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還在車上的時候黎唯哲就已經細心地注意到,莊景玉無聲無息的淚流滿面。可是對此黎唯哲什麽也沒有說,唯一的反應,只是輕輕伸手擁住了他,然後将自己溫熱柔軟的嘴唇,緩緩貼上了對方那一片,濡濕成結的鬓發。
有時候,語言是很蒼白無能的東西。黎唯哲相信在這一枚吻裏,莊景玉就足夠體會到它其中所有蘊含的力量勇氣,足夠感應到自己所給予他的全部的愛,足夠與自己心意相通,心靈相犀。
他們之間不用開口。沈默之中,早已淌遍萬語千言。
直到回到酒店,莊景玉都對這一段記憶沒什麽印象。只依稀記得,似乎全程,他都是被黎唯哲,給半拖半拽,半摟半抱,甚至是近乎寵著,哄著,勸著,給帶回來的。
然而那個時候的莊景玉,已經恍惚到甚至覺得,其實這一切,也都沒什麽所謂了。
坐在柔軟的床沿,腦子裏依然渾渾噩噩,轟鳴一片。【楚回已經死了】,就這麽短短的一句話,六個字,卻在那一刻,比這世間的任何一種毒藥利器,都要傷他更重,毀他更深。
那時候,窗外夕陽晚斜,而房內簾幕低垂,重重掩映。晦澀的流光暗影,在空曠慘白的牆壁間游走穿梭,斑駁搖曳。莊景玉輕輕閉著眼睛,濡濕發亮的眼皮極有規律地上下凸動,代表著雙眼皮的那一條微薄細縫在一片綿延清澈的潋滟水光之中浮躍跳動,若隐若現著。有那麽一瞬間,莊景玉覺得自己整個人,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從腳底到頭發,從血肉到骨架,都好像癱軟成了一團劣質松散的稀泥巴,在無邊無際的光影深處,仿佛身處雲端天際,耳畔風聲如嘶,腳底青煙流雲,那般的恍惚失神,而又那般的飄浮不定。他感到自己心痛如絞渾身冰冷;哪怕已經大口大口地呼吸,卻也依然難過到,惴惴,喘不過氣。
是天命,從無所不知,卻也永遠不會為人所知的詭秘黑暗之中,幽幽伸出了它那一雙渾厚有力的大手,然後死死卡住了莊景玉,哽咽破碎的喉頭。
楚回死了。
死了。
……死。
──原來,早已經遠遠不止是不再相見;而竟然已經是,再也,不能見。
再一次确認這個堅硬如鐵的事實,莊景玉終於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它究竟,有多真實。
沈默無言的淚流,不知不覺到底還是沒有忍住,終是變成了放肆嚎啕的,聲嘶力竭。
很奇怪。其實原本隐忍安靜如他,別說像現在這麽不顧一切地抽噎了,甚至他根本連眼淚,都很少完整無缺地從眼眶裏淌出來過。可是此時此刻,莊景玉卻在心底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甚至近乎於神經質那般碎碎念提醒著自己:什麽都不用去想,什麽都不要去想,這一刻,他只需要把力氣,全部,都用在哭泣上。
好像那樣就可以暫時忘記掉,楚回畢竟已經不在人世的,殘忍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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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如萬洪湧來滾滾淹沒了心髒,苦澀的鹹水浸泡著它,又憋又酸,又漲又疼。
恍惚中莊景玉甚至撕心裂肺地想,不如幹脆,他也就這麽兩腿一蹬,哭死過去算了。
他一直就覺得楚回很寂寞。而現在楚回死了但蕭岚還活得好好的,不知道楚回一個人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下,會不會還像當初在監獄裏那樣,永遠都是一臉誰也靠近不了的疏離淡漠,永遠都是一掌,誰也溫暖不了的徹骨冰涼。
這樣的畫面,哪怕只是在幻覺中天馬行空地想一想,也都已經真實到,令莊景玉覺得難以忍受,實在沒有辦法,再繼續想下去了。
事實上他很想要去陪陪他。
真的。他很想要,去陪陪他。
這個念頭聽起來似乎是有那麽一點自私和過分──在黎唯哲的身邊,莊景玉竟然會生出這樣三心兩意,心猿意馬的“出軌”想法。
可是在這一刻,就連原本最是霸道無理,也最該憤怒生氣的黎唯哲,卻也都沒有去打擾莊景玉;而是默默守候一旁,選擇了看似對他來說,分明是最不可能的忍耐,與包容。
因為他很明白,人心上的事情,最是難懂。有時候愛情沒有了,但是感情,卻還依然在那裏。
黎唯哲當然對此感到非常嫉妒,可是他更清楚,他愛上的,不就偏偏,正是這樣的莊景玉麽。
是啊。他偏偏就是因為這樣與生俱來的清澈純淨──或者說是傻啦吧唧──才那麽無可自拔地,深深愛上了莊景玉。一顆從未為誰停留付出過的,冰冷而寂寞的心髒,時至今日,卻早已不再複當初的孤獨堅硬;它開始變得很軟很軟,也很暖很暖,淪陷的弧度,猶如夜空月牙彎彎;并且在那上面,還滿滿刻下了“莊景玉”──這個,永遠,不會改變的名字。
一筆一劃,都是黎唯哲,不曾開口講過的深情。
在莊景玉的面前,黎唯哲偶爾會變得脾氣糟糕,陰郁暴躁,但那是因為他喜歡他,所以他總是會抑制不住地感到嫉妒,生氣,他想要掌控莊景玉的一切,而不願漏掉莊景玉的分毫;可是偶爾黎唯哲也會在莊景玉的面前變身成為好好先生,溫柔寬容,細心體貼,并且尤為微妙的是,那居然同樣也是因為,他喜歡他。
說愛情簡單的時候,它就複雜在這裏;然而說愛情複雜的時候,它卻也簡單在這裏。
這樣矛盾的美感,總是能令人魂夢颠倒,心神不寧。
就好比現在,黎唯哲明明已經萬分狂躁地感覺到,堆積在自己胸口的嫉妒,幾乎就快要膨脹到爆炸,堵塞得令他喘不過氣來了。換做以往,自由放浪,高傲霸道如他,什麽時候,竟然如此卑微地忍耐,和膽怯地退縮過呢?然而如今,他卻是一忍再忍,一忍再忍,哪怕已經容忍到覺得再也忍不下去,他也依然不敢,抑或是舍不得,放縱自己的怒火,只怕它們燒傷了那個,早已被傷害了太多次的人。
往昔傷痕累累,此刻若是再添一把,那真是他,不可饒恕的罪。
就算莊景玉可以不介意,他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
呵呵。活了二十多年黎唯哲頭一次驚奇地發現,原來他做人,居然也能有,這麽寬宏大量的潛質。
只是這樣的情操人格,雖然看起來高尚,然而細細體會,卻也,難免苦澀。
在一言不發,默默輕撫著莊景玉顫抖不停的背脊,安慰陪伴許久許久之後,忽然,連黎唯哲自己都難以想象,他究竟是用了怎樣的一種心情,又究竟是憑借了怎樣的一股勇氣,才終於開口問出了,如此慷慨大方,舍己為人的一句:
“……你要我,帶你去見蕭岚嗎?”
話音剛落,莊景玉壓抑絕望的抽噎聲便驟然僵在半空,上不來上不去,恍然停留了,大約半秒锺的短暫光景。細細看去,那兩只腫大如桃的無神眼眶,竟紅得好像夜空,染血的月亮。
那般的觸目驚心,令人背脊發涼。
然而黎唯哲見狀卻是無動於衷,面無表情,只有唯一騙不了人的,那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神目光,和另外那一只,緊緊握成拳狀,上面青筋縱橫飽滿凸出的麥色手掌,出賣了他,此時此刻的滔天妒火,心痛如芒。
“要我,帶你去見蕭岚嗎?”
他近乎自殘地,又再這麽問了莊景玉一句。
襲上心頭的,無論痛感還是快感,都同樣,令人受傷。
莊景玉逐漸停止了之前似乎永無止境的流淚抽泣。他緩緩擡起早已變得黏稠一片,好像被大雨狠狠沖刷了成千上萬遍的沈重眼皮,然後艱難從橫亘在視線裏的巨大水幕之中,努力撐開出了一條,能夠容納光明的狹長細縫。只是驟然綻開在他眼前的這個世界,卻模糊得好像遭遇了暴雨來襲,綿綿浸泡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潋滟水光深處:線條柔軟,搖搖欲墜,暗影浮動,翩翩起舞。雖美則美矣,但卻羸弱得,不堪一擊。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整個人仰躺著一路沈進海底,什麽都動不了也什麽都說不出,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頭頂的天空,離自己身處的世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并且一點一點,被四周無處不在的流淌的水流,所殘忍地撕裂,然後無情地沖破。
這種前所未有的奇怪感,令莊景玉覺得有些心慌意亂;可卻又十分意外地疲憊犯懶,竟也不怎麽打算奮力反抗。此時此刻,只見他微微睜開的那一雙暗淡眼眸,在氤氲缭繞的水紋之間,已再不複曾經令黎唯哲一見驚豔再見依然的柔軟清澈,而是滿滿充斥著一片,叫人驚愣錯愕的寂寞哀傷,與四面揮之不去的,寥落空茫。
坐在這個人的身旁,黎唯哲始終沈默如一地靜靜凝望著他:曾經明亮如樓臺咫尺,如今卻遙遠成,海角天涯。
黎唯哲感到自己的骨和肉,都好像快要痛散架了──如果,那真的可以的話。
嫉妒和心疼,他分不清究竟哪一種感覺,要更多一些。
原諒他以前從不知道,原來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哪怕不打仗,也似劫後餘生。
忽然,就在黎唯哲以為自己将要陪著莊景玉沈默如斯,像這樣安然靜坐到天荒地老的時候,眼前的人卻驀地眼睛一眨,然後好像電影慢鏡頭那般,緩緩莞爾勾唇,眉心一展,淡淡笑了。
“……不。”
莊景玉一邊這樣否認著,一邊慢慢搖了搖頭。
“我不去了,”苦澀地抿抿嘴,莊景玉認命地別過臉垂下眼,纖密的黑色睫毛在蒼白如雪的眼簾間輕輕顫抖我見猶憐,像極了半空中,即便被大雨淋濕翅膀,卻仍堅持飛越滄海的蝴蝶,“我……我不去了。”
“楚回給我鋪好了一切後路……呵呵……一切後路……他把蕭岚送給他的所有東西都變賣成錢存給了我,他陪我考大學,讓我完成心願,讓我以後有事可做,有路可走……他對我實在已經夠好了……唯一的願望就是,我能夠忘了他,能夠不要再去打擾他,能夠……不要為他了傷心難過……”
“他早就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他是欺騙了我,可是他沒有利用我……他、他是好人……是好人……你看,你看……他、他給了我這麽多……這麽這麽多……”
“黎唯哲你看啊,我以前明明什麽都沒有的,可是現在,我已經,什麽都不缺了……”
“他真的沒有利用我,他為我好好安排好了以後,他給了我報酬……他是好人……是好人……”
“所以你不要怪他……不要怪他……”
“我也不會去找蕭岚……因為我要聽他的話,我要乖乖聽他的話……”
“既然他不想讓我知道他最終的選擇,那我就不知道……我就,裝作自己不知道……”
“我就當做,他現在是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一個人……嗯不不不,是和另外一個,比蕭岚好一千倍一萬倍的大好人,過得好好的……那個人不會欺騙他不會利用他更不會背叛他……他們過得很好很幸福……很好,很幸福……”
頓了頓,濡濕的眼睫忽地一顫。仿佛堅持的蝴蝶終於因為死心和疲倦,頭一歪翅膀驟停,而後便猶如一只被大風吹斷了線的風筝那般,迎著呼嘯巨浪,嬌小的身體被狂風一點點撕裂扯破,最終,殘敗墜落在了波濤洶湧的暗潮深處。黑色與黑色融為一體,一個渺然如斯,一個蒼茫無盡,沈下去,就在再也尋不見蹤影。
“……他可以的……可以過得這麽幸福的……對不對?”
良久,莊景玉這樣問著開口。
他是在暗示自己,也是在,說服黎唯哲。只是無論他再怎麽像個神經質似地絮絮叨叨,也終是改變不了,他的聲音愈到後來,便愈發顯得微渺難辨,弱不可聞的可悲事實。那聲音輕柔悠長猶如一聲嘆息,帶著一股毅然決然的勇氣,姿勢優美輕靈,縱身一躍,翩然飛入茫茫暮色。
連帶著他所有的痛和恨,埋葬了,他全部的熱,與冷。
這個時候,莊景玉的眼淚大概是,終於都哭幹殆盡了。歪歪斜斜的淚痕橫七豎八地黏在臉上,再配著那樣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眶──這樣一幅絕望而心碎,但卻仍然在拼命微笑并且力圖釋然的努力模樣,於旁人眼中看來,的确是顯得特別特別的悲慘,可是又非常矛盾地,美麗得那麽絢爛奪目,光芒萬丈。
那是黎唯哲曾經下定了決心要守護一生的陽光璀璨,然而現在,卻是他再也不願在莊景玉身上看到的,苦痛陰霾。
大概美麗的東西,總是流著淚,浸過血,帶了傷。
無以安慰,無力說謊。這一刻的黎唯哲,只能極盡全力地瘋狂壓榨出,自己渾身上下終其半生,那些潛藏在跋扈暴躁本性之下的,每一絲每一縷可能的耐心與溫柔;然後緩緩擡起了右手,一遍一遍,一寸一寸,輕輕撫摸過莊景玉,晶瑩閃爍的眉骨明眸。
他對眼前人全部的愛意都化在其中了:原諒,理解,忍耐,寬恕,大度,包容,以及……悔恨,與愧疚。
愛上莊景玉以前的黎唯哲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竟會如此深愛上,自己的自作自受。
直到察覺出莊景玉的眼眶又似乎再一次有泛濫決堤的趨勢,一股濕涼的觸感也在自己溫熱的手指尖越聚越多,越盈越滿;黎唯哲深深看了看莊景玉那兩只深受重傷的空茫眼眸,忽然低低嘆息一聲,随即張開雙臂,輕輕擁住了對方,黯然彎下的背脊。
那兒已經變得瘦弱并顫抖,再不複以往的剛直與筆挺。這其中的天差地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黎唯哲就這麽溫柔地擁抱著他,一邊将臉深深埋進對方柔軟冰涼的頸窩裏,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此時此刻的心痛如絞,難以呼吸。
因為他比誰都要更加清楚莊景玉究竟有多忍耐多堅強,所以他也比誰都更加無法想象,究竟會是怎樣的痛與傷,才能将沈默隐忍如莊景玉,成功摧毀成了如今這般,脆弱模樣。
至少,一定是常人,難以忍受的吧。
一想到這裏,黎唯哲首先自覺難受地擡起手來揉了揉,莊景玉軟軟茸茸的頭頂。
而後他便隐約聽見,從自己臂彎深處再一次傳來了,莊景玉壓抑模糊的低聲抽泣。
淺白色的襯衣很快就變得紋路縱橫,暗斑點點。微涼的濕意,浸透了黎唯哲的整片左肩。
這一刻,莊景玉的所有矜持和害羞都仿佛消失不見。甚至他還主動伸出了手去,似有似無若即若離地,同樣環住了黎唯哲骨肉均勻肌理分明,在那一層淺薄欲破的麥色皮膚之下,卻沈沈蘊含了無上力量的,緊繃如弦,優雅致命的背脊。
這樣一個強大而溫柔的男人,居然,是他的。
這樣一個頑劣而霸道的惡魔,居然是最不會,玩弄,和欺騙他的。
這樣一個原本貪圖新鮮,花心不定的豪門公子哥,現在,居然是抱著,和愛著他的。
如此種種,一旦念及,莊景玉只覺一陣暖流驀地從胸口涓涓淌過,他忽然,就變得無比平靜和安心。突如其來的噩耗幹涸了雨滴,還他了一片豔陽當頭,晴空萬裏。
近乎貪婪地吮吸著黎唯哲身上所特有的,那一股混合了古龍水和煙草味的獨一無二的香氣,那氣息令他恍然落淚,目眩神迷。
事實上就在黎唯哲剛剛湊上前來擁抱住他的時候,那股比平時更加不可抗拒的淩厲氣勢,與那副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沈靜神情,差一點兒就讓莊景玉心驚以為,黎唯哲是已經生氣到,想要在這裏……就要了他。
不過照現在的平靜狀況看來,很諷刺地,居然是他自己,自戀自大,想太多了。
因為此時此刻的這個擁抱,其實反而是他們自交往以來,最為清心寡欲,也最沒有肉欲氣息的一個。
不含任何理由,抛開所有欲望,不去勾引誘惑,不去耳鬓厮磨,更沒有下一步,或者進一步的挑逗動作:黎唯哲就只是,這麽輕輕淡淡地抱著。
他只是想要抱住莊景玉──僅此,而已,
畢竟,總有那麽一些時候,感情,不再與欲望挂鈎。
暗香中,莊景玉有些為自己先前的惡意揣測感到臉紅羞愧。然而當片刻過去,猶豫再三之後,他終是徹底下定了決心,将自己那兩只若即若離晃晃悠悠的害羞手臂,不顧一切地緊緊貼上了,黎唯哲微濕一片的滾燙背脊。
無論力度,溫度,還是氣息,味道,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麽,剛剛好。莊景玉感到那一瞬間在自己的身體深處仿佛忽地掠過了一抹微疼的甘甜,那滋味侵蝕入骨飄飄欲仙,猶如吸食了滿滿一盒的阿芙蓉膏。
這是他們靠近得最為用力,然而誰也沒有動過淫思的,最最純粹的,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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