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日二

魏林清并沒有傷懷太久,他站了一會兒,轉過身走向陳陽,他比陳陽還要略高一點,身體看上去并沒有陳陽結實,穿着身白色,隐約有些黑色花紋的長袍,自有一番風雅和氣度。

他雖然是個鬼,卻也沒有鬼氣森森的陰郁。

陳陽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這濕漉漉的濃霧,和穿行于樹林草叢時沾上的露水給打濕了,也不知是怎麽回事,起初濃霧遮住了人的眼,三步開外就難以看清,而現在,視野之中還是一片濃霧,眼睛卻穿透了這濃霧。

魏林清拉着陳陽,低着頭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你身上陰氣越發重了。”

陳陽也有所察覺,就因為他身上陰氣越來越重,陽氣越來越輕,所以才能這麽輕輕松松地穿行于這陰氣濃重的灰白色霧氣中,這灰白色的霧氣既在養着他肚子裏的陰胎,也在緩慢地侵蝕着他身上的陽氣。

慶阿叔也許說錯了,他把那個換命的玩意兒燒成了一把灰,對他的命還是有或多或少的影響,人的命,成了年之後就定型了,不管是換還是變,都很難弄,當然,也不是完全不能,這世上有很多邪門的法術就是專門做平常人所不能的事。

慶阿叔當時那個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他根本不擔心二胖跟陳陽的命會再對調回去,他知道希望不大,他當時使手段害陳陽,一是怕陳陽查出真相,把事情抖出來,二是怕陳陽不要命的報複,三是他有個倚仗,就是那個惡靈,他以為可以輕易收了陳陽的命。

慶阿叔那個人做多了傷天害理的事,手裏多一條人命少一條人命,他根本就不在乎。

但是現在,情況就出了變化,誰能想到他肚子裏會有一個陰胎。

也因為這個陰胎,他的命數出現了無從解釋的變化。

不過就算是如此,這種變化也只是小打小鬧,就好比一棵已經長成的大樹,修剪枝葉對它的主幹,并無影響,陳陽走了大半個下午,終于走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肚子那兒塞了幾塊磚頭一樣,沉甸甸的。

要不是為了顧及大老爺們的形象,他差點就忍不住伸手捧着肚子了。

這幾天,他那個肚子又大了一點兒,微微凸起的肚皮,用手戳一下,還硬邦邦的,裏面那東西到底是個啥玩意兒啊,陳陽想起那個小鬼爬進他肚子的那一幕,頓時打了個寒戰。

這不想起還好,一想起,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旁邊的魏林清還以為他被這陰氣侵蝕,覺得冷了,立刻跟他說,“我們還是回吧,今天別找了。”

陳陽看了下天色,頭上層層重雲,遮住了整片天空,看不出是個什麽時間,只覺得光線開始黯淡下來,周圍的山林樹木影影綽綽,模模糊糊,只有個輪廓,打濕了翅膀的鳥雀,時而啁啾,時而撲棱。

倦鳥歸巢,夜已經快要來了。

他在這個山谷墳地轉悠了一下午,也沒把那個人找出來,看來只能等下回了,陳陽也只是想找點事情做打發下時間而已,這天天日日不是對着墳地,就是對着鬼魂,就算他神經再粗,壓力也有點大。

魏林清走在陳陽身邊,陪着他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那個停靈房就在山坳口子那兒,離得不遠不近的,若是走直線,十幾分鐘就可以到,但是他們要走的,卻是山路,以及那些并不是特別規整的墳地隔開的小徑,所以時間就用得久了些。

過了大半個小時,才總算到了那個停靈房。

陳陽不會做飯,他本來打算在山上這段時間就靠啃幹糧過日子算了,可魏時說什麽也不同意,還是壘了個竈臺,賣了些油米面上山來,千交代萬交代,別老吃那些幹糧,好歹也自己動下手。

陳陽會聽他的,才怪!不說以前在家裏的時候,他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到了外面,在工廠打工的時候,都是在工廠附設的餐廳吃,後來出來了,或是跟人吃,或是吃外賣,就是方便面,他都嫌棄要燒開水。

已經随便到這程度的人,基本上已經是無可救藥。

此時,陳陽覺得這山上氣溫低一點也不錯,至少這食物不會當天就壞掉,也不知道魏林清會不會那些小說裏的冰凍術,要那樣,就爽呆了。

至少他可以讓魏時從山下帶些酒跟已經做好了的熟肉上來。

陳陽拿着十幾個魏六嬸幫着做好的糍粑,打算晚上就吃這個了,他搬着把椅子,坐到了屋外面的坪地,看着正負手而立,眺望遠處的魏林清,喊了一句,“喂,看什麽呢?”

被他打擾的魏林清看到他手裏的東西,“你就吃這個?”

陳陽大大咧咧的一口咬掉三分之一個糍粑,這東西裏面還放了幾種綿軟柔韌,非常有嚼勁,裏面還放了椿,香着呢,如果是熱的,那味道就更好了,陳陽想着他奶奶當年做的糍粑,村裏人都誇做得好。他奶奶也是個熱情又厚道的人,家裏有了也不會忘記送一些給左鄰右舍。

那時候,可真好。

陳陽正打算把手裏的糍粑再往嘴裏送的時候,發現手上的糍粑突然間消失了,他擡起眼,瞪了不遠處的魏林清一眼,不滿地說,“你這是做什麽?”

魏林清向他走過來,“你總吃這個不好。”

陳陽不耐煩了,“不吃這個吃什麽,這山上也就這個能吃。”

早上那個粥其實是魏時昨天帶上山給他吃得,魏林清幫他生了把火,重新加熱了一下,陳陽可不認為魏林清這種幾十年前的老鬼還知道做飯,他這個人一看就是那個時候從來沒下過廚房的少爺。

魏林清也有點為難,他略一思索,“你先別吃這個,我想辦法。”

陳陽眼巴巴地看着糍粑不翼而飛,卻毫無辦法,他也就能對付點小鬼小怪,對魏林清這種級別的老鬼老怪,只能幹瞪眼,陳陽摸着餓的開始咕咕叫的肚子,有點郁悶地蹲在旁邊,看着魏林清開始忙活。

魏林清在做法,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麽手段,突然,草叢裏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陳陽猛地轉過頭一看,這玩意兒他認識,是幾只野雞。

陳陽頓時兩眼放光地看着那三只野雞,吳伯也曾經抓到過幾只野雞,這玩意兒比兔子難抓,身上的肉沒有家裏養的那些雞多,但是勝在味道更好,肉更香。

說起來,這些年,退耕還林做得好,也沒什麽其他糟心事毀山滅林,植被覆蓋面積是越來越多,很多年沒出現過的野物,現在也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前幾天還聽吳伯說起,他大半年前還抓到過一只糜子,這東西像是黃鼠狼又不是,也不知道學名是個什麽,反正老一輩的就叫它糜子,肉嫩着呢!

陳陽看着那幾只傻不愣登的野雞,渾身發抖地走到魏林清身邊,魏林清手一動,那些野雞就咽了氣,緊接着,就看到一幕活生生開膛破肚的場景,魏林清做起這種事來,還是一派端正斯文,看得陳陽腮幫子疼。

等去毛洗幹淨,雞已經放進鍋裏開煮的時候,陳陽好似才想起來魏時說過他最近不能吃葷腥,他一臉不舍地看着那個鍋子,最後下定了決心,轉過頭跟魏林清說,“魏林清,魏時說我不能吃肉。”

魏林清正打開鍋蓋看裏面那兩只雞炖得怎麽樣了,聞言淡淡地說,“有我在,就沒事。”

陳陽眼睛一亮,狗腿地跑到魏林清邊上,看着他放鹽進鍋子裏,“魏林清,你真是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入得了卧房的新時代好男人,兄弟我服了你。”

魏林清酌量放好了鹽,“你不是我兄弟。”

陳陽被他毫不留情的話,噎得梗住,這老鬼還真是茅廁裏的木板,又臭又硬,稀罕你當我兄弟啊?老子的兄弟遍地都是,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看在這三只野雞的份上,不跟你計較。

其實魏林清也不太會做這些事,不過他有個好處,那就是不會也能斟酌着做,就算做得不是很好,也總算不會差太遠,就好比這鍋雞湯,魏林清也只是活着的時候,聽家裏的下人提及過一次做法,現在拿來現學現用,居然也能将就着入口。

陳陽一臉感動地喝着雞湯,吃着雞肉,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想着昨天一整天,他就光吃幹糧了,早知道魏林清會做這個,他幹嘛還要委屈自己,不過他還是很講良心的,野雞是眼前這個男人抓來的,雞湯是眼前這個人做出來的,怎麽着也不能只顧着自己吃不是。

所以,陳陽把椅子讓給了魏林清,自己搬了個平滑的石頭坐在旁邊,還很殷勤地給暫時是他衣食父母的魏林清倒了一碗雞湯,遞給他,“你也吃一點。”

鬼也是能吃東西,只不過跟人吃得東西不一樣而已。它們吃的是食物的精氣,只要被它們碰過的食物,人再吃的話,也有可能會生些小病小痛,這是其一,其二是味道還會變得很難吃。

陳陽他們那邊有句形容食物難吃的老話說得好——“鬼吃了頭道”。

魏林清吃東西就正如他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端正斯文,禮儀方面無可挑剔,就算坐在荒山野嶺,周圍是墳地,後面是屋頂漏洞的破屋子,他也坦然自若,好像身處在大方雅致的廳堂中一樣。

陳陽看着他,再看看自己,覺得人和人還是有差距的。

魏林清喝完了手裏的那碗雞湯,過了他的手,那碗剛才還冒着騰騰熱氣的雞湯,現在已經冰冷裏帶着一股水腥氣,魏林清的手一動,碗中的殘渣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陽喝完了自己那一份,很有自覺地開始收拾碗筷,難事已經讓人做了,收尾的事,自然是義不容辭,他看着旁邊還剩下一只已經收拾好了的野雞,“這個留着明天吃?”

魏林清搖了搖頭,“你不是睡不着嗎?晚上烤了吃。”

陳陽聽了這個話,是越來越開心了,這魏林清真是太他媽識趣了,居然還知道留一只當夜宵,他要不是個鬼,陳陽真要拉着他稱兄道弟了,陳陽看着魏林清,又是搖頭又是嘆息,覺得太可惜了,反而惹得旁邊的魏林清一直不停地看着他,不知道他這臉變來變去的,不知道又在想什麽奇怪的事。

洗完了碗,刷完了鍋,陳陽看那個水桶裏已經沒有水了,決定去不遠處的溪邊挑一桶水回來,在山裏就是這一點不方便,停靈房旁邊沒有專門的水井,要用水還得走一段路到那條溪邊去挑回來。

陳陽跟魏林清說了一聲,魏林清點頭同意了。

拿着兩個塑料桶跟一條扁擔,走了快二十幾分鐘才到了溪邊上,這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什麽聲音,霧氣已經散去,黑洞的天空中點綴着幾顆不太明亮的星子。

夜晚是清涼的,寂靜的,周圍的山林黑魆魆的,風一陣陣過去,吹得樹葉簌簌作響,收起了白天的燥熱跟暑氣,只有那條小溪傳來的水流嘩嘩聲在夜晚裏,聽來更加響亮。

走得近了,就能看到那一彎水,好像銀帶子一樣,在山谷中蜿蜒淌過。

到了這溪邊上,陳陽看這水清亮亮的,頓時覺得自己身上開始發癢,他今天走了那麽久,出了一身又一身的臭汗,更不用說昨天晚上那個事,也沒洗澡,渾身有點不太對勁,正好,可以在這裏洗一把。

陳陽把塑料桶跟扁擔扔在邊上,就開始動手脫衣服。

在旁邊的魏林清看到他已經脫掉了上衣,正打算脫褲子的時候,赤裸而結實的身體,在并不太明亮的月色下,顯得越發的誘人,還有身上那些還沒消退的青青紫紫的痕跡,他趕緊別過臉,“你這是做什麽?”

陳陽看他那樣子,笑了一下,“還能做什麽,洗澡,昨晚上還沒洗。”

提到昨晚上,魏林清更是有點不敢看過去,“回去再洗。”

陳陽一樂意了,這好不容易挑兩桶水回去,一洗澡就用了一桶,也太浪費了,現在洗了不是正好,所以他沒聽魏林清的,脫掉了褲子,直接跳到了溪水裏,濺起了一股水花,有一些打在了岸邊的魏林清身上。

魏林清扭過頭,看到陳陽站在溪水裏面,小半個胸膛露在水面上,正看着他露出明亮的笑容,那笑容有點得意,有點嚣張,更多的,卻是活力,看到這個笑容,魏林清想着,算了,他喜歡就好。

陳陽在溪裏面,哼着歌開始洗澡。

這水涼滋滋的,洗澡用起來正好,不但洗去了身上的汗水,也把身上的暑氣帶走了,洗完了之後,剛好回去可以睡個好覺,這個溪并不很深,水流也不是很湍急,徐徐緩緩的,就跟魏莊給人的感覺差不多。

要不怎麽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此時,在他腳邊上,那些在黑暗中看不到的水草随着水流飄飄蕩蕩,黑乎乎的軟葉子,拂過陳陽的腳,在那些水草中間,似乎有些什麽活物在窺伺着。

這溪水裏,此時只有水草,沒有魚。

陳陽洗得痛快,也沒注意水面下那些動靜,站在岸邊的魏林清卻看到了,他一個晃動,也走到了水裏面,一步又一步地往陳陽的方向走過去。

陳陽看到魏林清,“你是鬼,難道也想跟着我洗一把?”

沒聽說過,鬼也需要洗澡的,不過誰知道呢?陳陽聳了聳肩。

突然,他的腳踝被什麽東西抓了一下,陳陽臉上不動聲色,腳下卻一個用力,借着水的浮力,往後退了一步,一退,就更到了水深處,這水越深,古怪就越多,比如,圍着他腳邊上的東西,就又多出來了一個。

陳陽看着魏林清,笑了一下,“沒想到,洗個澡也不消停,你等着。”

說完,他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就紮到了水裏面,他倒要看看哪個不長眼的,敢來觸他的黴頭,水裏面黑黝黝的,伸手不見五指,今晚上明明還是有些月光的,就是水裏面,哪裏可能會這麽黑。

陳陽伸出手在水裏面一頓亂抓,全都是些柔軟的水草,他拔了一把又一把,不是自己要找的東西就立馬丢開,本來清澈的水面立刻被攪渾了,陳陽一口氣用完了,還是沒找到那個抓他腳踝的東西,他正想往上浮,換口氣再來的時候,兩只腳都被扯住了,一邊是冰冷的、堅硬的骨爪,一邊是滑溜的,粘稠的東西。

果然來了,陳陽冷冷一笑,不顧胸口的憋悶,順着那兩個東西的勁道,往下一彎腰,手立刻抓到了那兩個抓着自己腳踝的玩意兒,不就是兩個水猴子跟替死鬼,還以為多大能耐。

那兩個東西被他抓在手裏,那個滑溜的,見勢不妙,從陳陽手裏溜走了。

而另外一個卻被陳陽一扯,就從濃密的水草裏扯了出來,陳陽拉着那個東西往水面上去,他這口氣可快用完了,不能再在水底下折騰了,至于那個逃的,有魏林清在,就不信他能逃得了。

陳陽拖着手裏的東西,上了岸,那居然是一具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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