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會有很多堅持,自以為牢不可破,卻在下一刻就親手摧毀它。

這并不稀奇,畢竟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夠無懼無悔,孑然一身到頭。後悔、痛恨、絕望、新生都會在時間的輪回裏再度重啓,世事變遷,總會有什麽改變,許多東西直至最後便會面目全非,叫你再也認不出它當年的面貌是怎樣的。

白将離将他所有雕刻過的木雕都搬到了冰洞之中,指尖微點,熊熊烈焰便從那些木雕上燃開,将其付之一炬。

一點焦灼的、淡淡的木香撲入鼻中的時候,白将離忽然就有些迷茫,但他很快又想起了望天機流淚的樣子,他雖然看不見,卻能夠将對方的容顏在心中勾描出來,便又迅速的硬起了心腸。

逝者不可追,這百年來,難道教訓還不足夠麽?

待到氣味散去,火焰熄滅,白将離才斂袖轉身,慢慢步出了冰洞,他行一步,整個冰洞的後方便劇烈的搖晃起來,碎石沙塵不停滴落,巨石塌陷,砸開厚重的冰晶,将其掩埋。待到白将離走出後山的結界時,冰洞已經完全崩塌了。

白将離最後低低的念了一句。

“師兄。”

記憶中那個溫厚儒雅的長袍男子漸漸随風散去,白将離幾乎能夠勾描出他細致的眉眼與溫柔的神情,還有那一日清晨昏暗的晨霭下,他近乎真實而蒼白的淚面跟那無可挑剔的淡淡笑容,像尊淡然出塵的冰雕,然後寸寸崩裂,散做飛灰。

師兄永遠都像竹,青翠欲滴,挺拔筆直,絕不依偎他人。即使在最後一刻,也絕不憾恨。

他與望天機雖然有些地方很相似,卻絕不相同。望天機雖也清絕傲骨,卻是竹枝上的竹花,玲珑之下藏着脆弱。白将離于那一日之前從未擔心過師兄,反而是自己暗暗依賴于那成熟的年長男子;可望天機絕不相同,白将離突兀就生出許多渴望拔尖的念頭來,他想好好護着這個人,絕不叫對方如之前那樣痛苦。

哪怕這苦痛,便是自己帶給他的。

人若欲成長,必定有什麽在催動他。

一個人的成長于年紀并沒有必然的關系,人雖向往成熟,卻往往都是稚氣的,而且來自長者的庇佑與關愛,絕不會叫他長大;但若他們想要去保護另一個人了,便會血淋淋的撕扯着自己成長,縱然過程刀刃加身,焰火焚軀,也絕不會後退——這樣的過程,能叫他們迅速的脫胎換骨。

竹生花,其年必枯。

“荀修”不曾做到的事情,望天機總算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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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修是冰雕,望天機卻是烈焰。

封埋在層層冰雪之下的岩漿,終于在裂開的冰雪縫隙之中流淌了出來。

但回到屋中的時候,白将離就立刻發現了內裏空無一人,望天機的身體受損的很厲害,他若是要離開,絕對是走不遠的。

同理……若是他要走,那什麽也是留不下來的。

循跡而去的白将離并不急切,發而覺得迷茫,他無法理解為何望天機要離開,但是他很快又想起了望天機那句沙啞而又低沉的話來:“日後天涯海角,你我再不相見。”腦子仿佛被重錘砸了一下,白将離頓下腳步,有些懵。

然後白将離想:我也許不要攪擾他,會好些。

他很快的轉了身,怯懦的一如百年之前,但卻邁不開步子,因為他忽然之間很想聽望天機說話,無論什麽都好。

望天機微微震動的喉嚨處,細碎的笑聲,冰冷而柔軟的肌膚,幹燥粗糙略顯得寬大的手掌,還有他專心致志的注視。白将離雖然看不見,卻聽得到、感覺得到世上的一切——包括望天機;甚至于他的心,其實比許多人的眼睛都要更為明亮一些。

于是白将離便又說服了自己:他身體不好,我送他下山。

然後白将離再一次轉過身,邁開了步子,也許是望天機比他想象中要更為孱弱些,白将離沒有走多久,就在一棵樹下發現了望天機。對方的情況并不好,好在頭腦似乎還很清楚,他沒有丢開白将離的手,另一邊則倚靠在了樹幹邊上,呼吸的急切幾乎令白将離想到一些異常令人痛苦的事。

就好像是每個曾經死在白将離劍下,被一劍封喉,來不及喘息的人。

白将離沉默了很久,試圖想說些什麽來挽留他,但直至最後,也只是輕輕的說:“我送你下山。”

話音剛落,望天機就将他的手打了開來,又快又急,令人猝不及防;與此同時,望天機的笑聲也壓抑的從喉嚨口冒出,随即便是冰冷到近乎傲慢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勞大駕。”

其實剛被打開的時候,白将離還未曾感覺到疼痛,只是有一些很細微的觸感刺激着神經,漸漸的手背上像是被火焰灼燒了一樣,泛開了大片火辣辣的疼痛感,才叫他驚醒過來。白将離茫然的像個孩子,将手藏在身後,輕輕的摩挲着自己那一塊疼痛不已的肌膚,感覺到手足無措。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望天機:傲慢、冰冷、高高在上的。

跟認識的那個望天機,好像是兩個人一樣。

見白将離站在原地沒有說話,徐岫卻忍不住苦笑起來,他想:我在跟這個人較什麽勁?

徐岫忽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全身都疼得厲害,要讓他逞強走下去,也委實走不動了,更何況他現在氣得厲害,身子都發起顫來,根本走不動道。任他千料萬想,也不曾想過白将離趕來尋他,卻只是想将他親自送下山……

哈,原來我已經面目可憎、死皮賴臉到這種程度了。

徐岫笑了一會,卻覺得眼眶濕濕的,聲音都要哽咽起來了;吸入胸腔的氣體緊緊壓迫着心髒,叫他忍不住低下頭去。

“謝蒼說的對。”徐岫深呼吸了一口,終究沒有流下淚來,也倒也沒有什麽值得他流淚的,便只是笑了起來,淡淡道,“我從喜歡你那一刻起,就輸了。感情說到底就是戰場,是我先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我得到的太多了,所以總是要被拿走一些什麽的。”徐岫搖頭笑了笑。

白将離并沒有聽懂太多,但他隐隐約約有些明白,但卻無法理解望天機為何這麽說。

“沒錯。我總得想想要怎麽回去了。”徐岫靜靜的說,“倒也得感謝你,叫我自己知道,我絕不會是能夠在這世間隐匿過活的人。”

其實徐岫從一開始雖想過回去,但他自己卻摸不着頭腦,便打算隐居度日;之後又與白将離待在一塊,并不覺得枯燥無聊。可之後重活一次,在朱天昊境之中那幾日,他卻的确感覺到自己無法在這個世界裏過下去,跟白将離在一起的時候并不相同……

沒親人,沒朋友,沒WIFI,沒電腦,沒抽水馬桶,沒淋浴器,沒泡面……

原來無論自以為多融入這個世界,其實還是無法适應的。

即便當自己願意為了這個人放棄一切,割舍下最柔軟的部分,實際上對方卻對此不屑一顧。徐岫不大了解如何才能回去,但他的确覺得很疲憊,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來安慰他,掩藏在堅強與鎮定之下的脆弱永遠都不會随着外殼而變得堅硬起來,反而會愈發軟弱。

就好像“荀修”一樣,即使徐岫再如何脆弱,他都會支撐起大師兄的皮囊,塑造出一個堅強而安全的師兄模樣。但望天機不一樣,望天機就是他自己,被撤去一層的面具,很容易就會破碎開來,露出底下毫無防備的軟弱。

人總是自私的,在幸福的時候很少想到旁人,但傷心難過的時候,卻會迅速想起那些關懷自己的人。

若還是在現代,徐岫倒也不會這般毫無遮蔽的露出自己的全部苦楚,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有可以依靠的父母與友人,但在這裏,他什麽都沒有。

沒有父母的溫暖,也沒有來自友人的支撐跟耐心。即使摔得再慘再重,他也不能夠奢求誰在前方拉他一把,而只能夠自己掙紮着爬起來。

“我背你吧……”

“什麽?”

徐岫從自怨自艾中擡起頭來,有些奇怪的看了看白将離。對方背對着他,半跪了下來,淡淡的說了一句:“即使你想走,今日也不大早了,加上你身體尚未好全,我明日再送你下山。”

這句話白将離說的并不流暢,似乎有些緊張,而且話中也暴露了太多東西。徐岫咽了一口唾沫,心頭迅速開出一朵稚嫩的花來,他站起身來,慢慢的貼上了白将離的背部,手搭在了他肩膀上,雙腿被白将離單邊反手挽住了,身體有些痛,但還忍得住。

“你不能留下嗎?”白将離輕聲道,“我方才對自己說,你若還願意跟我親近,我便出口求你;你若不願意,我便放你自由。”

“你對我,終究是心軟的。”

徐岫看不見白将離現下的神情,卻聽得出他說話時的溫柔與落寞,也因為他的話,迅速的從心口萌生出了一種喜悅與慶幸的情緒來,激動之下,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白将離走得很慢,似乎用盡了心力,結結巴巴的跟徐岫解釋着:“你若是留下來,我一定會待你好的……若是你肯,我們兩個人便結成道侶。”肩上被緊緊扣了一下,望天機一言未發,白将離只當他是拒絕了,面色不由黯然下來,“我也知我之前行事委實禽獸不如,你若憎我,也絕不過分,你不願意,我日後不提便是。”

“師兄待我極好,我一生一世都記他恩德情義。”白将離抿了抿唇,“但我……我日後一定全心全意,只喜歡你一個人,只跟你在一起,縱有千劫萬險,我也定護你一世周全。”

“将離,你知道嗎?”徐岫的聲音有點啞,“從來不是我只剩你,而是我只要你。可笑我到現在,才發覺這件事。”

白将離并沒有摸清望天機為何突然說這句話,但他并沒有察覺到望天機有拒絕的意思,便聽了下去。對方又說道:“即便到了如今,我也還在任性妄為,是我從始至終,想要的只有你一個人。謝蒼說的并沒有錯,我很多時候,是自己選擇了絕境,而不是被逼入了絕境。”

謝蒼……又是謝蒼。

白将離心裏湧起了一陣奇怪的感覺。

徐岫并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溫柔的環住了白将離,頭依靠着對方,近乎恬靜柔和的笑了起來。

這場戰争裏,原來掌控主動權的是我,不是你。

是我一點一點的逼迫着他,是我叫他孤苦無依,是我令他只剩唯一的選擇,卑微至此。我了解他的一切,掌控他的感情脈絡,卻自以為是受害者被動者,卻未曾發現,這一步步走過來,是我在操控他。

望天機了解白将離的全部,可白将離一無所知,僅可以抓牢的,不過是知曉望天機喜歡他。

但這很好,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這樣的過分與傷害,我拿一輩子來償還你。

“白将離,我喜歡你,從始至終,都未改變過。”

白将離似乎頓了頓,之後摟着他雙腿的手又緊了緊,然後低低的說了句。

“嗯,我也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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