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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發生的事情,莊景玉記得,并不是非常清楚。
他只記得在那一剎那,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幹了一樣的,難過感覺。
如果說在等待的時間裏,莊景玉還覺得自己,大概是沈浮飄蕩在湖面之上的話,那麽在聽完季晚潇的話以後,莊景玉全身上下唯一剩下的感受只有,他大概已經,永遠地,沈進了湖底。
下沈的過程清晰而緩慢。莊景玉仰頭望著頭頂,那一束變得愈來愈細窄的微弱光源,表情安寧,抑或稱茫然。
他無比平靜地接受,光明和空氣離他越來越遠;而黑暗和窒息,則将他深深湮滅。
再再之後的事情,便全都只是聽說了。
聽魏嘉說,他和周雲飛在新宿逛著逛著,好巧不巧,正好碰到了唐漢韓瑩月這一對小夫妻。幾人一合計,原本打算把自己也叫出來一塊兒吃個晚飯的,結果哪想到連電話都還沒來得及打,就被這個巷子口愈來愈大的喧嘩驚呼聲,和四周越聚越多的圍觀群衆,給好奇吸引了過去。
聽魏嘉說,當他們趕到的時候,自己正像個瘋子似地死死卡住季晚潇的脖子,眼圈兒泛紅,表情也兇狠得駭人,一邊用力地搖著,一邊口中還瘋狂大叫著什麽,“不可能!不可能!!你騙我……你騙我!!!他怎麽會死呢……他怎麽會死呢!?”
聽魏嘉說,當時現場的情況甚至已經嚴重到,季晚潇的鐵杆兒粉絲一個接著一個,尖叫著沖上來,瘋狂地想要拉開和毆打自己;周圍警車起碼已經停了三輛,全部都在嗡嗡嗡地鳴叫狂響,那聲音刺耳并且嚣張,實在聽得人心驚肉跳,直欲抓狂;看好戲的路人們紛紛拿出手機拍照攝影,上傳的上傳,分享的分享;本性八卦,利益至上的媒體們則更是急不可耐地狂打著閃光燈,為了争搶這一條爆炸性的獨家頭條擁擠得頭破血流;甚至還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大聲吆喝著給莊景玉打氣助威,高喊著“幹巴爹”這一類欠扁欠抽的詞語,瞧那煽風點火的興奮樣子,分明就是想要把事情搞大。
聽魏嘉說,當他們圍過來的時候,整條巷子,裏三層外三層,已經全部被人潮給堵滿了,他們根本進不到核心圈裏去。等到勉強看清楚吃癟的人是那個美男模特季晚潇以後,魏嘉和唐漢原本還在那兒不怕死地幸災樂禍,天南海北YY著呢。結果過了一分锺,被完全黑下臉來的周雲飛和韓瑩月猛地一提醒,他們倆這才看清……擦!搞什麽飛機啊!發瘋的那個人居然……居然……是他媽的莊景玉啊!!!兩個人當場就被吓了個魂飛魄散,滿腦子都滴起了冷汗。
最後,幸好周雲飛反應迅速,及時拉住了即将暴走,想要沖進去救人的魏嘉唐漢;而趁此空當,韓瑩月也馬上給黎唯哲打了求助電話,叫他速來現場領人。
黎唯哲大概是飙了車。從挂斷電話以後不過區區五分锺光景,就渾身煞氣地出現在了巷子口。身後跟了幾個高大健碩,一看就不好招惹的危險大漢,他們彬彬有禮但卻不容分說地,強制遣開了圍觀好戲的衆人們。
不過其實,黎唯哲壓根兒也就用不著做得如此誇張。因為自打他一出現在這裏,現場氣氛就在一瞬間,刷地全變了。
這跟他帶了多少人沒有關系,純粹是因為他一路走來,那股勢不可擋,令人窒息的,迫人氣勢。
黎唯哲二話不說大步走到季晚潇的面前,兩指一并,沒有什麽商量餘地地,直接就扯住莊景玉的後領,将仍舊發瘋不止的某人,一個踉跄,便不由分說不容反抗地,重重扯進了自己懷裏。但那時候的莊景玉還沒有瘋完鬧夠,感覺到自己被制住,表情一怒立馬就想要掙脫桎梏,動作兇狠得好像一頭被射傷激怒的野獸;不過幸好黎唯哲手感輕柔卻也不失力道地,輕輕在他的發頂揉了揉,然後低頭在他的耳邊悄聲說了句,“乖,乖一點”──莊景玉這才驟然僵住動作,眼光一顫,随即漸漸變得茫然渾濁,發起呆來。他慢慢轉頭仰上,斜著餘光深深看了黎唯哲一眼,而黎唯哲唇角輕揚,溫柔回了他一抹,眼角眉梢全都寫滿了,“我在這裏”的,安心笑容。
於是莊景玉總算不再發瘋了。只是當他終於變得安靜──很難說,同他剛剛那樣的激烈瘋狂相比,究竟哪一種模樣,看起來,更加惹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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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許對於黎唯哲來說,無論哪一種,疼的人除了莊景玉,當然還有,他自己。
再看看季晚潇,脖間壓力驟消,他總算能夠長長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了。
那時候他的臉色非常慘白,并且異常難看。很明顯,那時候他的心情,也應該是極度糟糕。
不過想來也很正常。季晚潇向來立於人上高貴驕傲,除了因為單戀上蕭岚而在他面前嘗盡苦頭,吃癟無力以外,哪裏還遇到過像莊景玉這樣,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膽,膽敢對他動手動腳……哦不,從剛剛的情況看來,簡直就是要将他置於死地的亡命混蛋!?況且就算是他蕭岚,哪怕心裏面煩自己煩得要死了,頂多也就在表面上意思意思地表現一下而已;若是真想要動自己,就算是他蕭岚,也都還得要好好掂量掂量才行!
所以你說,季晚潇此時此刻的臉色,能不難看麽?他這輩子什麽時候被人逼到過這種地步,落得這麽狼狽過!?連蕭岚都沒膽子和能力做到的事情,現在,竟然被一個傻啦吧唧的土包子給做到了……無論怎麽想,季晚潇都咽不下這口怒氣。
可是當黎唯哲猶如天神下凡那般筆直站立在自己的面前,眉頭緊皺,神情冷淡──那一刻季晚潇愕然微愣,随即眼珠一轉,霎時,便明白了大概。
那時候現場四周也都已經被肅清掃蕩得差不多了,唐漢魏嘉他們四人早已自覺地離開,黎唯哲帶來的人則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到了絕對聽不見雙方音量的安全防線以外,盡職盡責地守著。幾分锺以後雖然季晚潇的人連人帶車想要狂奔沖上來,但是卻被季晚潇自己給叫住了。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黎唯哲,又歪頭掃了掃莊景玉全身上下,片刻後終於點點頭恍然道:“原來如此。我是說這個土包子怎麽突然間變洋氣了那麽多,原來是因為靠上了你了。”
黎唯哲聞言皺眉,看樣子幾欲動口解釋什麽,然而想了想,到底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黎唯哲和季晚潇不算很有交集。盡管他們都身處在同一個上層階級的圈子裏。但是很明顯,黎唯哲和季晚潇,是不一樣的。前者雖然身處其中,但是他生平所最讨厭的,卻就是所謂的豪貴名流。這些人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表面紳士翩翩內心龌龊下流,為達目的使勁力氣不擇手段──這種在圈子裏,幾乎已經成為了一種身份象征的默認和習慣,恰恰,正是黎唯哲的最煩。然而後者不一樣。雖然季晚潇也不見得就是個陰險狡詐的主兒,或者說更多時候其實他也挺“直”的,但是那更多是因為他根本就不需要,而不是因為,他的本性很好。
道不同不相為謀。黎唯哲和他所身處的這個圈子格格不入,和這個圈子裏的很多人也都互相看不順眼。因此他和季晚潇,即便有母親黎晏心這個中間人做橋梁關系,卻也依然形同陌路,多年了,愣是沒有培養出一丁半點兒的交情來……算了,別說朋友了,其實就連熟人,估計也都稱不上是。更何況後來聽說季晚潇瘋狂迷戀,甚至是放下身段舍棄自尊,死纏爛打上了蕭岚──黎唯哲最為反感和看不起的類型,於是他便更加有意無意地,不再與對方碰面了。
因此現在在這種情況之下無巧不成書地遇上,盡管雙方都沒有表現出來哪怕一絲一毫的不痛快,但是於兩人而言,或多或少,其實都還是有那麽幾分,不大自在的尴尬。
除了對莊景玉以外,黎唯哲從來都沒有跟人解釋的習慣。再說他也不覺得季晚潇有什麽必要和資格知道,自己對懷中這個人,已經并不再像以前一樣,只是“随便玩玩”而已;而是這一次,他是貨真價實地,“真心喜歡”。所以,雖然在聽見季晚潇那一句,語氣暧昧輕佻,口吻中多多少少沾染了幾分諷刺不信成分的,“原來是靠上了你了”──以後,心底原本飛快閃過了些許想要揍人的不爽感覺的,但是黎唯哲皺皺眉頭,
最終,到底還是選擇了沈默,沒有白費口舌,去跟一個壓根兒就無所謂的旁觀者,糾正,和解釋什麽。
事實上他現在只著急地想要把莊景玉帶回酒店裏去好好安撫一頓。從剛剛這個家夥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應來看,聰明如黎唯哲怎麽還會猜想不到,莊景玉絕對已經是被告知了那個,最沒有轉圜可能的,驚天噩耗。
是的,最沒有,轉圜的可能。
比如,如果莊景玉今天沒有意外遇上季晚潇,又或者哪怕遇上了,但是季晚潇沒有該死地多嘴的話,那麽黎唯哲大可以騙莊景玉說,其實蕭岚早就已經痛改前非,現在他和楚回過得很好很好;又或者随便編出另外一個人,說楚回已經找到了他新的幸福,新的愛人,新的人生;他在沒有你莊景玉的世界裏也同樣過得很好,所以你現在就專專心心與我過吧……之類善意的謊言──只要不告訴莊景玉其實楚回已經死了,只要騙莊景玉說其實楚回還仍舊活著,那麽對莊景玉來說,就一切都還有希望,都一切都還是光明,而溫暖的。
但是楚回已經死了。
但是季晚潇這個欠揍多嘴的混蛋,就這麽毫無遮攔無所顧忌地,将這個,人力永遠無法更改轉圜的殘忍真相,赤裸裸地告訴了黎唯哲,最想保護,最想珍惜,最不想讓他知道,也最不想讓他難過的,那一個人。
此時此刻,如果有可能的話,黎唯哲真想一拳頭招呼上季晚潇那一張,俊美混血的,可惡臉龐。
不過他當然沒有這麽做。倒不是因為他舍不得,又或者是害怕了身後正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瞧的,季晚潇的那些打手走狗們;而是因為他實在不願意再多惹是非,尤其付出的代價,還是可能要賠上莊景玉。雖然他自己不怎麽在乎第二天上八卦頭條這種狗血事情,但是他非常不希望那些肮髒醜陋的東西,打擾和污染了,莊景玉的清澈純淨。
黎唯哲一手輕摟住莊景玉,一邊冷冷看著季晚潇。良久,沒有回答他似是而非的無聊問題,反而忽地,向上彎了彎唇角。
從季晚潇的那個角度看起來,黎唯哲那一條微微上揚的輕薄唇線,寒光似刃,凜冽如刀。
“好吧,為了謝謝你替我告訴莊景玉這個難以啓齒的消息,秉著禮尚往來的原則,那不如,我也好心奉勸你一句──”
直覺告訴季晚潇,黎唯哲接下來的話絕對很危險,千萬,不要聽。
“就算楚回死了,蕭岚也永遠,永遠,不會喜歡你。”
季晚潇的臉色霎時慘白得毫無人色。
黎唯哲扔下這句話以後就再也沒理會過季晚潇,直接轉身走人。身後季晚潇的人一下子沖上前去扶住搖搖欲墜的主人,卻被你心情惡劣至極的季晚潇給一手甩開,大聲罵道:“滾開!都他媽的一群廢物……給我滾開!!……滾!!!”
那個時候黎唯哲忽然覺得,季晚潇和林煙,倒是有一點像。
雖然他不認為,季晚潇,能夠比得過林煙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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