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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犯了重罪被抓進了監獄。母親中途辍學,獨自撫養她,直到母親過世,他也沒有見到父親一眼。這些都是她根深蒂固的記憶。

她無法原諒那個逃避責任的父親,更無法理解抛下年僅六歲的她而自殺的母親。

母親死去的當天,她還給母親倒水喂藥,以為母親只是普通的感冒,吃了藥,睡一覺就會好起來。可直至天亮母親都沒有醒來,一模,已全身冰涼,氣息無存。

從那天起,她就害怕和別人睡一張床。甚至成年後,和阿姜躺在一起,夜晚她也要醒很多次,側耳聽阿姜的心跳聲,她好害怕身邊睡着的人會永遠醒不過來,弄得後來阿姜都不敢和她一起睡了。而第一次見任臨樹,也是在像今晚這樣的臺風夜裏。

便當睡在她的下鋪,用腳踢了踢上鋪的床板,說:“鵲鵲,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聽院長說,等會兒要進來一個新人,也是個孤兒,他媽媽不久前病死了,他一個人辦了媽媽的後事,。我看過照片,長得很好看。”

她翻了個身,随口說:“長得好看有什麽用,還不是一樣沒人要。”

“那可未必,模樣好的,被領養的概率就會大些,說不定就被那些有錢又生不出孩子的人給領養了呢。”便當話裏的意思,其實福利院的每個孩子都清楚,就因為這樣,便當每天晚上都偷偷用吃飯剩下的牛奶和黃瓜敷臉。

每周都會有人來辦領養手續,不過年齡越小、越聰明伶俐的孩子被領走的機會就越大。她遲遲未被領養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年齡。而便當則是一直在等家庭條件好的養父母出現。

她沒有在反駁便當。她曾在院長的檔案表裏,偷偷看到便當的父母是雙雙死于一場鬥毆事件中。福利院的孩子,要麽是被遺棄,要是家破人亡。

淩晨時,外面有了動靜,她見便當睡得深沉,便沒有吵醒她。

她起身下床,将門開了一條小縫,昏暗的光線裏,她看見一個個子高高的少年,穿着白色短袖襯衫,藍色長褲,額頭上纏着紗布,滲出一小塊血跡。

那個少年,就是十五歲時的任臨樹,他在福利院的名字是“哥哥”。

她還記得他不願意接受助養,硬是要留在福利院陪在她身邊的堅定眼神。而她,為了讓他順利被收養,請求院長一起撒謊欺騙他,稱自己将會被國外回來的舅舅領養,要跟随舅舅一家去加拿大。他信了。

她将自己的身世告訴他,他是唯一知道她父親名字的人。約定三年後她生日的當天再來福利院等對方。

“希望将來再見時,我們都擁有跟好的人生。”

這句話,是他離開福利院的那天,在留給她的信中所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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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見他,他已是萬衆矚目。窗外忽然一道閃電橫空,她猛然一驚,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她自言自語道:“我得去找阿姜,親自把視頻給删掉……”她順手拿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雨衣,不停地在心裏對自己說,葉餘生啊,你要去幫他,他是哥哥啊,一定要幫他!就算他變了,你也不能變,不是嗎?

她打開門,狂風夾雜着雨點劈頭蓋臉的打過來。

“今晚發布最新臺風紅色預警,請廣大市民做好防禦措施,避免一切戶外活動……”電視裏仍舊在播報臺風預警。

在漆黑一片的馬路上,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個人,綠化帶裏的樹也在做最後的掙紮,強勁的臺風張牙舞爪地施展着威風,一次又一次差點要把她掀倒。

若在平時,她步行到阿姜的住處,只要一刻鐘,而此時,卻寸步難行。

上天把她和他再次拉到一起。前路,在悄然中被重新命名和定義。他們各自帶着使命,在人生的風雲千樯間,越來越近,當時還以為只是命運中普通的一晚。任臨樹的黑色越野車停靠在路邊。

昏暗的車內光線映襯着他的臉,使得整張臉顯得冷凝深沉。他向來就有着危機意識,往往在危機尚未到來之前,他便做好了迎接的的準備。他親自跟蹤這個叫葉餘生的女人,已經有五個小時了。

他幾乎将她近幾年的生活軌跡都了解了一遍。

葉餘生,二十七歲,從巴黎回國後,在沒有從事和心理師有關的職業。也對,她連輕生的周得晚都救不了,還有何能力擔任心理師?

她在商場當過送氣球的小醜,去影視城跑沒一句臺詞沒一個正臉的龍套,也去過殡儀館串場子哭喪,她是那種處在社會底層為了謀生掙紮的可憐女人。在他看來,這種女人,她的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錢,大概是想錢想瘋了吧。

貧窮不可恥,但為了擺脫貧窮做出沒有底線的事,才可恥。他輕視她,卻又摻雜着點同情。

從她住的巷子出來之後,他的車并沒有開遠。

他在等她的電話。

他相信她一定會打電話給他的,她是個聰明人,會懂得權衡利弊。

片刻後,他的手機鈴聲響起,是一串陌生的號碼,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接電話。“你要是還想有挽留的餘地,就馬上來接我,我就在巷口的公共廁所裏,我帶你去找我朋友。”話筒裏傳來她的聲音,伴着風聲,呼哧呼哧的,他坐在隔音良好的車內,聽起來更覺得她像在嘶吼。

一分鐘後,他的車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很快,車門被拉開,風和雨也一同闖入平靜的車內,打破了原本的安寧。她甚至連濕漉漉的雨衣都沒有脫,一屁股就坐在了車的後座上。

他從後視鏡裏看着她,無聲地搖頭。要不是為了拿回視頻,他一定要把髒兮兮的她趕下車。

“別心疼車,我馬上就脫掉,你往前開,就在鳳凰園那邊,不遠。”他她一邊脫雨衣,一邊補充,“我不是害怕你的威脅,我只是擔心阿姜出事。”

他沒說話,眼睛看着前方,專注的開車,不經意地擡起眼瞥她。

她脫下身上的開衫,将座位和靠背上的水一一擦拭幹淨,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身上只穿一件單薄的T恤的她,被冷氣一吹,急忙用雙手抱住自己,打了一個噴嚏。

他不聲不響的關了空調。

這個動作,讓她莫名覺得,他其實并沒有那麽壞。他故作輕佻的樣子,會不會只是他浮誇的保護色?這麽多年寄人籬下,他過得應該很艱辛吧。

盡管他們在福利院只相處了短暫的一年,可那一年裏發生的點點滴滴,對她來說,是第一次有了溫暖的感覺,就好像久居在深淵的石縫中,光照射進來,如開天辟地般。

雨刮器快速地劃着雨水,視線反複從模糊變得清晰,又從清晰變得模糊。他不得不放慢車速,辨識着路燈和方向。

等紅燈時,他接了個電話。

“哥哥,你在哪兒?我想見你。伯父走了,你比任何人都傷心。我聽我爸說,她們母女倆在葬禮上就和你翻了臉,還誣陷你遺囑造假。我真應該過去的,就算什麽都不說,哪怕只是站在你身後也好。”電話裏傳來一個溫柔關切的聲音。

他語氣柔和:“別擔心,我撐得住,倒是你,現在是公衆人物,行為舉止時時都被記者盯着。改天有空再約時間見面吧。”

“下周你生日,我去找你,現在我有事,回頭見。”他挂斷電話,對葉餘生說:“葉小姐,剛才聽到的內容,你是不是想索要封口費?”

由于兩個助養家庭是世交,所以他和周深信這些年走得很近。這些親昵的對話,聽起來是那麽自然。這令她清醒過來,他和她,早已不同于十四年前,空白了太久。再說,她也很快就要結婚了。

她最好斷掉有關他的一切記憶,過了這一夜,便再無交集。

但為什麽她的心裏就會生出哀痛之意呢。

“随便你怎麽看我。”她的語氣冷冷的。他聽她這麽說,又多看了她一眼,兀自生出一種熟悉的記憶,她板着臉的面孔,有點像……他的思緒有點亂。随着車子的一個急轉彎,她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傾。迎面一輛白色轎車快速駛出,險些撞到他的車。

車停在地下停車場,等電梯時,他雙手別在身後,站在她前方,一聲不吭。電梯門打開,他大步先走進去,伸手為她擋了一下門。

她低着頭,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腳尖,發梢下滴着水,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的太快了。電梯上升的那幾秒,真漫長。

還未走進阿姜的家,就看見門口有一堆淩亂的衣物,他立刻意識到,來遲了。“阿姜,發生什麽事了!”她眼見這一幕,急忙沖上去,将跌坐在地板上哭泣的阿姜樓在懷裏。

客廳的沙發和電視櫃都被掀翻,電腦被摔在地上,屏幕碎裂,花瓶也倒在地上,馬蹄蓮的潔白花瓣被踩爛成泥,魚缸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幾條金魚躺在地板上用最後一點力氣在呼吸。看來一切剛剛發生不久。

任臨樹想起在小區門口碰到的那輛慌不擇路的白色轎車,心中便有了數。

“一定是他,派人來搶走了我的攝像機,砸了我的家……”阿江一邊用手指着任臨樹,凄怨地哭訴,一邊将電腦和文件攬到懷裏緊緊抱着。

難怪之前他提醒她在家要注意安全,葉餘生想。

她徑直走向他,對他僅存的一絲好感被掐斷,失望至極地說:“沒想到你真這麽虛僞,你一向都用卑劣的手段來解決問題嗎?”

他盯着她的臉,态度冷漠:“和你們通過幻境上力圖拍來牟取利益相比,卑劣程度,才不過打個平手。”

“我要報警。”葉餘生拿出手機作勢要撥打電話。

“随你,不過你先想好怎麽和警方說偷拍的事吧。還有,一起解釋解釋這條短信的內容。”他翻出一條短信,把手機遞到她面前。

短信內容為:任先生,你覺得一條圖片新聞知多少錢?

發件人那欄,是阿姜的手機號碼。

“不要報警,不能報警。任先生是我一時鬼迷心竅,你看在我是個新人記者的份兒上,原諒我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阿姜痛哭流涕哀求道。葉餘生見此自知理虧,便轉換口氣:“這件事純屬誤會,畢竟是我和我的朋友有錯在先,我向你道歉。既然東西你已經拿走了,這裏也被砸了,我們之間就一筆勾銷吧。希望任先生不要再追究,給你造成的麻煩我說聲‘對不起’了。”她只想快點結束這場風波。

任臨樹點點頭,環顧四周,說:“清點一下財産損失,我會負責全部賠償的。”說完,他轉身走向門口,隔着兩米之遙,又停下腳步,頓了頓道,“葉餘生,除了巴黎那次見面以外,我們是不是還在哪裏見過面?”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中仿佛看到了一個皮膚白皙,微微有些嬰兒肥的小女孩,像個小拖油瓶似的跟在他的身後,一聲聲喊着“哥哥”,還會咧開嘴假裝大哭起來要挾他。

“沒有,我們沒見過,見一次,我就少半條命,我可沒那麽大命見你多次。”這次她刻薄還擊了他之前說過的那句話——葉餘生,你是上天派來的煞星吧。

“那是我眼花了。當然,你怎麽會是她,兩人明明有天壤之別。你最好放老實一點,我還會再來找你的。”他自嘲的說着,大步離開。“葉餘生,你怎麽和他一起過來啊。我可是聽你的,想把視頻還給他來着,但又不想那麽便宜了他,所以……”阿姜邊說邊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

“我是怕你出事,不想讓你卷入他們任家的財産風波中,人家財大勢大,我們惹不起啊!你看你,偏要招惹,出事了吧。他速度這麽快,還把你家砸成這樣。賠錢,賠錢了不起啊,有錢就可以打一巴掌再給人錢啊!”葉餘生既責怪阿姜攬禍上身,又對任臨樹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怒。

“要是有人願意打我一巴掌,給我一萬塊,打我一年我也樂意啊,再說,不是他派人砸的,是趙裁的人,三個彪悍的男人,直接撞開了我反鎖的門……”

“什麽!視頻是被趙裁的人拿走的?那你剛才還理直氣壯地大哭,還指責任臨樹,你這不是栽贓嫁禍嗎?”葉餘生剛放下的心又被牽動起來。視頻落入趙裁手裏,就意味着趙裁可以證明任臨樹篡改遺囑,也意味着,任臨樹講失去繼承權,一無所有。

“我要不這麽惡人先告狀,他能放過我嗎?都怨你,要是知道這視頻遲早會落到趙裁手裏,還不如在葬禮上就直接給他呢,好歹還能拿到錢。現在好了,視頻被搶,一分錢也沒有。”阿姜聳聳肩,見葉餘生默不作聲,又內疚地說,“怪我太天真了,我們市井小民豈能和大集團做對。我本想這次事成之後拿到錢,給你和管川開婚慶公司的。”

“你傻子啊!”她責備着,伸手挽住阿姜的胳膊,“辦婚慶公司的錢,我們已經籌得差不多了,你就別操心了。”

深知她難處的,唯有阿姜。

在那個雨夜,她們彼此都認定對方會是一生的朋友。就像阿姜說的,女子遇見惺惺相惜的女子,比遇見一見鐘情的男子,要難百倍。

令她擔憂的是,他接下來該怎過。

他一進門應該就知道拿走視頻的是趙裁,但他沒有顯露出來。

任臨樹,高深莫測、忽冷忽熱、無法捉摸,連他一個心理學高材生,也揣摩不透。臺風已過境。

躺在阿姜的床上,她做了一個夢。夢中,她迷迷糊糊不知喊了多少聲“哥哥”。夢見兒時的他們,走在黑暗的河邊。那條河,寬的看不到對岸,長的看不見盡頭,忽然又見她在河水中央,沉沉浮浮。

一時驚醒,望向窗外,黎明将至。

他,是否安然無恙?

她沒能擁有更好的人生,也将嫁為人妻,這才是現實。她不會和他相認,就在他的心底,保留那一年的美好印象,足夠了。

她和他,就此結束吧。只當是一場夢。

這漫漫人生,要做的事很多,但最終回想起來做過的那些深刻又不悔的事,原來沒有幾件,其中一件是認識你。

不問前程,不問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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