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終于到了村子口,盧茸停下腳步,躲在一棵大樹後面探頭探腦地往裏瞧。
他總覺得哪裏不對,但又說不上來具體的,直到一陣風吹過,他擡起鼻子嗅了嗅,終于明白過來。
是了,白叔叔的氣息消失了,多了一種冰冷森寒的陌生味道,充滿不可知的危險,讓他心生抗拒。
村子像財爺背着他曾經路過的鄰村,零星散落着小院和房屋,中間那一塊似乎亮着燈。
天已經快黑了,盧茸确定沒有什麽異常後,靜悄悄地從大樹後走了出去。
沈季澤本來睡得正香,連夢都沒有做,結果突然被人重重一推,一道平板沒有起伏的聲音在催促:“快點走,別站着。”
他瞌睡瞬間驚醒,睜開眼,發現自己沒躺在床上,四處都是山,是一處野地。
前後左右都是人,他夾在這些人中間,似乎本來在往某個方向前進。
“快點走,別站着。”那聲音又在催。
沈季澤轉頭看去,和一張雪白的大臉幾乎貼上,吓得他差點叫出聲。
那張臉的主人往後退了一步,和他對視着,狹小的眼睛裏沒有情緒,是死一樣的寂然。
沈季澤這才看清,這是個穿紅着綠的中年女人。長滿皺紋的臉塗得雪白,厚厚的粉就卡在松弛皮膚的溝壑中,嘴唇血紅,臉頰上也有兩團圓圓的紅。
這模樣若是平常看見了,一定覺得很好笑,但他此時卻只覺得詭異。
沈季澤也往後退了一步,卻不料撞上身後的人。一聲下意識的對不起剛出口,就聽到身後人發出嘻嘻的笑聲。
沈季澤飛快轉頭,看見一名小女孩。
小女孩和他年紀差不多,穿着綢緞紅長衫和黑馬褂,頭上一左一右紮着兩個圓髻。和那中年女人一樣,臉也塗得雪白,嘴唇和臉蛋卻是殷紅。
這樣的裝束,沈季澤只在古裝電視劇裏看過。
“嘻嘻。”小女孩對着他又笑了聲。
但她眼眸空洞,絲毫沒有愉悅之情,只咧嘴發出聲音,無論怎麽看都很不正常。
似乎因為他這裏的動靜,正在行進的隊伍停了下來,所有人都轉頭安靜地朝向沈季澤。
沈季澤這才發現,這支隊伍的所有人都穿着長衫,臉塗得雪白,臉蛋上圓圓的兩團紅。眼珠子沒有轉動,只空茫茫對着他的方向。
隊伍前方還有一頂黑木轎,上面紮着大紅花,被幾個人擡着,也不知裏面坐着什麽人。
“快點走,別站着。”中年女人再次重複,并将手裏端着的一個木盒子遞給他。
沈季澤低頭看盒子,視線裏看見自己的衣服不對,他居然也穿着和那小女孩一樣的紅長衫和對襟黑馬褂。
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只覺得害怕,這一切都那麽詭異可怖,讓他想快快離開這兒。
眼見中年女人将木盒子越遞越近,他猛然騰出股勇氣,伸手啪地拍掉那盒子,轉身就沖向左邊的野地。
身後傳來木盒子落地的咣當聲,人群似乎起了陣騷動。他顧不上往後看,只拿出平生最大的力氣往前沖,快得就像之前逃離那只鹿妖時一樣。
好在已經經歷過鹿妖的刺激,他不會再被吓得放聲大哭了。
耳邊只有風在呼呼吹,沒有追來的腳步聲,沈季澤一鼓作氣往前沖,直到再也跑不動才停下腳,扶着旁邊的石頭喘氣。
等到順過氣,他開始脫身上的衣服,粗暴地一通拉扯後,将黑馬褂和紅長衫都剝下來扔在地上。
幸好裏面還穿着他白天的T恤和短褲,不至于光着屁股到處跑。
我怎麽又做這種可怕的夢了?沈季澤一邊扪心自問一邊打量四周,想看下周圍的情況。
天将黑不黑的光線下,可以看出這是片荒地,得有個足球場大小,裏面遍布大大小小的土包。
遠處被濃稠混沌的霧氣籠罩,一座座土包的間隔裏,像是有數雙眼睛正窺視着他。
沈季澤睜大眼努力辨認,發現每個土包前都豎着一塊石碑。
他心中一突,想到了什麽,低頭看自己扶着的那塊石頭。
果然手下也是塊石碑,上面刻着些小字,而他就靠在石碑後的土包上。
這……這就是片墳地。
沈季澤觸電般往旁邊一跳,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忙不疊地去拍自己剛才靠着土包的背。
拍完背又拍手,驚惶地四處打量。
現在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那群人太可怕了。可天馬上黑了,不能就這樣呆在墳地裏。
哪怕是夢中也不行。
月亮升起,将整片墳茔照得慘白,沈季澤在那些墳頭之間穿行,想從另一個方向走出去。
一陣風吹過,有未燒盡的黃紙飛起,在空中翻卷,帶着濃重的煙火味,還有泥土的腥臭。
他盡量不去注意兩邊的情景,可那些墳堆還是清晰地落在眼裏。
有的土包年成已久,被雨水沖刷得只剩下一小團,石碑也歪歪斜斜,上面的字模糊不清。甚至有次覺得腳下不對,才發現踏着的是只剩半邊的小墳堆。
不過其中也有些墳頭很新,兩邊插着白幡,豎着花花綠綠的紙紮人,石碑前擺着的祭品還沒有全壞。
沈季澤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在心裏反複告訴自己:這是夢,別怕,這是夢,再像真的都是夢。
只是風吹來時,被汗水浸透的後背陣陣發涼。
爸……媽……小叔……你們誰來叫醒我啊……沈季澤有些想哭,還是忍住了。
是男人就不哭。
前方就快到了墳場的盡頭,他腳步更快,只是就在路過一座新墳,用手撥開擋在面前的白幡時,突然頓住了腳步。
他看見旁邊豎着的紙紮人很是眼熟。真人大小,穿着紅長衫和黑馬褂,大白臉,紅臉蛋,嘴角咧成一個詭異的弧度。
——就和開始遇到的那隊伍裏的人一樣。
沈季澤死死盯着那幾只紙紮人,呼吸開始急促。等到平複些後,嗖地就對着前方沖了出去。
他不再去留意腳下的路,除了大墳堆會繞一下,小墳頭就直接踩過。一路踢翻那些裝盛祭品的盤碗,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有些慘白的類似骨頭的物體四處散落,他不去細看,只跳過往前沖,跳不過的就直接踩上去,發出咔嚓咔嚓的斷裂聲。
等到好不容易沖出墳堆,他又一個急剎頓住了腳。
月色下,墳場旁,開始遇到的那支詭異隊伍就停在他前方,所有人都看着他沒動,靜靜地站着。
誰也不知道他們來了多長時間,又在這兒站了多久。
那名中年女人站在挂了紅花的黑木轎旁,手捧一套疊好的紅長衫和黑馬褂,似乎就一直在等着他。
沈季澤終于哭了,顧不上男人不哭,也顧不上擦淚,咬着牙哭得渾身發顫。
他想張口喊,随便喊什麽,不管是爸媽小叔,還是財爺盧茸,可就像被魇住了似的,聲音堵在喉嚨裏一句也發不出。
死一般的寂靜中,中年女人走上前,沉默地抖開手上的衣物,給沈季澤先穿紅長衫再套黑馬褂。
她的動作僵硬死板,但力氣非常大,沈季澤還想跑,被她一把拽住胳膊,拿眼睛死死瞪着。
沈季澤發現身體不再屬于自己,不受控制地擡胳膊轉身,配合那女人穿衣服的動作。
他張着嘴無聲地流淚。
不能嚎哭出聲的哭讓人肝膽俱裂,分外痛苦。
穿好衣物後,中年女人面無表情地退回去,從一名呆滞站着的人手裏接過木盒子,又遞給了沈季澤,示意他回到隊伍中去。
隊伍在月光下繼續往前,安靜無聲,只有遠處傳來幾聲尖銳粗噶的老鸹叫。
沈季澤心如死灰地走在其中,手捧一只木盒子。
身旁那個小女孩又對着他嘻嘻了一聲。
他手一哆嗦,覺得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嘻嘻。
沈季澤不知道這是要走到哪兒去,要幹什麽,這個夢已經脫離他的所知範疇,真實得不像是個夢。
不對不對,這就是夢。
他拒絕承認。
又走了一段後,前方出現了燈光,映出影影綽綽的房屋輪廓。
這是村子嗎?有人嗎?
沈季澤渾身一震,心裏升起了希望。
不管那裏有沒有人,村子和燈光都代表了人氣,将他的恐懼都驅逐了不少。
領頭的一名長衫男人停下腳步,用沙啞刻板的聲音喊道:“奏樂——”
一聲唢吶響起,凄厲地劃破靜夜,銅鑼緊跟着敲響,一聲緊似一聲地傳向遠方。
沒有誰命令,正在前行的隊伍停了下來,沈季澤也跟着站着沒動。
不一會兒,山路前方出現一隊人影,朝着這方向行來,停在他們這群人面前。
領頭的人騎着匹高頭大馬,穿着紅長衫,胸口戴着朵大紅花,一看這身行頭,就是正準備拜堂成親的新郎官。
沈季澤的內心并沒有因為這群人的到來而好轉,反而更加驚懼了。
且不說新郎官的裝束和打扮不是現代人,他那張臉也和這裏所有人一樣,大白臉上塗着紅臉蛋,嘴角往兩邊誇張地咧着。
唢吶和銅鑼聲更加響亮,震得沈季澤額頭突突地跳。
新郎官一隊人和他們隊伍彙合後,剛放下的黑木轎又被擡起,齊齊往村子方向行去。
沈季澤捧着那個木盒子,動作僵硬地跟在隊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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