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隊伍很快便進了村子,一路吹吹打打地往前走,最前方還有人撒着彩色紙屑。
紙屑紛紛灑灑飄揚,有一小張貼在沈季澤嘴邊,他沒法伸手摘掉,連努動嘴角讓紙屑自己掉落都做不到。
沿途家家戶戶都亮着燈,卻沒人出來,也沒誰透過窗戶往外看,沈季澤都不知道那些屋子裏到底有沒有人。
隊伍停在一座燈火通明的院子前,這院子大門上挂着紅綢,還挑着紅燈籠,一看就在辦什麽喜事。吹鼓手又奏了一小段後也停下,周圍瞬間恢複安靜。
可也太安靜了,整個村子連聲狗吠都沒有,安靜得像座墳墓。
“落轎——”一道沙啞刻板的聲音響起,黑木花轎被放在地上。
轎門打開,一名頂着紅蓋頭的紅裙女人被扶了出來,踩在院門口鋪就的紅毯上往裏走,身旁跟着那名從頭到尾保持咧嘴表情的新郎官。
“快點走,別站着。”一直跟着沈季澤的中年女人又催道。
沈季澤端着木盒子,和那名小女孩一起進了院子。跨進院子的瞬間,就被眼前情景唬了一跳。
院裏放了數張方桌,每張桌邊都圍坐着人,密密麻麻坐滿了院子,沒有發出一點動靜。
沈季澤跟着緩步前行,沒法側頭去打量他們。只用餘光瞟到他們都呆呆坐着,桌上擺放着酒菜,卻沒人說話也沒人動筷子。
穿過院落進了屋,堂前坐着兩名面無表情的老人,瘦削枯槁得像兩截老樹皮,沒有一絲活人氣,泥塑般紋絲不動。
新娘子和新郎官在屋中間站定,沈季澤自動走到房屋左側,身旁的女孩兒走向右側,和他遙遙對立,其他人就立在了屋子兩邊。
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那女孩兒緩緩裂開血紅的嘴,沈季澤吓得還不待她綻出笑容,就慌忙轉開了眼珠。
“一拜天地——”尖聲的司儀高聲喊。
新郎新娘對着空地跪拜。
“二拜高堂——”
兩人又緩慢轉身,對着堂前坐着的兩名老人跪下。
沈季澤看那新娘子起跪之間動作不是很自然,像是關節被鏽住,有僵直的卡頓感。
這次跪下俯身後,新郎都已經站起身,她還伏在地上,大紅的蓋頭也垂曳在地。
屋內寂靜無聲,兩老人和新郎都維持着原動作,只有站在沈季澤身側的那名中年女人走上去,托着新娘子的胳膊扶她起來。
咔。
沈季澤聽到一聲脆響,是新娘子身上發出來的。
咔咔咔。
連接三聲脆響。
接着,他看見新娘子的頭一頓一頓地下垂,紅蓋頭飄然墜地,露出一頭長發和已經斷裂的半邊脖子。
那顆頭搖搖欲墜挂在胸前,僅靠一層皮肉連着。
!!!
沈季澤渾身發涼血液倒流,他想大叫着逃跑,可兩條腿不停使喚,想轉開脖子,可他脖子像是焊在了肩上,不能轉動分毫。
誰來打醒我,媽,爸,小叔,快來打醒我,讓我起來做作業上廁所随便做什麽都好。
財爺,盧茸,快推醒我啊,我被魇住了……
救命……
扶着新娘子的中年女人絲毫不驚訝,只用手将她頭托住,站在一旁的司儀走出去,從桌上的飯碗裏抓起一撮煮熟的米飯,又走了進來。
中年女人把新娘子的頭往上推,脖子合攏,司儀将那撮米飯塗在那斷裂的口子上,再用手指抹平。
咔咔咔。
新娘子轉動頭顱,脖子上已經看不出裂口。中年女人又把紅蓋頭撿起來,罩在她頭上。
沈季澤眼睜睜地看完這幕,雖然心裏在尖叫狂吼,卻沒法控制臉上做出任何表情,看上去只是臉色白了點,汗水多了點,牙齒也在咯咯作響。
“夫妻對拜——”司儀退回自己位置繼續未完的程序。
咯咯咯……
“禮成——”
咯咯咯……
等到拜天地結束,新郎新娘進了一旁的廂房,中年女人突然開口:“把身契交給親家。”
沈季澤聽不懂什麽叫身契,但他聽得懂親家兩個字。
還來不及細想,便看見對面的女孩兒走向堂前坐着的老太婆,而自己也不受控制地走向那名老頭。
老頭兩只眼睛凹陷在幹枯的皮肉裏,被頭頂的燈光照着,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沈季澤停在他面前,托着手上的木盒子遞上去。
這老頭從他進屋後就沒見着有什麽動作,也沒有表情,胸口更是沒有起伏呼吸。
就在他懷疑這其實只是雕塑時,老頭突然伸手,雞爪一樣冰涼的指節搭在他手背上。
沈季澤渾身汗毛炸起,想撥開那只手。好在老頭只搭了一瞬,就将木盒子接過去,摟在懷裏。
“親家,公子跟我們走,以後就是他倆陪着你們了。”
沉默地交接完木盒子後,半晌沒吭聲的司儀又出聲道。
沈季澤看見老頭打開木盒子,抖抖索索地取出裏面一張黃紙,因為隔得不是很近,上面的字他看不清。
那老頭看了片刻黃紙又看向他,嘴裏發出幹啞的一聲:“好。”
沈季澤突然覺得不對。
老頭的神情,還有司儀那句以後就是他倆陪着你們了的話,都讓他覺得不對,心裏升起不詳的預感。
老頭拿着黃紙,顫巍巍伸向桌上點着的燭火,顯然是想要燒掉。
沈季澤心跳得很快,他下意識想去阻撓這個動作,卻怎麽也擡不起手,只能眼睜睜看着。
黃紙離燭火越來越近,老頭咧開沒牙的嘴。
司儀和中年女人也定定瞧着,臉上依舊沒有神情,眼裏卻透出讓人不寒而栗的亢奮。
砰!
關閉的院門在這時突然被撞開,發出轟然巨響。
門扇被撞成碎木四下飛濺,而一道白色的小身影,已經飛一般沖了進來。
盧茸剛進村就發現了異常,如果說村外白叔叔的氣息越來越少,那村裏就完全感受不到了,多了種不好聞的味道,隐隐透出腥臭。
這和以往的夢境都不一樣,讓他心生起警惕。
他小心地在村裏尋找,看有沒有光團,卻驚訝地發現村裏還有人,卻都集中在一家院子裏。
這些年來,除了昨晚見到沈季澤,他還是第一次在夢中見到這麽多人。他脖子上挎着自己的衣服包,在那家圍牆下團團轉,琢磨着是不是要先找個地方變成人。
可他很快就察覺到不對勁,從圍牆縫隙裏看進去時,那些人像是傻了般坐在月光下,對着面前的飯菜一動不動,也不吭聲。
他們臉色青紫泛黑,還有着腐爛的痕跡,有些地方形成可怕的孔洞,露出白骨,看上去根本就不是活人。
而那些飯菜也早已冰涼,湯碗上凝結起厚厚的一層白油。
盧茸打消變人的念頭,前蹄扒着土牆,圓潤的眼睛透過縫隙,一眨不眨地看着裏面。身上的毛根根炸起,頭上一對緊張豎立的耳朵也抖個不停。
一只老鼠從院子裏跑過,它并沒有察覺到這些坐着的都是活物,循着飯菜的香氣,順着一人褲腿往上爬,爬到胸前再撲上桌,在那些盤子裏吃起來。
沒人驅趕老鼠,都安靜地坐着,眼神空洞無物,看得盧茸越來越害怕,只想快快離開。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唢吶銅鑼聲,并漸漸接近,停在院門口。
盧茸正想離開,就從縫隙裏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他不明白沈季澤為什麽在這些人裏,而且還穿着紅衣服黑馬褂,和其他人一樣,臉蛋塗着兩團紅。
盧茸覺得他這副模樣很好笑,可眼下情景又讓他笑不出來。沈季澤明顯也很害怕,眼睛裏都是驚恐。
盧茸轉了轉眼珠,一邊繼續盯着沈季澤,一邊思考着。
那些人和沈季澤都進了屋,他在圍牆旁邊看不見,便悄無聲息地摸到院門口,屁股撅得高高的,前蹄趴下,透過下方的門縫往裏瞧。
院門正對着屋子,那裏大敞着門,讓他将裏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當看到那個新娘子頭要掉不掉的時候,盧茸兩只耳朵平平向後貼在頭頂,屁股上的小尾巴嗖地朝天豎起,僵直得像一截木棍。
我的爺爺啊……這也太可怕了。
他倏地調頭,蹄子高擡輕放地往外走,想快點離開這個村子,走得越遠越好。
可走出十幾米遠後,想起沈季澤那副抖得像打擺子的模樣,又猶豫地停下了腳。
那裏面的人一定有問題,全是妖怪,把沈季澤給抓了。
這是自己的夢吧?應該是夢吧?就算在夢裏被煮熟吃了也沒關系吧?等到夢醒,沈季澤還在床上躺着呢。
可萬一不是夢呢……萬一他就被吃了呢?
空中那奇怪的味道越來越濃,濃得散不開,帶着撲鼻的腥臭和膻氣。
——這一定是妖怪的味道。
裏面的人好可怕,全是妖怪啊,自己進去也會被抓住一起煮了。
可那是哥哥啊……今天剛說他是兄弟,要罩着他。
盧茸糾結得不行,在原地轉圈圈,煩悶地想用蹄子刨土。剛擡起腳,就想起不能發出聲音,又小心地放下去。
可我也是妖怪啊,我怕什麽?盧茸耳朵動了動,猶如醍醐灌頂般,整個鹿身頓住。
沈季澤不是一直說鹿妖鹿妖嗎?
而且孫悟空每次都會沖進妖怪窩救師父和師兄,自己既然和孫悟空是一夥的,也要救哥哥才行。
西游記的片頭曲在腦海回響,一股豪情從心裏湧起。盧茸瞬間全身都充滿了力量,覺得再多的妖怪都不放在眼裏。
他小跑步回到院門前停下,将頸子上的包袱取下來放在門旁,後退,看了看距離繼續後退,直到退到幾米遠的地方。
接着低下頭,用兩只小銀角對準木門,前蹄微彎後蹄發力,像一發炮彈直直沖了出去。
砰!
在他的大力撞擊下,木門脆弱得像是紙糊般,四分五裂木屑紛飛。而他借着這股沖勢一鼓作氣,低頭循着直線往前沖。
盧茸的四蹄劃出殘影,沈季澤只覺得有白影從身邊閃過,對面那老頭緊跟着就從太師椅上飛了起來,撞上高高的廊柱,再轟然墜地。
老頭前一秒還拿着黃紙想點燃,後一秒就騰空撞柱再落地,在飛揚的塵灰中撲在地上,頓時就無聲無息。
他捏在手裏的黃紙晃悠悠從空中落下,落入沈季澤懷裏,瞬間消失不見。
沈季澤目瞪口呆看着那老頭,看他整個人慢慢萎縮、幹癟,本來就枯瘦的身體攤成了一張人形紙片,身上還蓋着松垮垮的黑長衫。
盧茸撞飛老頭後,一個擺尾迅速調頭,又對着旁邊那名老太婆撞了上去。再甩頭,小小的銀角往上一挑。
那老太婆躲避不及,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大力撞中,上挑,并騰空飛了起來,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這次她人還在空中,衣服就一件件掉落,墨綠綢緞長衫、發簪、布鞋……緊跟着一張人形薄紙飄忽地落下。
盧茸愣了愣,四蹄一剎,心想我果然是鹿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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