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雨傘

吉他幾次轉調後終于将宋成義從回憶拉回現實。

夜風不知何時轉了向, 下雨了,灰蒙的雨水下,窗外那盞路燈的光變得昏暗不清, 遠遠看去, 像顆泡開的黃豆。

房間裏的臺燈何時亮起,室內空調也被打開, 轟隆隆的熱氣将外面的冰冷隔絕開來。

宋成義擡起頭。

馮青依舊在彈琴。她披着一件薄毯, 短發一如高中時那樣,簡單束在腦後,兩揪落在臉頰旁。少有的素顏,橘色的燈光印着她睡衣上的毛絨纖維,像是給她鍍上一層綿綿的光, 使她整個人透着股不同以往的恬靜。

看着燈下的人, 聽着舒緩的吉他聲,宋成義忽地有種錯覺:他跟馮青像兩個沉着飛船降落在某顆星球的人。

飛船外是可以吞噬一切的暴雨雷鳴, 飛船內是恒溫的風平浪靜。

而這整顆黑暗的星球上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

過了一會, 馮青終于注意到對面人的注視。她停下吉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忘形了。”

這把吉他她真的很喜歡。

宋成義搖搖頭, 說:“很好聽。你剛才彈的是白天比賽的歌曲?”

馮青點點頭:“《Love Of My Life》, 皇後樂隊的。”

許是氣氛不錯,她多說了一句:“我第一次去比賽就是彈的這首歌。”

宋成義看着她, 頭次在她講解後順着話問了句:“那是什麽時候?”

“八歲。”馮青抱着吉他,開始給宋成義講她被老頭推去市裏參賽的經歷。

搖滾圈內的比賽,到的幾乎都是圈子裏混了些年頭或是最新嶄露頭角的樂隊。馮青交報名表時,負責收報名表的人自然以為她是幫人交的,順口道:“小姑娘, 你爸媽還是哥哥姐姐玩搖滾?”

馮青:“我自己。”

那人一臉驚訝,随即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你多大,知道什麽是搖滾嗎?”說完,沖着旁邊的人群道,“這誰家的小孩子,搗亂呢!”

周圍的人群立即将目光放過來。有人用毫不掩飾的譏諷語氣道:“小姑娘,你吉他握的穩嗎?”

“這個不用你操心。”小小的她展現出跟同齡人不一樣的攻擊性。

“你的樂隊呢?”有人問。

“我一個人。”她說。

在又一輪議論聲起時,她有些不耐道:“一個人不能報名嗎?”

負責報名人的愣了,但還是接過了她的報名表。

她在一堆議論聲中頭也不回離開。走幾步,肩膀被人一拍,李紅的聲音傳來:“可以啊,挺會裝酷。”

“他們瞧不起我。”她說。

“搖滾圈子誰瞧得起誰?”李紅嗤笑,伸手在她身後的吉他盒子上彈了一下,說,“拿實力說話。”

她點點頭:“我要拿第一名,我得給老頭贏個洗衣機回去。”

比賽開始時,馮青上場自然是引起臺下一陣騷動。

她本身因為營養不良就十分瘦小,站在那裏也就比她用的吉他大一點。大家以為後面還有人,張着腦袋看了半天,确認是她一個人後都有些不可思議。

別說玩搖滾的本來就不多,誰家會讓這麽小的孩子學搖滾樂的?而且這小小一只,感覺吉他都快要抱不住。

可是就如李紅說的,用實力說話。

老男人是個好的老師,馮青也算聰明。

她上場就表演了一段娴熟又有感情的推弦技法。

這就相當于跳高運動員一上場就讓人把杠升到了上一屆的紀錄處。

當然,場下的人不知道的是,她就會這一段。

這也是老男人教的。馮青聰明,對于歌唱也有某些天賦,但确實不是吉他天才。老男人就教她這套指法,讓她反複練習形成肌肉記憶,用于壓場。

場下的人看着臺上那小小的人用比她人小一點的吉他彈出各種激揚起伏的聲音,先是傻眼,接着不約一起歡呼鼓掌。

雖說是個彼此鄙視的圈子,但真有厲害的人出現時,這些人還是甘心贊賞。

靠老男人教的這一招,馮青毫無懸念拿下這場比賽的優勝獎。

為何不是第一名?

頒獎的時候,馮青才知道老男人根本沒搞清楚比賽的規則。這比賽沒有名次,算是愛好者間的交流,比賽規則就是一群樂隊裏面挑出六個樂隊頒發優勝獎。

而老男人說的家用電器全套,那也是沒有的。比賽結束後,馮青拿到的只有一本用歪七扭八的字體寫了她名字的獎狀,以及一箱某品牌的洗衣粉。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知道玩地下音樂的是真窮。”馮青講到這裏,臉上浮現淺淺笑意。

宋成義聽着,也輕笑一聲。他問:“後來呢?”

“後來李紅姐帶我去酒吧演出。那是我第一次在酒吧演出。臺下坐着的好多都是白天比賽的人。他們為李紅姐和我歡呼。結束的時候,李紅姐跟臺下的人說‘這丫頭帶着任務來的,說是比賽會贏個洗衣機,結果你們這群摳搜搜的,給發一箱洗衣粉!’”

“臺下那群人就哈哈大笑。我當時還怪不好意思。結果等我跟李紅姐回家時,酒吧的老板踩着三輪車拖來個二手的洗衣機。說是大夥兒集資給我買的,那時候我住的地方是雲市,他們說歡迎雲市出了個搖滾小天才。”

“這麽可愛的一群人哪裏找啊,我當時就想,這個圈子我一定得好好待着。”馮青說着,又低頭撥弄了一下吉他,“沒想到,這一待就十九年。”

宋成義重新放了支煙嘴裏咬着。牙齒轉了下煙頭,他用一種不經意似的語氣道:“有沒有想過換種方式?”

馮青一愣,随即擡頭看向他。

想過嗎?馮青自認自己不是聖人,這些年,圈子裏退出後有結婚生子的,也有做生意賺大錢的……她不羨慕這樣的生活,但也曾經想過,需不需要再去找另外一份工作,但無論是何種的想法,只有一點沒有改變過,那就是不可能放棄樂隊。

她搖搖頭:“早就習慣了樂隊生活。”

宋成義的煙頭在牙齒下扁平下去。他點點頭,說:“聽說之前有唱片公司找過你?”

馮青詫異:“聽誰說的?”

宋成義撐在身後的手緊了緊,語氣平靜道:“辦比賽時有跟一些公司聯系過,人家說的。”

馮青不疑有他,說:“有過。那年大學剛畢業,生活正是拮據,突然一個唱片公司過來,問我想不想出歌。”

“為什麽沒答應?”他問。

馮青:“我想要樂隊,不是一個人唱歌。但對方顯然是想要打造偶像歌手。”

“你可以跟對方提要求說是樂隊!”他說。

宋成義的語氣有些難以抑制的激動,馮青一臉奇怪看他一眼,說:“現在獨立歌手都很難生存下去,何況樂隊。再說了,人家合同寫的清清楚楚,歌手,曲風對方找專業人士打造,我只用負責唱。”

宋成義聞言,眼底閃現出一絲後知後覺的懊惱。

馮青沒看到他一閃即逝的神情,但想着對方的語氣,還是問了句:“怎麽了?”

宋成義搖搖頭,複又擡起頭道:“這一次,你的樂隊一定會被更多人知道。”

馮青被宋成義眼底的認真弄得呆住。好一會才點頭,說:“但願。”

這是兩個人面對面聊得最多的一次,甚至還聊到了過去。

都市床伴間其實是及其忌諱聊起過往的,一旦涉及過去難免自怨自艾,便也引來彼此一堆錯覺的情緒。

但這場談話似乎也沒那麽糟糕。至少,在馮青這裏,宋成義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人,不會因為她那些故事而生恻隐。

外面的風雨更大了。馮青看一眼宋成義。老式空調的制熱效果并不算理想。男人一直到現在就穿着一條內褲,竟也沒覺得冷過。

這家夥的皮膚似乎一直都特別熱。馮青想着,腦子一嗡。外面風雨交加,宋成義今晚還能回去嗎?四年來,宋成義只前幾天在她這裏睡過一個囫囵覺,過夜是不可能的,他們也不是能留對方過夜的關系。

而且,這一夜到現在,他們除了彈琴聊天,并沒有做其他事情。這感覺着實有點詭異了。

馮青還在糾結要不要客氣一下,一陣刺耳的聲音宛如一把冰棱刺破了溫暖的泡沫。

宋成義的工作電話響起。

公司有急事需要處理,他得離開。

男人穿衣服時跟馮青說了聲抱歉。

馮青坐在那裏,不得不承認,心裏是有些堵的。她覺得自己像個男人忽然有事出門而生氣的小媳婦。

這想法多少有點自作多情了。她慌忙搖頭,說:“沒事,路上注意安全。”

他嗯了一聲,穿好西裝,又說:“明天應該會有五進三的比賽規則發到你們的郵箱,好好準備。”

她點點頭。

門開了,外面的冷氣一瞬間沖進來。

他的身體堵在那裏,回過頭來看着她。

馮青覺得今晚宋成義有點怪怪的,似乎總有種欲語還休的樣子。她問:“怎麽了?”

他搖了搖頭,說:“走了。”

門咔噠一聲關閉,将冷空氣隔絕在外面,馮青聽到皮鞋下樓的聲音。男人的腳步,穩定踏實,慢慢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這聲音以前馮青沒少聽,有時候事後她實在太累,甚至這聲音還沒完全消失她就已經陷入朦胧睡意,但是這一次,直到腳步消失,她還站在送宋成義離開的地方。

片刻後,她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快速走到窗邊。

男人才走出居民樓,正好在她樓下。穿着白色西裝的高大身影籠在黑雨下,像遠古城堡裏的護衛神像。

“喂!”她嘩啦一下拉開窗戶,雨夾雜着白色的冰棱一下打在臉上,她才發現下雪了。

她的聲音被風雪吞噬了大半,但樓下的男人還是感受到似的迅速擡起頭來。

“傘!”她扯着喉嚨叫着,将一把折疊傘從窗戶丢下樓。

傘掉在花壇的一顆樹上。

男人沒有去撿傘,而是擡頭沖她說了句什麽,風雪太大了,哪怕樓層不高,那聲音也被風扯得四分五裂,變成了模糊的呓語。

風雪幾乎一瞬間将馮青的臉吹得麻木,然後她看到男人沖她擺手,意思似乎是讓她趕緊進屋。

她聽話地拉住窗戶,胡亂擦去臉上的雨水。男人這時候才走過去将傘撿起來。

他站在那裏往上看了一眼,然後将傘撐開。

大傘像一朵花在大雨裏綻放開來,上面是一個巨大的喜羊羊圖案。馮青看到那圖案的瞬間詫異了一下。她剛順手一拿,沒想到拿到這麽一把傘。沒記錯,這應該是淼淼姐的女兒給她的。

大雨裏童心的雨傘跟穿精致西裝的男人搭在一起,有種吊詭的幽默。

男人發現了傘上的花樣,擡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隔了雨雪,看不清表情,但馮青能夠想象到對方一臉懵後又無奈的樣子。

思及此,她不禁輕輕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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