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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将來有幸再見時,我們都擁有更好的人生

1.“離開巴黎,永遠別讓我再見到你”

在去巴黎之前,葉餘生從未曾想到,輾轉求學,最終會是這樣的下場。

獨自搭乘前往機場的地鐵,她望着窗外一片黑暗,長長的隧道,玻璃反射出來孤獨的自身影像,歲月在“呼哧呼哧”穿梭間連帶着消失不見。

她第一次如此悲憫地凝視自己的臉,車窗上清晰地照見四道深紅的血痂。難以想象,在她臉上抓出血痕的女子,究竟是有多義無反顧,才會縱身跳下,死在她眼前。

陌生女子的死亡,打破了她構想的原設格局。

如來自遙遠宇宙砸向地球的一塊隕石,也如一把刺向她身體的透明刀刃。很重,很痛。

再見,巴黎。

你所失去的,将來必定會以另一種載體形态回歸。

過去二十六年裏,前十三年的軌跡,可用多災多難來概括。而往後的十三年,學業上的順風順水,使她在人世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重建與世界的聯系。

葉餘生從香港中文大學心理系畢業後,前往巴黎第八大學進修心理學碩士。求學期間,她在池之譽的私人心理診所做着些類似助手的事情。無非是整理文件、接電話、安排池之譽的接診時間,重要的是,有機會觀摩學習更多的病例。

池之譽是地道的華裔男子,著名心理學教授,著名的心理醫生,說得一口非常流利的中文。

很多華人慕名而來求醫。

四月一日那天,愚人節。連池之譽這樣的心理醫生,居然也被成功捉弄,他女朋友謊稱出了車禍,把他騙到郊外去野餐,所以遲遲還未來診所開診。

——Miss Ye,我需要半個小時才能趕回診所,稍後,有重要的病人,你先接待一下,Merci。(Merci:法語,謝謝)

池之譽傳來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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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ci,每次都是一句Merci,研究那麽多本心理著作,倒沒能研究清楚女朋友的小心思。看看現在,連病人也放一邊。”陷入愛河的池之譽竟迷失嚴謹性,葉餘生無奈地嘆息着。

她推開窗戶,擦拭着細微難尋的灰跡,信手打開擺放在陽臺上的小型收音機。

那扇窗,在短暫一刻鐘後,成為她人生為之極重要的轉折點。

“你好,我叫周得晚,昨天接電話的人是你吧?”面前站立的高挑優雅的女子,摘下一頂寬大的黑色闊檐帽,張開雙臂與她貼面相擁。

“是的,周小姐。真抱歉,池醫生正往回趕,方便等嗎?”她擡頭頭看牆上的時鐘,心裏想着前一天無意中看見周得晚的病例分析,上面清楚的寫明:重度抑郁症。但見面之初,乍一看,她認為女子目前的病情遠沒有報告上寫的那麽嚴重。

周得晚抿唇微笑着點頭,手緊緊的攥着包,仿佛生怕遺失,傻子也能看出包裏有至關重要的物件。她穿件月牙色旗袍,外搭紅格子大衣,将玲珑的身段展露無遺。光潔的雙頰,連粒曬斑都沒有。長久養尊處優生出來的高貴氣質,是葉餘生這種自小就拼命在市井求生的女孩無法具備的。

“真好,能在池醫生這兒碰見咱們中國人。你來法國多久了?我之前過來,都沒遇見你。”周得晚露出他鄉遇故知的欣喜。

“我來法國一年了,因為念書的緣故,也只有課餘時間來這裏幫幫忙。”

“難怪……”周得晚若有所思。

“咖啡還是茶?”葉餘生問。

“茶,謝謝。其實,我是來給池醫生送請柬的,我要結婚了。這兩年,多虧他為我治療。我想,我終于可以擺脫糾纏了我九年多的病了。我的失眠也得到了緩解,已經停服藥物一段時間了。”言語間,她打開包,從裏面拿出一張大紅色的中式請柬。

噢,原來很重要的是這個東西。

“恭喜你,周小姐,人生雙喜。”葉餘生拿起一支白色陶瓷口杯,從密封器皿裏取出一小撮茶葉,這是遠在國內的阿姜,剛寄來不久的春茶,黃花雲尖。

她把茶端到周得晚面前,輕輕放下。

“對了,麻煩你幫我看看,我自己用法語寫的請帖,不知有沒有語法錯誤,免得池醫生看見了,又要取笑我。”周得晚打開請柬,遞到葉餘生面前。

那一眼,望見的三個字,“砰砰砰”連續地在她腦中爆炸開來。像中學課本上那張照片,廣島和長崎被投放原子彈之後升起的巨大蘑菇雲,轟入高空。

任臨樹。

新郎的名字。

請柬內側印着一張合影,相片上的男子,眉目端正,英氣逼人。

是他,她篤信。

世界上能有幾個任臨樹,又正好配得了堂堂周家小姐。你看看,命運狠起心來,就是要讓你親眼見到,你輾轉流離、牽牽念念的那個人,可以瞬間成為另一個人的至愛,跋山涉水,一同來到你面前。只為告訴你,适可而止,至此必終。

有一年冬天,她去長白山,徒步在白雪皚皚的森林,遇見一只受傷的野生梅花鹿。當年這種野生鹿種就已經非常罕見,它大約是被猛獸所傷,右前腿一小截盡失,血結成冰,卧倒在地,無法行走。她跪在雪地裏,遠遠用眼神和溫聲細語安撫它,直到它放下戒備,她才慢慢靠近,拿出随行所帶的止血藥物給它簡單包紮。她忘不掉它清澈的雙眼。

時隔幾年,她重返那片森林,遠遠地見一只高大健壯、身上花紋十分美的瘸腿鹿,站在灌木叢後面,用同樣的眼睛注視着她。她無法想象,它是怎樣在弱肉強食的森林裏活下來。

尤喜歡一句詩——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有生數年中,可以與一只野生的鹿相遇兩次,而他,心底蟄伏隐秘多年的他,喳無音訊。

再聽聞,是隔着一紙喜帖。“怎麽,有錯誤嗎?”周得晚見葉餘生一時怔住,湊近問。

她搖搖頭,合上請柬,抑制住內心的震顫,平靜地說:“沒有,寫得很好。”說完,轉身走向文件櫃,背朝着周得晚,她佯裝尋找資料。淚水無聲地往下落,閉緊眼,極力控制。

“周小姐,你先坐會兒,我找點東西。”她道出這句話時,讓人聽不出半點情緒,盡管她淚濕滿面。

“好的。”周得晚手機響起,說:“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葉餘生想,電話會不會是任臨樹打來的?

接通電話的周得晚,似乎并不熟悉電話那頭的人,在詢問一句對方的身份之後,就陷入了沉默,一言不發地聽着電話。

漸漸地,整個辦公室都陷入一種可怕的安靜之中,令葉餘生感到恐懼,當你明明和一個人共處一室,但忽然聽不見任何聲響,周遭戛然而止,包括呼吸聲。

等葉餘生聽到收音機掉落在地上,這才轉身,卻來不及了。

周得晚像失去魂魄的幽靈一般,目光呆滞,死氣沉沉,竟悄無聲息地爬到了窗臺上,左腿已經邁出了窗外。七樓,足夠致命。

這變化實在是太快了。

攻讀心理學多年,重度抑郁症患者見過很多,可這種情況聞所未聞。

“周小姐,你現在很危險,池醫生馬上就到,你想想你的未婚夫,他不能失去你!”她沖到窗戶旁,試圖抓住周得晚的手。

不料正處在崩潰邊緣的周得晚拼死抵抗,右手在葉餘生的臉上深深抓了一下。

她根本不給葉餘生挽救她的機會,周得晚呢喃一句“他在樓下等我.”,接着身子往下傾倒。那一瞬間,葉餘生拼用全力上前,可惜還是太遲了,雙手在空蕩蕩的窗口定住。

她沒能阻止這場慘劇的發生。

葉餘生整個人,順着窗戶的牆壁,慢慢癱軟在地。

桌上放着的那張婚禮請柬,依舊鮮紅喜慶。

樓下,尖叫四起。

一個身穿咖色大衣的男子從黑色車內沖出來,抱住倒在血泊中的周得晚,痛心疾首地大哭。

周得晚當場死亡,她是第二個在葉餘生的面前自殺的人。

第一個,是葉餘生的母親。幾分鐘後,警車駛來。

直到警察找上樓,葉餘生仍沒有從恐懼和自責中回過神,無法回應警方的問詢,她雙手抱住頭,痛苦不已,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那麽迅速地消失在她眼皮子底下,只差一點點,她就能抓住周得晚。

任臨樹推開人群,大步跨到葉餘生面前,三名男警員伸手拉住他,卻被他甩開,他一只手緊緊提住她的衣領,将瘦弱的她騰空拎起,貼着窗戶高舉,青筋顯露的拳頭抵住她的脖子,悲怆地咆哮道:“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麽……你說啊!”

她無望地垂下眼簾,閉住了眼睛,就算他把她丢出窗外,她也依從。

任臨樹的沖動行為讓在場的警察齊刷刷地掏出警槍,對準他,用法語在警告他不許動。

幸好池之譽趕回來,向警方表明身份之後,忙用中文對任臨樹解釋:“任先生,我理解你的悲痛,但我相信葉餘生沒有過錯。是我拜托她幫我先接待周小姐,你要怪,就怪我回來晚了。何況,我辦公室有監控設備,她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可以調取錄像查看。”

任臨樹緩緩松開手,指着葉餘生冷冷地說:“好,葉餘生,你給我等着。”

分別十三年後的第一次見面,他并沒有認出來她,而是扼住她的脖子,要她給他的未婚妻陪葬。

警方調取監控發現,葉餘生的筆錄得到了證實,她和周得晚的死并沒有直接原因。而周得晚接電話之後,面部表情逐漸變得詭異,如中蠱般地走向窗戶,更是讓死因成了一個謎。調查最後的通話記錄,發現陌生的電話來自巴黎街頭某處公用電話,經過追查後一無所獲,總不能荒唐的以為電話殺人來立案吧,所以綜合死者的重度抑郁症,最終定為自殺。

這段僅有短暫十二分鐘的視頻被傳上網,一時之間,引起網絡上的惶恐不安,還被網友命名為“周得晚恐怖自殺事件”。任臨樹默認葉餘生的筆錄,但他質疑她兩點:一是窗戶由她打開,之後卻未關上;二是她背過身找文件,沒有及時發現周得晚自殺的苗頭。

“她的死,你脫不了幹系。離開巴黎,永遠別讓我再見到你!”任臨樹給她的警告。

她連正視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只記得燈光下他的臉,陰沉着,想必是虎視眈眈。

周得晚的父親周瑞是國內赫赫有名的地産商人、慈善家。晚年得女,因此大女兒起名周得晚,可想而知是何等如珠如寶疼惜,另還有一次女為領養。周瑞痛失愛女,更不會輕易放過池之譽。

沒人能理解一個準新娘的自殺行為,包括葉餘生,像經歷了噩夢一場,腦子總是不斷在交換閃現周得晚的兩張面孔。

将請柬打開遞給她的那種嬌羞幸福,還有,最後伸手在她臉上抓下去的必死的絕望。

葉餘生将自己關在租住的公寓裏,不見任何人,她無法走出困境,當初執着選擇心理學是為了自救。可現在看來,她救不了周得晚,也救不了自己,這一切就像個荒誕的笑話。

她自此一蹶不振。很快,她就接到了被學校勸退的通知,池之譽的診所也被貼了封條。

她隔着電腦,看遠在國內的管川在對話框裏敲的那行字:回來吧,嫁給我。再次見池之譽,是離開巴黎的前一天晚上。她心有愧疚,認為是自己牽連了他。

池之譽難過地說:“都是我的過錯,我那天如果沒有離開,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些事。現在,害得你連學位都拿不到,還要回國找工作。”

“不,池醫生,是我害診所被封了......”

“千萬不要這麽說,正好我能有時間和女朋友去度假了。你思想包袱太重了,重度抑郁症病人,随時都會有自殺的沖動。這只是一個偶然的跳樓事件,你是無辜的。” 池之譽解釋着。

“我想不通,那個電話到底是誰打的,又是什麽內容,會讓好端端一個人,就像被死神附了身一般。而我忽略了這些,才會釀成大禍......”

“其實我觀察那段視頻,別人看不出來,但我能看出,你從看了請柬之後,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僅僅是周得晚變化得快,你也是。到底發生了什麽?”

葉餘生伏在桌上,沉默良久後,說:“因為新郎,是我喜歡了十三年的人。我和他這麽多年以來,從未見過,他沒有認出我來,但我認出了他。”

“那單憑一個名字,你就确定是他,以至于無法控制情緒?”池之譽質疑。

“請柬裏印了他的相片。不過他說得對,是我間接害死了周得晚。窗戶是我打開的,也是我沒抓住她……”葉餘生垂下眼簾。

“葉餘生,別再折磨自己了。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回國後,你有什麽打算?”池之譽問。

“還沒想過,反正不會再踏入心理學了。”

池之譽惋惜地搖搖頭。道理都懂,安慰他人容易,安慰自我最難。

巴黎最浪漫的地方就在于随處可見擁吻的戀人。

坐在地鐵裏的葉餘生,回憶起在巴黎的半年,太匆匆,所有的夢想都破碎了。她望着車廂裏一對親昵的年輕情侶走了神。現在的情侶膽子真大,公共場所也會牽手親吻。不像當年她和他,羞怯腼腆,在紙上寫信,悄悄傳遞心事。

她的頭發長了許多,奔波各地皮膚也黑了,他沒認出來她來,一點也不奇怪。就像她若不是見了他的名字和筆跡,就算他站在她面前,她也無法将他和當年那個溫暖如許的男孩聯系起來。一切都變了。

葉餘生這個名字,他并不知曉,那時候在福利院,她叫“鵲鵲”。

想起前年和阿姜一起在泰國,偶遇一位命格大師,無論準不準,至少現在聽起來,算是一語成谶。

“愛恨颠轉。你們若再見面,必要紅眼。能不能重歸于好,要看你們的造化。”

巴黎直飛B市的航班。

葉餘生坐在機尾的位置。

遠遠的,她沒有看到,此時坐在商務艙的任臨樹,正面色凝重,靜靜地望着窗外的夜。

周得晚的死,像一個巨大的謎。他依稀記得向她求婚那天,她對他說:你挽救了我。在我岌岌可危之時,你的愛,這是唯一令我擺脫抑郁的理由。

可他終究沒有挽留住她。

巴黎的夜空,很美。

2. 葉餘生,你是上天派來的煞星吧。”

一年後。

追悼會上。

葉餘生穿着一身白色喪服,绾起的發髻間纏着一道孝布,滿臉悲傷,左手繞過小腹,握住垂下的右手手臂。

她許久都保持着這種孤獨的姿勢,站在前來哀悼的人群之外,看起來是那麽郁郁寡歡。

若不是阿姜的軟磨硬泡和死者家屬給了高額的出場費,她是不會出現在這裏的。

她需要錢。該為管川做點什麽了。

從巴黎回來後,她的精神狀态十分差,根本無法再面對任何與心理學有關的事物,也絕口不提那件事情發生的全過程。管川幫她聯系了一家臨終關懷醫院,她當了一名志願者。在那裏,她找到了存在的意義,一位将逝而膝下無子女的老人在臨終前希望自己死了之後,她能夠為他哭一哭,葉餘生答應了,結果在這之後,很多孤寡老人都提出類似的心願。慢慢地,還有人專程請她,為已故的父母哭喪。

她現在是殡葬圈子裏小有名氣的哭喪女。沒有人會把她和名校心理系畢業生的背景聯系到一起,她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是她最後一次哭喪。

下個月是她的婚期,她決定結婚以後就不再做這行了。

她并不是沒有參加過地位顯赫的逝者的葬禮,不過這次卻是前所未有的大場面,商政界名流悉數到場。可惜逝者膝下竟無為之哭一哭的後人。

阿姜遞過來兩樣東西,悄悄地說:“這是你要的死者生平簡介,你居然連任道吾都不了解,你看看這葬禮排場,幸好你聽我的接了這個業務。要知道,今天可是你的金盆洗手之日,必須是給一個大人物來做告別。”

“待會兒你可別亂拍啊,我帶你進來,不是讓你來做奸細的,今天對媒體可是全場戒嚴的。”葉餘生輕聲囑咐。

“什麽奸細啊,說得真難聽,我是個有職業操守的記者。放心,這是最新的設備,一般人發現不了的。以我的經驗判斷,一會兒肯定會有重大新聞,你瞧好吧,明天的頭條……”阿姜說着,視線忽然被一個身影吸引住,忙用胳膊碰了碰葉餘生。

她順着阿姜的目光望過去,只看見一個高大男子的背影,穿黑色襯衣,從背後的身影看就已經顯露出醒目的氣質,她的目光停留了數秒。

從任道吾的生平介紹裏看到一句話:一九九八年攜手周瑞集團捐助福利院,助養孤兒,代表B市商界為慈善事業做出極大的貢獻。

她記憶裏殘存的模糊印象,十四年前來福利院助養帶走任臨樹的,确實是一個事業有成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也姓任因為她聽到那個男人說:既然和我一樣都姓任,那這就是緣分,我決定助養任臨樹。

任臨樹,葉餘生默念數遍這個名字,她的雙眼像是泛起了水花。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得幸免。

她往靈堂前靠近,在人身攢動的縫隙間,看了他幾眼。在巴黎時,她一直沒有勇氣看他。

她試圖從他的眉眼裏找出和當年那個男孩相似的地方,只是一無所獲。面前的任臨樹高高瘦瘦、英俊挺拔,是那種走到任何地方坐下,都會引起鄰座側目的男子。

她想起在巴黎時,他對她的那句警告——

“別讓我再見到你。”

“阿姜,我們走。”葉餘生低下頭,拉住阿姜的手就要往外走。

“哎你幹嗎呀,我還什麽都沒拍到呢!你和他認識嗎?躲什麽躲呀?”阿姜加快語速說。

“你今天的目的不僅僅是拍新聞這麽簡單吧。”

“就知道什麽也瞞不了你。”阿姜承認了,繼續說道,“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嗎?突然從巴黎回來,放棄你最熱愛的專業,住在破舊的出租屋裏,去商場做兼職,一個月賺那麽點辛苦錢,這不該是你的人生啊。你明明可以去當心理師,過光鮮的生活的。你是在贖罪嗎?周得晚的死,并不是你的錯!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阿姜,不用你來管我的事。我現在生活的很自在,你不要招惹他了,行嗎?”葉餘生用哀求的口氣說。

阿姜拍了拍葉餘生的肩膀,盯着任臨樹,焦急的說:“哎呦,那你就哭喪去,想置身事外,就別管我做什麽。他和律師一起走了,我先跟過去啊。”

她正想阻攔阿姜,卻因為不停地有花圈擡進來,擋開了她。

哀悼儀式即将開始。

“喂,那個哭喪的,你準備好沒有,等會兒主持人讀完悼詞之後,你就給我哭,得像你死了親爸一樣痛哭,明白沒?要哭出我們做後人的悲傷來,我岳父是我最敬佩的人,無奈這種場合我們不适合放聲大哭。你哭得好,酬勞加倍。”趙裁臉上挂着未幹的淚痕,傷心欲絕地說。

葉餘生一眼就看出來,這是過分僞裝的悲傷,想起阿姜說遺産糾紛的事,她直言不諱地說:“今天我不會哭喪的,如果我早知道你的目的,就絕不會帶我朋友過來。你想哭,請自己一邊哭去吧。”

趙裁對她的暗諷不以為意。

等趙裁一走來開,她立刻前去尋找阿姜。 繞過送葬的賓客,到追悼會後場,一個陰暗的走廊深處,只見阿姜伏在虛掩的房門上,用包側端透過門的縫隙,拍攝着房間內正在進行的畫面。

葉餘生背靠着牆壁,心中掙紮,她深呼吸一口氣後,拿出手機,撥通了阿姜的電話。

幾秒後,阿姜的手機鈴聲響起,驚動了房間裏的人。

阿姜忙往外跑。

葉餘生伸出手,拉住慌不擇路的阿姜,鑽進對面的入殓室,躲在一張冰冷而窄小的不鏽鋼床底下。

外面不停傳來尋找她們蹤跡的腳步聲,直到她聽到任臨樹低聲說:“別找了,先回追悼會。魏律師,一切按照原計劃進行,粱赫,你去查一下今天到場所有人的名單,看有沒有可疑的人。”

阿姜從床底下爬出來,責問葉餘生:“差點被你害死,你打我電話幹嗎,我在拍東西!還好,雖然沒拍完整,但重要的部分都錄進來了。唉,晦氣死了,這床是躺屍體的吧。”

“你把錄的東西給删掉。”葉餘生一臉認真地說。

“不會吧,葉餘生,你想維護他?你真以為趙裁是請你來哭喪的啊,他不過是打着哭喪的名義,幫我混進來,目的就是讓我拍下他想要的視頻。果真沒錯,任臨樹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可你知道他剛做了什麽嗎?他從遺囑裏拿出其中一張紙,內容沒拍到,但肯定是不利于他的那一部分。原來他早就收買了律師。你說,他有多卑鄙。今天是報複他最好的機會,當着衆人的面,讓他一無所有。”阿姜一意孤行。

“阿姜,比起周得晚的生命,學位和巴黎的生活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我不恨任臨樹,即使他在遺囑上動了手腳,也輪不到我們這些局外人來插手。再說趙裁也高尚不到哪裏去,你何時和他扯上關系,還把我拉進來做擋箭牌?”

“我已經通知趙裁了,現在就去把攝像機交給他。”

“你要是給趙裁,那我們多年的情分也就到此為止了。”葉餘生十分清楚只有這句話能夠讓阿姜妥協。

阿姜萬萬沒有想到,葉餘生非旦不支持自己,反而以斷絕交往來要挾她。阿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推開門走了。

葉餘生脫掉喪服,留在葬禮上,她相信阿姜不會置她們的情義于不顧的。

身處追悼會的任臨樹,面上沒有過多的沉痛的痕跡,他雙眉緊皺,眼圈紅腫,保留了他一貫以來威嚴冷靜的作風。

葬禮主持人是跟随任道吾三十多年的李厲,一番掉詞念下來,他已多次哽咽,只是最後一句話鋒一轉,說:“今天來到這裏的,都是任老先生在世時的朋友和親人,我按照任老先生生前的遺願,在這裏公開宣讀他的遺囑。在此,希望你們作為見證。現在,請魏律師上來公開遺囑。"

話音剛落,來賓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魏律師走上臺,大致介紹了自己和自己所在的律師事務所之後,便當着衆人的面宣讀遺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遺囑的內容大致總結為:任道吾名下六分之一的資産用來建立慈善基金會,而千樹集團所有股份由養子任臨樹繼承,包括Roman Sunrise酒店。除此之外,歸于任臨樹名下的還有位于S市的住宅、別墅各一套。這些占總財産的六分之一。國外銀行所有固定存款和餘下房地産占總財産的三分之二,除去以夫妻共同財産名義劃分給其妻董美思的以外,還有六分之一屬于任枝。

魏律師将遺囑面向衆人,上面有任道吾的親筆簽名,還有公證處的公章。

”等一下!李叔,如果我能拿出證據證明這份遺囑被人擅自改動過,是不是可以宣布遺囑無效?"

“那是當然,只要你有合法的證據。”李厲鄭重地說。

葉餘生站在人群中,看着趙裁不斷地撥打電話。很顯然,他是打給阿姜的,可一遍遍都無法接通。

趙裁氣急敗壞,最關鍵的時候居然找不到人,他只好請求拖延:“李叔,你相信我一次,我這邊出了點狀況,能不能再等等?”

魏律師氣定神閑地否決:“既然拿不出證據,那麽我宣布,遺囑即時生效。”

“李叔,這個律師和任臨樹是一夥的!趙裁說有證據,那遺囑今天就不能生效!”任枝脫口而出。

“任小姐,請注意你的措辭,我保留起訴你的權利。”魏律師義正詞嚴地警告她。

李厲搖搖頭,誠懇地說:“按照魏律師說的辦吧。我跟随你父親三十餘年,是看着你長大的,你應該是信任我的吧。在你父親看來,這份遺囑對你只會有厚待,畢竟夫人還有二分之一的財産,這将來都是屬于你的。”任枝指着任臨樹怒目罵道:“厚待?我是我爸的親生女兒,他憑什麽?說得好聽是養子,說得難聽就是我們家養的白眼狼! "

有幾個地位舉足輕重的長輩紛紛站出來,認為遺囑既然已經宣讀完畢,又是合法的遺囑,無論有什麽異議,都要等追掉會結束再說。

董美思識時務地讓女兒閉上嘴。

葉餘生自始至終見任臨樹獨自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看來他這些年的日子也并非好過到哪裏去。

她悄然離開,以為他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晚上,她透過窗戶悄悄望着他,月光在他的肩上灑落一片冰涼。歲月啊,在她身上變成風霜的打磨,而在他的身上則幻化成了光芒。

她怎麽會知道,從這一天開始,她的命運便與任臨樹緊密牽扯在一起。

他是注定要來的人。

阿姜的電話仍無法接通,這令葉餘生不由擔心起來。趙裁那邊恐怕都四下尋找阿姜的下落,眼看就要事成卻功虧一篑的趙裁一定不會輕易放過阿姜的。

片刻後,客廳傳來敲門聲。

阿姜是有鑰匙的。葉餘生站在門口,觀望靜候着,直到敲門聲越發急促,她想除了房東來收房租大概沒有誰會在半夜這樣執着地敲門了。

她打開門,看到站在門外的,竟是任臨樹。

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找上門了。

他穿着白色襯衣、藏藍色長褲,一只手插在褲口袋裏,一只手撐在門邊,高大的身軀稍稍弓着,單眼皮,細長上挑的眼尾,以略微颔首的姿态盯着她。

離得這樣進近,她不清楚他的來意。

她做出的反應是——掉過頭,像屏住呼吸一般,不敢直視他。

在他看來,則是心虛。“葉餘生,你是上天派來的煞星吧。在巴黎我不是告訴過你,別出現在我的視線裏。說,趙裁花了多少錢收買你?”他輕蔑地瞟着她。

“抱歉,這件事我毫不知情。如果我拿了趙裁的錢,那段視頻會沒到他手裏嗎?你還能如願繼承遺産嗎?”她反問。

“或許是你們價格沒有談妥呢。你開個價,把視頻給我。你喜歡錢,可以想辦法讨好我,何必和我作對呢?只要你哄得我開心了,同樣能賺錢。”他輕佻地說道。

葉餘生望着他,此時感覺他那張臉真是面目可憎,他毀了她十四年以來全部的美好幻想。

相見不如不見。

他已經徹徹底底變了。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無恥了?放心,我朋友沒有把視頻給趙裁,不會影響你順利接任董事長的。”她轉身,打算關門送客。

他把手掌抵在門上,低聲說,“我不僅無恥,還很下流。我不想和女人周旋,你轉告你的那位記者朋友,不要妄想拿千樹集團的名譽來上位。還有,她目前的處境很危險,要是趙裁找到他,你自己想想後果吧。”

“我看你比趙裁更危險,請你離開我的家!”

“你的意思是我們無法談下去了嗎?可以用錢解決的,那就不是問題。”他失望極了。

“我們根本就沒有什麽好談的,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滿身銅臭味。”她嘲諷道。

他突然靠近她,雙手捏得緊緊的,一副頗有深意的樣子盯着她,說:“我打聽到你男朋友是個熱血青年,你念書多年都是他資助的吧?真有趣,你準備嫁給他,償還他的資助嗎?他現在正在婚禮現場主持吧,不如讓我手底下的人送些花去現場,捧個場助個性吧?不過他們不太懂規矩,萬一送成花圈,你說以後還有人敢請他做司儀嗎?”

“你想報複就沖我來,別傷害他。你未婚妻的死,還有今天偷拍的事,我都逃不了幹系,是我欠你的,要殺要剮,算在我身上……”葉餘生吼道。

“算在你身上?”他靠近她,目光在她的身上肆無忌憚地掃視。

她往後退了退,警惕道:“任先生,請你自重。”

“別多想,我對你沒興趣。別說我沒提醒您,最近一段時間,注意安全。”他把“注意安全”四個字說得格外重,然後遞過來一張燙金的名片,難以揣摩地說,“仔細想想……想明白了給我打電話。”

說完這些話,他轉身走入逼仄黑暗的巷子裏。

她随手将名片扔進了門口的舊皮鞋裏,看着躺在鞋裏的名片,竟呆了好幾秒。

那一串號碼,像咒語般竄入她的腦海裏。

再也抹不去。

3.“你最好放老實一點,我還會再來找你的。”

電視新聞裏正播着臺風将在淩晨登錄的消息,眼看馬上就會有一場疾風驟雨襲來。

冷風從窗戶裏灌進來,葉餘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将厚厚的遮光窗簾拉上。

她靠着沙發盤腿坐下,放在一旁的手機毫無動靜。她在心中掙紮,要不要去找阿姜,又該如何開口。

想起剛剛她與任臨樹的距離那樣近,他也沒有認出她來。這麽多年過去,她和他都有莫大的變化,他更是從溫暖澄淨的少年變成了心機重重的利益至上者,他能夠為了争奪養父的遺産而改到遺囑。

他恐怕早就忘了當年那個站在黃昏的天橋上,倔強等待他的女孩了吧,也忘了他們在福利院時的約定。

盡管外界對他進行多方爆料,卻仍舊沒有抓拍到具體形象。

阿姜說,他還和周得晚的妹妹周深信傳出了戀情緋聞。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周深信就是當年和任臨樹一同在商協慈善活動中被領養的“便當”。這個名字是當時在福利院,院長給取的。那時年僅四歲的周深信被社工發現時,已餓了多日,正趴在一家便當店的馊水桶裏撿客人吃剩的便當。周深信這個名字,想必是她被周家領養之後重新取得。時光仿佛一下子倒退回十四年前。

那年她才十三歲,但在福利院這個大家庭裏,她算是個“老人”了。和生活在這裏的每個孩子一樣,她也有個特別的稱呼,叫“鵲鵲”。

她六歲被院長找到時,正在各處的垃圾站翻找廢棄的瓶子。肩上背着一個白色蛇皮袋,裏面裝了幾十個玻璃酒瓶,一角錢一個,可以換好幾元錢。因為她固執地不願丢下那半袋酒瓶,于是扛着麻袋上了福利院的面包車。

車在福利院停下,她下了車,麻袋裏的啤酒瓶跟着“砰砰砰”滾落一地。一旁樹梢間的喜鵲被驚得上蹿下跳,叫個不停。

這個畫面定格在膠卷裏。

她身上唯一的一張照片,日期顯示拍攝于她出生的第二年春天,嬰孩時期的她捏着一個風筝,母親在左,父親在右。照片的右下角有兩行清秀的小楷字:餘生兩歲。我與葉莊嚴相識第四年。

這張照片是她身份的唯一證據,卻也是她最深的痛楚。她沒有把照片交給院長,也沒給任何人看過,更沒有說出過自己的名字。葉餘生默默接受了“鵲鵲”這個稱呼。她就像漂浮在歲月裏的一粒塵埃,不知從哪裏來,也不知該去何處。所謂的姓氏和名字,皆是養生父母所給的,像她這樣沒有父母的孩子,何來資格有名有姓。

有關母親的記憶,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她和母親在一個廢棄的土坯房裏相依為命,房屋漏雨、老鼠亂竄、蚰蜒爬得到處都是。膽小的母親會在深夜哭哭啼啼,驚驚顫顫的。

“媽媽,不怕啊……老鼠來了,咬我好了,不咬媽媽……”她摟着母親,小手輕輕拍着說。

母親是師範高校的女學生,父親卻是社會上游手好閑之徒,這是一段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會有結果的感情。在她兩歲後,所謂的父親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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