則,分手就是鬧劇,下一秒,她就會轉身緊緊地抱住他。
不要。
不要身為一無所有還拖累別人的人,她最讨厭的,就是無力感。她已經做出自己的決定了,不是嗎?
宋方霓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發瘋般地像子彈一樣跑起來。
滿臉通紅,呼吸困難,到了前方的路燈處,直撞到一個人。
歐陽文扶穩她。宋方霓一擡頭,滿臉鋪天蓋地的眼淚。她用最後的力氣着看了眼後面,沒有人追上來。
“怎麽了?”歐陽文吃驚地問。
路燈的光線依舊很暗,她的淚水更洶湧地順着臉頰流下來。
“方霓。”他急着說,“你怎麽了,你受欺負了?”
那一年,她失去了媽媽和初戀,後者是她自己終結的。青春從那一刻徹底結束,人生從那一刻展開。
“我和他分手了。梁恒波。”宋方霓說。她抓着walkman,留下若有所思的歐陽,自己往樓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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