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物是人非

相重鏡冷冷道:“再來煩我,就等死……”

狠話才剛放了一半,相重鏡像是察覺到了什麽,臉上的冷意一僵,突然移開手。

“嗯?”

宋有秋鼻子被磕得通紅,被摔成這樣爬起來第一件事不是發火,而是慌忙去撿散落到地上的小棺材。

相重鏡:“……”

相重鏡看到這熟悉的“要棺材不要命”的作風,摸了摸鼻子,幹咳一聲。

認錯人了。

顧從絮在識海中毫不客氣地嘲笑出聲,但他忘了嘴裏還叼了東西,一張嘴那連理結直接掉了下去,他差點被笑聲噎到,連忙鑽到識海中将要逃竄走的連理結又給叼了回來。

“好險。”顧從絮心想,“要是連理結丢了,肯定又要被嘲笑。”

真龍大人的威嚴不容侵犯,尖牙一阖,将嘴裏的東西叼得更緊了。

相重鏡尴尬地給宋有秋撿小棺材,遞還給他時,宋有秋的手還哆嗦了一下。

宋有秋還以為自己想要來坑相重鏡的小算盤暴露了,能屈能伸立刻讨饒:“劍尊恕罪,是我鬼迷心竅,玉石蒙了心,您手下留情。”

相重鏡:“……”

相重鏡沒聽懂他的話,露出一個疑惑的神情。

這些年宋有秋和各種牛鬼蛇神打交道,察言觀色能力堪稱一流,瞥見相重鏡這副疑惑尴尬又帶着歉意的眼神,眸子一眯,試探着道:“劍尊方才……是認錯人了?”

相重鏡點點頭,将他拉了起來,道:“對不住,是我的過失。你沒傷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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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有秋皮糙肉厚,有護體靈力傍身自然不會被這一摔給傷到,他見相重鏡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打算,再次端正了要坑相重鏡一把的态度。

“傷着了。”宋有秋面露痛苦地捂着腰,“我的腰,我的背,還有我的脖子啊。”

相重鏡也看出來了他拙劣的做作戲碼,也不生氣,笑着道:“那我給你揉一揉?”

宋有秋:“怎麽敢勞煩劍尊……呃!”

相重鏡彎着眼睛一把掐住他的後頸,常年握劍的手指力道可非同尋常,微微用了一點力,那指腹都險些陷入肉裏。

相重鏡柔聲道:“這樣還疼嗎?”

宋有秋:“……”

宋有秋自作自受,被捏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含着淚道:“不疼了,多謝劍尊。”

相重鏡這才将手撤開。

宋有秋後怕地摸着自己的脖子,餘光掃到一旁,就瞧見一個捧着一堆轉運符的陌生男人正用一種吃人的眼神看着他。

宋有秋:“……”

姍姍來遲的晉楚齡将方才相重鏡滿臉溫柔地将手放在宋有秋脖子後的場景盡收眼底,好不容易換了一副皮囊的軀體再次有了要化為原形的趨勢。

他死死捏着手中的轉運符,恨不得直接将宋有秋給殺了。

宋有秋莫名覺得後頸冷,捂着脖子扭頭跟着相重鏡往前跑。

直覺告訴他,還是不要留在原地為好。

相重鏡邊走邊道:“你前幾日在秘境中說的那句,宿蠶聲把我棺材毀了,是嗎?”

宋有秋蹦跶着跟上去,道:“是啊,我可不包賠啊。”

“那你就将賬單交給宿蠶聲,讓他賠我的棺材。”相重鏡想了想,“哦對,順便讓他把我的定魂棺送回來。”

宋有秋見有人付賬,忙不疊點頭:“成成成,帶話要付十個玉石。”

相重鏡:“……”

見相重鏡沒有要拔劍砍他,宋有秋得寸進尺,笑眯眯道:“還有,方才我已經讓送葬閣将宿首尊雪狼換主的消息傳到了九州遍地,再過一會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說着,伸着爪子,瘋狂示意相重鏡。

相重鏡終于知道方才宋有秋跑過來時那副要吃人的神情是什麽意思了,敢情是要宰客。

宋有秋滿腦子只有棺材的賺錢,根本不會好心去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兒,只能是有人看不慣宿蠶聲出錢讓他做的。

相重鏡也沒說破,點頭:“嗯,好,等要來定魂棺,我一起結給你。”

反正瓊廿一那賭鬼有的是玉石。

宋有秋笑得眼睛都沒了:“多謝劍尊惠顧!”

相重鏡沒再理他,擡步走到了一處無人的地方,耳飾上的幽火倏地冒出,仿佛游龍似的咆哮一聲沖向身後緊緊跟着的人。

晉楚齡瞳孔一縮,沒來得及揮出靈力,那火已經到了眼前,轟的一聲将他懷裏抱着的轉運符燒得一幹二淨。

灰燼一點點從晉楚齡指縫裏落下來。

晉楚齡滿臉茫然,努力控制的皮囊也已變回了原本的模樣。

六十年前,就算晉楚齡闖了再大的禍,相重鏡再生氣,只要他捧着一堆轉運符或是燈盞來哄他開心,他便會立刻原諒自己。

這是相重鏡第一次燒轉運符。

晉楚齡呼吸險些上不來,恍惚中突然有種“他再也回不來了”的絕望。

“別再來煩我了。”

相重鏡看着他的眼神全是冷意,他甚至連怨恨都懶得生了。

晉楚齡往前走了幾步,眼圈微紅,喃喃道:“重鏡,當年你明明……最喜歡我。”

在晉楚齡這瘋子的認知中,他無論做了多少錯事,只要他肯補償,定能回到原點的,所以他才會這麽不厭其煩地來接近相重鏡,妄圖和他重歸于好。

相重鏡被他這個眼神看得徹底煩了。

方才他和宿蠶聲狠話說盡,恐怕宿首尊從此以後都不會再來糾纏自己了;

而這個根本不聽人話的晉楚齡卻沒有是非觀,根本不聽旁人的話,一味地只認定自己的原則,比宿蠶聲更難纏。

相重鏡深吸一口氣,擡步走下階梯,站在晉楚齡上方的臺階上,居高臨下看他:“晉楚齡,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麽喜歡你嗎?”

晉楚齡仰頭看他,茫然道:“因為阿齡聰明,好看?”

相重鏡:“……”

宋有秋:“……”

相重鏡哪怕再生氣,也差點被這個回答給氣笑。

宋有秋使勁憋着笑,頂着被晉楚齡滅口的危險依然待在原地充當柱子。

太刺激了,他要回去将宿蠶聲、相重鏡、晉楚齡這三個人的愛恨糾葛給寫成一本書,到時候肯定賣遍九州!

再次感謝相劍尊讓他又在看好戲第一線。

“不對。”相重鏡神色淡漠,“我之所以喜歡你,是因為你至始至終都看不上我。”

晉楚齡迷茫眨了眨眼睛,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

“什麽?”

“對去意宗來說,我只是他們養的一條狗。去意宗宗主為我起名「斂」,便是讓我處處收斂,不要奪去曲危弦的鋒芒。”

相重鏡微微傾身,垂眸看着晉楚齡的豎瞳,低聲道:“但自從我在禦獸大典上出盡風頭,他們知曉已掌控不了我,便讓我同妖族結親。”

晉楚齡呆呆看他,不太明白相重鏡為什麽要和他說這個。

“說是結親,實際上就是為妖族送去一個爐鼎罷了。”相重鏡在晉楚齡耳畔低喃道,“我本以心灰意冷,但見了你之後我便知道,我的自由來了。”

晉楚齡似乎察覺到了這段話的意思,臉色驟然慘白如紙。

“不是……”

“你……不是這樣。”

晉楚齡搖頭,不知在否認什麽。

相重鏡卻一字一頓打破他的自欺欺人。

“晉楚齡,你只是我用來擺脫去意宗的工具而已。”相重鏡冷冷道,“現在去意宗控制不了我,你對我自然就沒了用處。”

晉楚齡突然嘶聲道:“你不是這樣的人!當年你是真心想同我結為道侶的!你對我那麽好……”

那麽……好?

晉楚齡說完這句話後,自己也有些愣了。

他茫然地心想,當年相重鏡對他那麽好,自己……又為什麽那麽狠心将他封在那石棺中不見天日六十年呢?

直到這個時候,高高在上的晉楚齡才真正察覺到他當年對相重鏡所做的事到底有多冷血無情了。

他怎麽有臉來奢求相重鏡回到從前?

“六十年前你也只是把我當成一個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玩物而已。”

相重鏡擡起左手,握住一簇枯枝似的東西,那是連理結。

晉楚齡眸子終于浮現一抹驚恐,乞求地朝那連理枝伸出手,似乎想要挽留。

“重鏡……”

“而現在……”相重鏡手掌狠狠合攏,連理結應聲而碎,“我們扯平了。”

他垂下手,漠然道:“往後不要再來煩我。”

說罷,相重鏡轉身就走。

宋有秋看着晉楚齡失魂落魄的模樣,偷笑一聲,跟着相重鏡颠颠蹦着跑了。

直到離開晉楚齡的視線範圍,宋有秋才放聲大笑,道:“大快人心啊劍尊!”

相重鏡心情絲毫沒受影響,還在找滿秋狹所在的芥子雅閣,沒吭聲。

宋有秋的鬼話張口就來,笑吟吟地拍馬屁:“剛才劍尊好威風啊,那連理結徒手就捏碎了。”

相重鏡幹咳一聲,有些心虛地含糊應了一聲:“嗯,是吧。”

其實他只是表面看着威風,是顧從絮操控着他的左手将連理枝捏碎的,看着沖擊力比在識海中暗搓搓抹掉要強。

顧從絮在識海中道:“是我威風,你什麽都沒做。”

相重鏡:“……”

相重鏡附和他:“嗯,對,真龍大人最威風。”

顧從絮忍住歡喜,又去識海裏翻江倒海去了。

相重鏡有些失神。

若是之前有人說,他能和顧從絮和平相處,誰也不算計誰,他肯定以為那人在說夢話。

相重鏡看着絲毫掩飾不了喜色的顧從絮在識海裏翻滾,無奈嘆了一口氣。

看來這條龍比他想象中的要單純。

只是不知道為何會被世人稱之為惡龍。

相重鏡找了好一會都沒找到芥子雅閣,比試臺上已經再次開始了第二波比試,相比較上一場,這場人要少得多。

相重鏡知道易郡庭也會在這場,便随意找了個空位坐下來,等着看那孩子發揮。

人海比試再次開始,又是一陣菜雞互啄的厮鬥,相重鏡看得都要打哈欠了。

直到比試臺上的人所剩無幾時,一只漆黑的黑豹驟然出現在比試臺上,猛地咆哮一聲,再次将未平息的看客吓得差點坐不穩。

相重鏡原本都把瓊廿一招出來當靠枕靠了,這下來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往比試臺看。

比試臺中央,易郡庭滿眼放着光,踩在靈獸的爪子上,看着不遠處臉色慘白的去意宗弟子,“哈”了一聲,道:“吃我一尾巴!”

靈獸本來要伸爪子拍人,聽到主人這句話,愣了一下,忙轉身将尾巴一甩。

砰的一聲,靈獸尾巴極大,一擊便将地面撞出一道道裂紋,去意宗的弟子立刻飛奔而逃,慘叫聲一片。

這時,最前方的看席上,臨江峰易掌門站起來,幾乎要踩在面前的欄杆上,甕聲甕氣道:“兒子!把去意宗那幫孫子殺個片甲不留!”

衆人:“……”

臨江峰其他弟子也不怕丢臉,滿臉興奮地看着易郡庭的靈獸把死對頭去意宗打得狼狽而逃,跟着喊。

“師兄沖啊師兄!”

“為我們之前在去意宗受的氣報仇啊——”

“把他們那幫兔崽子全宰了!”

所有人:“……”

易尺寒:“……”

易尺寒撐住額頭,忍住想要逃走的沖動。

一個渾身狼狽的去意宗弟子踉踉跄跄操控着靈獸往前不要命地奔逃,但跑了好遠才察覺到後面好像沒動靜了,試探着停下來往後一看,臉立刻綠了。

易郡庭的靈獸用尾巴襲擊了人之後,不知怎麽突然本能作祟,完全不顧敵人,反而撒着歡地去繞着圈追自己的尾巴。

易郡庭抓着靈獸的毛不讓自己被甩下去,被颠得都要吐出來了,尖叫道:“停下!快停下啊啊啊!”

靈獸玩上了瘾,轉得更快了。

易郡庭:“……”

嘔!

所有人:“……”

臨江峰弟子:“……”

喊得正起勁的衆人面無表情坐下來,不吭聲了。

相重鏡笑得歪倒在瓊廿一手臂上,瓊廿一眯着眼睛看着那撒了歡的靈獸,倏地張開眸,一股冷冽的劍意仿佛一支箭射向那跑得正開心的靈獸。

靈獸猛地渾身一僵,硬生生停下動作,瞳孔驟縮,慌張看向周圍。

終于不動了。

易郡庭這才放下了心,氣得踩了靈獸爪子一腳。

靈獸知道自己闖了禍,忙讨好地蹭了蹭易郡庭。

易郡庭很好哄,很快就消了氣,操控着靈獸繼續比試。

瓊廿一這才将視線收回來,對上相重鏡促狹的視線,連忙解釋道:“那孩子心太軟了,連靈獸都能随便欺負他。”

相重鏡笑着沒說話。

他的世界沒了宿蠶聲和晉楚齡,好像處處都令他愉悅。

這場不出意外,易郡庭會勝出,相重鏡也沒多待,省得等會滿秋狹老媽子似的數落個不停。

又找了一會,終于尋到了芥子雅閣。

相重鏡邁步走了進去,卻見剛才提前和他分開的宋有秋正坐在滿秋狹身邊,用一張送葬閣宣傳的紙貼在自己臉上,省得滿秋狹心煩。

他拿着那沓紙,喋喋不休:“……很簡單的,滿大人只要将我送葬閣的紙往無盡樓門口那柱子上一貼就完事兒了!反正來尋您的人都是将死之人,您又不治,讓他們直接跳到送葬閣來買棺材,不是省了很多事嗎?”

相重鏡:“……”

宋有秋能活到現在沒被人打死,還真是個奇跡。

但凡換個醫師都不會同意這種馊主意,沒想到懶洋洋托着下颌的滿秋狹竟然歪頭想了想,道:“有道理。”

相重鏡:“……”

滿秋狹是個更大的奇跡。

兩個瘋子湊到一起會更瘋,相重鏡都懶得管他們了。

滿秋狹百無聊賴地和宋有秋有一搭沒一搭聊着,突然瞧見相重鏡回來,立刻起身迎上來:“怎麽這麽慢啊?!我都等得眼睛疼了,來來來,再來換一身衣裳。”

相重鏡:“……”

相重鏡瞥他一眼,道:“比完了,第二場在明日,先回去再說。”

滿秋狹:“先換衣服再說。”

相重鏡瞪他。

宋有秋在一旁看着相重鏡不情不願地任由滿秋狹捯饬他,莫名感慨。

六十年前的相重鏡神情可不會這麽鮮活,他更像是一把寒山之巅的劍,性子冷漠,獨來獨往,除了宿蠶聲晉楚齡和曲危弦,從來不和其他人有任何不必要的交流。

宋有秋記得當年滿秋狹曾糾纏相重鏡好長一段時間,但每一次相重鏡神色淡然,只當蹦跶個不停的滿秋狹當不存在。

相重鏡被關了六十年,遭了那麽大的罪,物是人非,他的性子反而比之前更鮮活了。

相重鏡被強行換了衣裳後,将垂在肩上的發甩到背後去,轉身往外走,打算回無盡樓。

他剛出了門,突然感覺一只手拽住他的袖子。

相重鏡偏頭。

一直安安靜靜坐在窗邊的曲危弦不知何時已經起身跟着相重鏡,纖細的手指揪着相重鏡衣袖一角,視線虛無地看着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相重鏡還沒反應過來,袖子裏的顧從絮已經忍不了曲危弦的接近,怒氣沖沖鑽進左袖深處,竟然順着相重鏡的一字鎖骨一路爬到了右手袖口,張牙舞爪地一口咬住曲危弦的手。

相重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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