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她

宋成義站在那裏好久沒動。

面前人聲洶湧, 光影晃動,那些星星燈火在黑暗中慢慢變得斑駁,直至模糊, 猶如湖上漁火。

一切都變得恍惚起來。

朦胧中, 他似聽到咯吱一聲悠長的響動,是門被推開的聲音。

他回頭, 看到一面各色塗鴉的牆。

他的記憶再次回到暢心小屋, 時間距離跟對面的人約好見面已經過去兩個月。

很明顯,他們沒能成功見面。

那天是宋成義人生第一次失言。

他在去旗臺的途中聽到有人讨論馮青。

那人說看見馮青在校門口哭了。他幾乎立刻覺得那是謠言,年少的他根本就無法想象馮青會哭。

然後,他又聽那人說,馮青媽媽去世了。

宋成義第一次翹課。他擅作主張去了馮青媽媽的葬禮。

葬禮在市郊一家殡儀館舉行。

悶熱的天氣, 小小的禮堂裏站滿了人, 讓人喘不過氣。

看裝扮這些來賓似乎都是玩樂隊的。他們一一去給馮媽上香,然後依次去到馮青身邊。有人摸摸她的頭, 有人按按她的肩膀, 以示安慰。

馮青就跪在馮媽的遺像前,低着頭,看不出表情。馮樂跪在她旁邊,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用力拽着馮樂的手, 每次有人伸手按她肩膀時,她就擡頭示意一下。

她的面色蒼白, 像個長跑了好久終于停下來的人,滿臉寫着疲憊。

宋成義站在人群裏看了她好久,這才随着人群上去給馮媽上香。

他幾乎就站在馮青身旁。

他怕馮青看到他,又有點期待對方看到他。

可惜對方自始至終都低着頭。

其實宋成義沒有理由出現在這裏,當他走出禮堂時, 他自己也為自己的行為疑惑。

他想着離開,走到門口時,聽到有人在讨論:

“從昨天開始就不吃不喝,怎麽勸都不聽。”

“這孩子就是倔。”

“會不會出事?”

“應該不會,她也比任何人都堅強。你看她現在一滴眼淚都沒流過。”

“以前她媽媽總是打她,跟媽媽的關系不親。以她那脾氣,沒笑都是好的。”

“哎,話雖這樣說,但有個大人這個家還算個家,現在就剩下兩個孩子……”

兩聲嘆息。

天空忽地轟隆隆一陣響,大雨傾盆而下。

夏末的雨急促有力,噼啪砸在地上,天地頓時混沌一片。

宋成義愣愣站在那裏聽完對話,然後一頭紮進大雨中去。

“诶,那位來賓,這麽大的雨等一下啊!”有人在他身後呼喚,他置若罔聞。

跑了一段距離,他找到一家便利店鑽進去。

老板看到他全身濕漉漉的,好心道:“外面這麽大的雨,躲一下呀。”

他搖搖頭,撿起櫃臺上的好幾個品種的面包放在櫃臺上,又轉過頭在貨架上看了看,最後落在一邊的飲料區。

想了想,他走過去拿起兩瓶雪碧放在櫃臺上,又撿了一串棒棒糖這才作罷。

買好這些東西,他又一頭紮進雨中,往禮堂跑去。

就在即将靠近禮堂時,一個身影從他面前晃過,他一愣,往回走了幾步,看到對面巷子的屋檐下,一個人站在那裏抽着煙。

是馮青。

握着塑料袋的手不覺一緊,他轉身慢慢走了過去。

在即将靠近對方時,他又頓住。

馮青雙眼通紅,哭了。

約莫是沉浸在情緒中,她并未發現有人靠近。

宋成義站在那裏,突然就不知道該不該前進了。

躲到這裏來,是不想讓人發現吧。

他想着,走到拐角的屋檐下,靠着牆站住。

南方低矮的建築,兩個人只隔了一個拐角的距離,只要誰随便動一下就能發現對方。

宋成義全身濕漉漉的淌水。他靠着牆,看着屋檐上的雨珠落到地上的青石板,一瞬間四分五裂。不知道過去多久,在雨聲中,他聽到旁邊傳來的啜泣聲,起初是壓抑着的,最後變成嚎啕。

他想起剛才那兩個人的對話,突然覺得,他們也并不懂她。

他一直以為她在學校外面的朋友很多,現在又突然覺得,也許是他誤會了。

這個發現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就站在那裏,聽着對方的哭泣,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直到大雨驟停,滴水的瓦片之上乍現被洗淨的碧藍天空。

将零食放在拐角地方的一個石墩上,他轉身離開。

……

暢心小屋裏,等那人坐下後,宋成義便問道:“是你嗎?”

片刻,通過話筒變了調的聲音傳過來:“你猜?”

宋成義不言。

又是一陣寂靜,然後,兩個相同的聲音在兩邊房間響起:“抱歉。”

“你也沒去?”又是異口同聲。

接着是一個悅耳的笑聲伴随着一個沉啞的笑聲一同響起。

“我剛好去外地有點事情,你是為什麽沒去?”對面的人問。

宋成義:“朋友有點事情。”

對面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她?”

宋成義一愣。

對面傳來一聲嘲笑:“重色輕友。”

“抱歉,但确實是很重要的事情。”宋成義望着桌子上的綠色小燈,解釋道。

對面哦了一聲,問:“你們不會在一起了吧?”

“不。”宋成義立刻道,猶豫片刻,又說,“我們至今還沒講過一句話。”

“你可真行。”對面道,“兩個月一點進展都沒有?”

宋成義搖搖頭,想着對方看不到,又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應該不會喜歡我。”

“真假,上次見你還臭屁不行,怎麽現在就開始自卑了?”對面道,“怎麽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不是自卑。”宋成義面色平靜,“是理性分析。我的生活,在她眼中應該會很無聊。”

“好吧。”對面回。

宋成義:“不過倒是有個新發現。”

“嗯?”

“先前我一直以為她朋友很多,現在突然覺得并不是,她似乎沒有什麽朋友。”宋成義道。

“你不會在這裏找到認同感了吧?”對面不可思議道。

沒有得到否定回答,對面又說:“所以,你也是個沒有什麽朋友的人?”

宋成義如實:“在學校倒是很多熱情的同學,但是深交的目前沒有。”

“你似乎是個防備心很重的人啊。”對面一語道破。

宋成義眉頭一緊,半晌,道:“讀小學的時候,有個開學就跟我主動交好的朋友。一個月後,他邀我去他家,那天他一直拉着讓我不要回家,等警察上門,我才知道他爸爸給我家打了勒索電話。”

對面一陣沉默。

宋成義接着說:“那天,他爸還一直拿着刀在外面剁排骨,說晚上給我們炖湯。結果等警察來的時候,刀就舉到了我眼前。”

對面語氣誇張:“吓,你講恐怖故事呢!”

宋成義苦笑,又說:“這房子真的很吓人,這個故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

對面嗤笑:“是啊,所以才有那麽多人願意到這裏來。在這裏,甚至可以表現出跟平時不一樣的自己。”

宋成義順口就問:“所以你在外面也是這樣活潑的人?”

“對啊。”對面不假思索。

宋成義語氣悶悶地嗯了一聲。

對面:“怎麽?”

宋成義側頭盯着木板牆,仿佛要透過牆看到對面的人。少卿,他說:“我有想過你是她。”

“這樣就有點不尊重人了大兄弟。”對面立刻道。

宋成義輕輕抿了下嘴唇,說:“但仔細一想又不像。她是個不怎麽愛笑的人。”

一陣詭異的沉靜降臨。

好久,宋成義問:“生氣了?”

“我不是那麽容易生氣的人。”對面說。

宋成義嗯了一聲,錯開話題:“那個人呢?”

“哪個人?”像是沒有反應過來,問了一聲,她才又道,“哦,他啊,我們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嗯?”

“他是那種天之驕子,朋友一大堆,走哪裏都是被人圍着的。”她說。

“這樣的人難免驕縱。”他回。

“那倒沒有。他是個很懂禮節的人,怎麽說呢,紳士,對的,就是那種老紳士的禮節,像八九十年代的人。”她說,“起初我還覺得他裝腔作勢,但這兩個月偶爾在學校看到他跟人交流,發現他就是那種性格。”

“那不會無聊?”

“怎麽會呢,你沒聽過他聲音,是那種讀學校規則都能很好聽的人。”她說,“我這人其實對長相什麽的也沒特別高的要求,唯獨嗓音,就喜歡好的嗓子。可惜就是沒聽過他唱歌。”

“說不定五音不全。”他故意說。

“不可能!”她立刻道。

他嗯了一聲,說:“我五音不全。”

她哼笑一聲,說:“你還臭屁呢,那能比嗎?”

他沉沉一笑,又忽地問:“你吃糖嗎?”

對面又是一陣沉默,才道:“怎麽突然這麽問?”

他說:“她似乎喜歡吃糖,可是那麽愛吃糖的人好瘦。”

她啧了一聲,說:“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愛吃糖,我就不愛吃。”

他沒接着問,好一會,她說:“其實以前還挺愛吃的。後來,我爸走的那天給了我一顆糖。從那時候,我看到糖就惡心,有一次買東西,小賣部沒零錢給我找糖,我直接扔了。”

“這屋子真的有鬼,我竟然給你講了這些。”她又立刻說。

他輕笑一聲。

她又說:“不過要是見到你,我估計就不太想跟你講了。”

他說:“理解。”

她說:“所以,我們還是不要見面,就這樣。”

他嗯了一聲。

又陷入沉默中去。

良響,宋成義面前桌子上的綠燈變成紅色。

他道:“燈紅了,我得走了。”

她說:“我這邊也是。”

兩邊同時響起椅子在地上拖動的咯吱聲。

宋成義起身走到門口,這時候音響裏傳來對方的聲音:“你明天還來嗎?”

宋成義站了一會,反問:“你來嗎?”

“你猜。”對面回了句,片響,又說:“祝你早日抱得美人歸。”

宋成義想否定,但遲疑過後,卻是回了句:“那也祝你早日拿下良人。”

對面似乎短促笑了一聲,接着是門拉開關閉的聲音。

宋成義回頭看了眼門上的塗鴉,也關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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