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裏間小屋傳來拉燈繩的啪嗒聲,財爺趿拉着拖鞋走出來。
“小澤,怎麽了?要起夜還是要喝水?”他站在相連的兩間屋門口問。
沈季澤愣愣地坐在床上沒做聲,情緒還沒有從剛才的噩夢中脫離。
財爺察覺到不對勁,拉亮電燈走到床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想看有沒有生病發燒,結果摸到一手冰涼的汗濕。
“小澤,你這是怎麽了?”
沈季澤聲音都有些變調:“爺爺,有妖怪在追我。”
話音未落,身側酣睡着的盧茸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睛。
他剛才追沈季澤,遠遠看見他鑽進了光團,便也跟着鑽了回來,正好聽到這句被妖怪追。
他飛快地瞟了眼身旁的人,躺着沒動,只悄悄将毛巾被扯高,蓋住了整個人。
財爺忙道:“別怕別怕啊,這是做噩夢了,是爺爺不好,睡覺前吓唬了你。咱們村子附近沒有野豬和花大哥,啥都沒有。是爺爺的錯,爺爺不好……”
“爺爺,花大哥是鹿妖嗎?”沈季澤驚惶地問。
財爺一愣:“什麽鹿妖?”
盧茸又将被子往下扯,偷偷露出兩只圓眼睛。
“花大哥就是花豹子,不過沒事,咱們村子很多年都沒有那些野物了。”
財爺聽到沈季澤提起花大哥,更加自責,将沈季澤攬進懷裏,像平常哄盧茸那樣輕輕拍着他後背。
沈季澤平常再怎麽樣,也只是名十一歲的小孩,被吓了這麽一遭後,恹恹地靠在財爺懷裏,好一陣才恢複臉色。
“爺爺,村子周圍有鹿嗎?白色的鹿。”沈季澤從財爺懷裏直起身,比劃着:“比小狗大一點點的鹿。不是你家叫做小狗的那條大黃狗,是真的小狗。”
“沒有,咱們村子附近在搞開發,那聲音搞得方圓十裏啥野物都沒。”財爺安慰道:“就是做夢了,你看,這不好好睡在床上的嗎?”
財爺伸手在沈季澤頭頂虛虛抓了幾下,做個往地上扔的動作:“求香仙姑護住娃娃好好睡,啥夢都沒有,一覺到天亮。”
又站起身在地上踩了幾腳,笑眯眯地道:“乖,這下睡吧,仙姑會護住你呢。”
沈季澤再次躺下後,怎麽也睡不着。
他覺得剛才應該是夢,畢竟太玄乎了,不是夢都說不過去。
但那一切又歷歷在目,比他做過的所有夢都真實鮮活。
他記得那只鹿妖,還有那對銀色的小角,跟兩顆土豆似的,也記得它詭異的舞姿,還有那個咧嘴一笑。
他在床上不安地翻來翻去,直到胳膊貼上來只軟綿綿的手。
沈季澤以為盧茸在睡夢中翻身,正想把那只手撥掉,就聽他小聲貼在自己耳朵邊道:“別怕啊,沒事的,乖。”
又安撫地在他身上輕輕拍了幾下。
沈季澤一愣,身體有些僵,醒悟到這小孩兒也知道自己做噩夢被吓到了,心裏既羞惱,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幹脆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要取笑就取笑吧,無所謂了,所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夢中被吓哭的事。
還好盧茸不知道是太困還是怎麽的,并沒有借此取笑他,也安靜地繼續睡覺。
沈季澤一覺醒來已快中午,床上只有他一人。
滿室灑落明媚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廚房有菜下鍋,和油爆出噼啪聲響。
他躺在陽光裏,回想起昨晚那一幕,分不清究竟是真的還是夢。
應該就是夢吧。
沈季澤很容易就想通了,起床找出幹淨的短袖短褲穿上,走出卧室。
盧茸正摟着大黃狗坐在臺階上,低聲阻止它發出聲音:“那個人在睡覺呢,你不要吵哦,不要吵醒他。”
在聽到屋內傳出的腳步聲後,他立即放開狗,小跑到沈季澤面前站定。
沈季澤止住正在打的呵欠,閉上嘴,莫名其妙地和他對視着。
盧茸憋了幾秒後才問:“你要刷牙洗臉嗎?”
沈季澤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麽,有些警惕地緩緩點頭。
盧茸飛快跑向院子邊,那裏有個水泥板砌成的洗衣臺,上面擺放着一個木盆和一個搪瓷缸。
他給牙刷擠牙膏,擰開旁邊的水龍頭接了一搪瓷缸水。再将牙刷小心地橫放好,站在洗衣臺旁邊看着沈季澤。
沈季澤認出那把牙刷是自己的,因為刷柄頂端有個很大的葫蘆娃,昨晚他放在洗浴間沒有帶出來。
盧茸是給他擠了牙膏,等他過去刷牙?
會這麽好?
沈季澤不知道這小孩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便站着沒動,心裏的警戒又提高了兩個等級。
“你來刷牙呀。”盧茸垂手看着一旁,語氣有些不自在。
沈季澤思索兩秒後,往洗衣臺走去。一路上半眯眼審視地盯着盧茸,雙手插在短褲褲兜裏,看上去很酷。
他端起搪瓷缸,拿起牙刷聞了聞,的确是牙膏。
又聞了下水,背過身擋住盧茸視線,伸出舌尖快速地舔了下。
水是山澗引下來的泉水,帶着淡淡的甜,缸底沒有沉着物,很幹淨。
——沒有什麽埋伏。
沈季澤終于放心地開始刷牙。
他刷牙時,發現那小孩兒也沒閑着,在給木盆接水,又噔噔噔跑進廚房,吃力地提了一個大水壺出來。
壺嘴還冒着騰騰熱氣。
沈季澤見他提得那麽費勁,秉着大孩子愛護幼小的責任心,含着牙刷過去接過大水壺,拎過來給木盆裏加熱水。
他擰盆裏的毛巾時,發現盧茸依舊站在旁邊,靜靜看着他,兩只水潤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沈季澤心裏咯噔一聲,不動聲色地聞了聞毛巾。
奇怪了,沒有異味啊。
他将毛巾蓋上臉一頓搓洗,餘光瞟見盧茸居然還在看他。
就……看得人心裏毛毛的。
沈季澤不确定盧茸是不是有什麽陰謀。
他的表弟周常,和盧茸差不多大,去年暑假來他家裏玩,就因為不準随意進入他房間,鬧了幾次別扭後,就将毛毛蟲抓到他床上。
沈季澤深知,這種七八歲的小孩其實不大好惹。他們不按常理出牌,會背地裏使陰招。
不過直到臉洗完,也沒出現什麽異常情況,兩人沉默地收拾牙缸和木盆,依舊一言不發。
財爺端着飯菜從廚房出來,往榕樹下的方桌走,嘴裏招呼兩人吃飯。
坐下後,盧茸咬着筷子頭,看着那些菜,眼珠子直轉。
“爺爺……”
沈季澤剛夾起一塊臘舌,就聽到盧茸又拖長了音在發嗲。
“不準喝酒。”財爺淡淡地打斷,用勺子盛起兩碗蛋湯,分別放在兩小孩面前。
盧茸撅了撅嘴沒再堅持要酒喝,沈季澤面無表情地在心裏驚嘆:還真是個酒鬼,昨天喝了不說,今天還要喝。
這事開學後得給肖勇說。
三人正在吃飯,院門就被推開,沈岩走了進來。
“小叔。”沈季澤高興地站起身。
沈岩走到桌邊,摸了摸沈季澤的頭,又捏了把盧茸的臉。
他是來接沈季澤的,還沒有吃午飯。財爺讓一起吃,他也不客氣,坐下來就開吃。
結果剛端起碗刨了幾口,衣兜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用手一抹嘴,接通了手機。
“……什麽時候的事?地基怎麽就不穩了?……那必須得重新勘察……現在不搞好,以後出事就晚了……”
一桌子人都放下飯碗,屏息凝神聽着沈岩接電話。
沈岩挂掉電話後,對財爺說:“叔,又要麻煩你了,我得趕去另一處工地,在山下鎮子,小澤的話——”
“你放心,小澤就在我這兒住,我會照顧好他的。”財爺打斷他的話。
見沈季澤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沈岩無奈又抱歉地說:“小澤,小叔工地出了點事情,不能帶上你,你就在財爺家住上幾天,事情辦好了我再來接你。”
盧茸聽到這句事情辦好了再來接你,埋在碗裏的臉倏地擡起來,看看沈岩又看看沈季澤,大眼睛裏全是震驚,還帶着同情。
沈季澤沒注意到這些,他現在只想鬧騰着和小叔一起去,可心裏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他聽到了手機裏的對話,知道小叔是去工作,何況他是十一歲的大男人,又哭又鬧像什麽樣?
再說了,盧茸還在旁邊看着吶。
于是他忍住滿心悲痛,平靜地點頭:“小叔你去吧,我就留在爺爺家。”
沈岩又欣慰地摸他頭,叮囑了幾句後,站起身就往院子外走。
“你把飯吃了再走啊。”財爺喚道。
沈岩匆匆擺手,腳下不停地說:“不吃了,下山後随便買個包子饅頭。小澤,你要做作業啊,可不能就玩上兩天。”
“會做的,等會兒我就去采風,準備一點作文素材。”沈季澤穩重得像個懂事的大人。
財爺收拾好碗筷,外面就有村人找他開出外打工需要的介紹信,他對盧茸和沈季澤叮囑了幾句,匆匆出了門。
盧茸又将書桌搬到門口,在對面也擺了張條凳。他眼睛一直去看沈季澤,雖然沒有說話,但言下之意卻表達得很明顯。
沈季澤本來想看會兒電視,也只得硬着頭皮坐過去,從書包裏掏出作文本。
他昨天的作文只寫了個開頭,便絞盡腦汁繼續往下編。
“……當我從病床上醒來,看見爸爸的背影,他是那麽高大,是我心中的燈塔……”
對面的盧茸也在開始寫字,鉛筆在本子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沈季澤抒情幾句後,腦中幹枯再也想不出來句子,開始走神,頻頻去看盧茸。
盧茸低垂着頭,長長的睫毛遮蓋住了眼簾,小翅膀般不時撲簌一下。沈季澤心癢癢地想用鉛筆去撥一撥,好容易才忍住蠢蠢欲動的手。
他想起昨晚盧茸拍着他安慰時說的那句——別怕啊,沒事的,乖——覺得這小孩要是不搞事的話,還是挺可愛的。
至少比抓蟲吓自己的表弟可愛。
盧茸寫字時很用力,也很慢,筆畫深深劃過習字本。面部表情很嚴肅,眉頭皺起,嘴也抿成細細的一條。
啪!
鉛筆芯被折斷了。
他擡手在文具盒裏找卷筆刀,沈季澤趕緊埋頭,做出認真寫作文的樣子。
“……護士阿姨紮針時很用力,也很慢,針頭深深紮進我的手臂,爸爸說:別怕啊,沒事的,乖。”
靈感來了!!!
兩小孩寫完作業,開始看電視。中央臺在放西游記,孫悟空正在打幾個小妖,要去救被抓走的唐僧。
沈季澤雖然已經看過幾遍,臺詞都快背熟了,但還是癱在木沙發上,沒什麽表情地繼續看。
“你這小妖,快把我師父放出來……”
盧茸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聽沈季澤突然問:“哎,你們這山裏有妖怪嗎?”
盧茸坐在電視前的小凳上,看着電視搖頭:“沒有的。”
沈季澤又想了會兒,坐直身體,趨向盧茸問:“真的沒有?”
“沒有。”盧茸果斷回道。
他雖然能變小鹿,卻并不覺得自己是妖怪。
“鹿妖呢?你有沒有聽說過附近有白色的小鹿?或者會像人一樣跳舞什麽的?”沈季澤不死心地追問。
盧茸坐得板正的身體一僵,再飛快搖頭。
沈季澤确定這果然是場夢,也就不再問了,開始看西游記。
盧茸緩緩吐了口氣。
他盯着電視想,孫悟空還是猴子呢,我就算能變鹿,也是和他一夥的,絕對不是鹿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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