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情怯不敢問來人

馬車四角的靈石燈搖搖晃晃,車輪在薄雪上留下筆直的車轍。

“玄老板,這都快過年了,您真不跟我們回抱玉城?”悅然一邊整理賬本,一邊“咔嚓咔嚓”嚼着脆燒海苔,順手給那個從南灣鎮撿回來的小女孩也拿了一片。

“不去。”玄子楓從橘清平送他的小藥箱中摸出一個青瓷盒,取了裏面墨綠色的藥膏敷在面頰的刀疤上。

女孩嘴角沾着海苔碎,頗為好奇地問道:“玄老板,你為什麽要往臉上塗泥巴?”

她的臉蛋因夥食改善和悅然不間斷的投喂圓潤了不少,比以前更加可愛,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閃着好奇的光芒。

“不是泥巴,是藥,療傷的。”玄子楓答。

女孩子長長地“哦”一聲,“是祛疤的藥嗎?臉是女孩子最重要的東西,确實要好好保護,不然這輩子就毀了。”

“毀了個枇杷!”玄子楓塗完了藥,也拿了片海苔,“跟錢和實力比起來,臉算什麽?我問你,土豪馭靈師是不是想吃什麽吃什麽、要什麽樣的美人都有?”

女孩點頭。

“人家是有錢有權還是有臉?”

“有錢有權。”女孩答道。

玄子楓用鼻子笑了出來,“那你說什麽重要?”

“……錢。”

“還有靈力和知識!”玄子楓卷起賬本,輕輕敲在女孩頭上,“如果你能依靠的只有臉,那你這輩子就是供人把玩的。舟遠啊,你可給我往長了、往遠了看。”

女孩抱着頭,若有所思道:“舟遠明白了。”

這女孩在家被父親父母叫“盼娣”,在牙公牙婆那兒叫“雪奴”,都不是什麽正經名字。玄子楓和悅然按她生辰八字挑了十幾個名字,讓她自己選,最後敲定了“舟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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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面自然是有玄子楓的偷懶和私心。

那十幾個名字裏面,還有不少是他菜姐取字時的篩掉的備選項,反正沒有一個跟風花雪月沾邊的。

“你看看悅然,問問如果她沒錢會怎麽樣。”玄子楓從果盤裏撈了個蘋果“咔嚓”一口咬掉半個。

舟遠扭頭看向悅然。

“謝玄老板提攜,不然我早就被賣給中風的劉老頭當小妾、端夜壺了。”悅然托腮看向這邊,笑得不懷好意,“不過玄老板,既然臉不重要,您還勤着敷藥作甚?”

“……”

玄子楓一時接不上話。

沉思片刻,玄子楓望向車窗外,“錢,也不是萬能的。臉,也是很重要的。”

見着玄子楓吃癟,舟遠和悅然忍不住“哧哧”笑了出來。

“笑什麽笑!等到了抱玉城,我就把你往響玉閣門前一扔,讓神木塾的老師管你去。”玄子楓拿起鬥笠罩在頭上,不再理她們兩個。

處理完靈天門的交易、靈天雷暴也已經停息,供聯衆人帶上舟遠一同返回抱玉城。

走之前,玄子楓威脅雅音也是為了給靈天門的消息來源上個雙保險。雖然黎七已經答應他留意五毒紋,但難保黎七不是內鬼本鬼。有了雅音,靈天門的消息便不會太過片面。

抱玉城已下過幾場薄雪,城郊是白茫茫的一片。

悅然撩開車窗,看着樹林明顯見少的城郊,問道:“怎麽城郊……變禿了這麽多?”

“就跟靈天門同一天,抱玉城這邊兒也有場靈天雷暴。”玄子楓早在沿途的聆風堂中打探到了消息,“樹林裏起了大火,還引發了火龍卷來着。城東靈具廠煙囪都劈沒了。聽說是近十年來最大的一場。”

“您說咱們抱玉城也算個頂好的寶地,怎麽近些年災害越來越多了……不知道響玉閣有沒有什麽好辦法。”悅然喃喃道。

——響玉閣怎麽樣了呢?玄子楓心中有些擔憂。

抱玉城內的消息流傳很快,但是響玉閣的情況向來是瞞得滴水不漏。這次的靈天雷暴有沒有影響到響玉閣內部,玄子楓也無從得知。

——師尊,怎麽樣了呢?

舟遠輕輕扯了下玄子楓的衣角,将他從思慮中拉出來。

“怎麽了?”玄子楓問道。

一雙水汪汪的小眼睛微微躲閃,舟遠小聲試探着說:“到了神木塾,我都要做什麽工啊?能不能提前學學,少給人家添麻煩,或者少挨點罵……”

——?

舟遠嗫嚅道:“玄老板您人最好了,能不能幫舟遠打聲招呼,別讓舟遠去機器裏面的工位?”

玄子楓都被她給說懵了,“不是,你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您不是把我送到響玉閣,讓我從小工開始做工、賺錢嗎?”舟遠的臉比玄子楓還懵。

“……所以,你以為我是要把你當壯丁賣了?”

舟遠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不然呢?”

也難怪玄子楓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當年,他們做見習弟子的第一天,凇雲就說過抱玉城內不收童工,而事實也确如凇雲所言。玄子楓跟抱玉城及其周邊的靈具廠、靈石礦做了多年的生意,也沒見過哪個廠子敢用十五歲以下的工人。

玄子楓都快忘了。聆風堂早就統計過,在大榮境內“因工廠機械致殘致死”是窮人家孩子死因中占比很高的一項。

精美的靈石燈,在點亮千家萬戶的同時,制作過程中的強光不知讓多少沒有防具的孩子失去光明。龐大的流水線,在機械産出标準商品的同時,有多少縮在鋼鐵靈石當中工作的孩子被碾斷手腳,也是數不清的。

抱玉城、響玉閣、神木塾。

這裏的水都是摻了蜜的,待久了,就喝不慣外面的苦水了。

抱玉城近了,掀開車簾就能看到熟悉的城門。

玄子楓無奈地笑了,他示意舟遠看向前方,淡淡道:“我帶你來,是讓你識字、馭靈、跟別的小崽子爬樹玩的。咱們還沒到去靈具廠打工的年紀。”

“可是等我長大了,就鑽不進機器裏面了,怎麽打工啊?”舟遠在家裏不受待見,後來又被當瘦馬養着,總會下意識地擔心自己成為累贅、被再次轉手,所以才這般小心翼翼。

“那就更要快點長大了。”玄子楓擡手,猶豫片刻,才将手放在舟遠的頭上揉了揉,“長高些、長壯些、腦子聰明些,就不受人欺負、也不用鑽進機器裏了。”

小孩子的小腦袋瓜還懵懵懂懂的,雖然已經有了自己獨特的思路和偏好,但還沒成型。總有一天,這個小人兒會長高、長大,做出很多別人想不到的、了不起的事情。

——好像多少能明白些師尊的心情。玄子楓默默想道。

馬車緩緩停下,排在隊尾等待入城的通行文牒核檢。

玄子楓跳下馬車,準備離開。

“玄老板,您真不打算進城啊?”悅然從馬車中探出腦袋。

鬥笠黑紗被玄子楓放下,他擺擺手道:“不了,我們來日方長、後會有期。”

冬日的北風卷起玄子楓漆黑的鬥笠與大氅,讓他成了潔白天地間漂泊的一粒黑點。

茕茕孑立,踽踽獨行。

只道朱門在前無歸處,不複當年少年人。

“可是……玄老板,您不在的話,舟遠怎去響玉閣啊?”

某粒飄着的黑點猛然間剎車,定在原地。

悅然接着道:“供聯裏面沒人知道怎麽去響玉閣的地界,您不來,我們誰都沒法完成‘把舟遠扔到響玉閣門前’這種操作啊!”

“……”

北風只好再吹起來一回黑旋風似的大氅,讓某個漂泊的打臉人飄回來。

玄子楓摘掉鬥笠扣在悅然頭頂,又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

“把你的通行文牒給我。”玄子楓伸手。

悅然還有點蒙圈,“您要作甚?”

話音剛落,眼前的仙男就用化形術變成了悅然的模樣。

“穿着我的衣服去旁邊鎮子裏找家客棧落腳,等晚上我來換你。”玄子楓拿過悅然的通行文牒,扔給她一袋靈珏。

村鎮條件不好,只認現錢,刷不了靈石卡。

“啥?別了吧,玄老板!我這都舟車勞頓個把月了,就想着回去吃頓五味樓,睡在香香軟軟的床上裏犒勞自己!我人生就這點奢望了,您……哎!您還踹我下車!等等、等等!哪兒來的黑心老板、無恥奸商!”

目送馬車進入城門,悅然只能在路旁叉着腰多罵幾句解恨,随後裹着厚厚的加絨大氅往周邊的村鎮走。

“給的還真不少,算他還有點良心,沒到喪盡天良的程度。”悅然數着錢袋裏的靈珏票子,端起手撇了撇嘴。

突然,悅然停下腳步。

“我這話,怎麽聽着像個剛接完客的雞呢?”

悅然憤而将錢袋摔在地上,打算過會兒再蹲下去拍拍土撿起來。

馬車上,舟遠回頭看了眼遠去的黑鬥笠黑大衣,又轉頭看向車裏的“悅然”。

“玄老板……”

“叫姐姐。”玄子楓連說話聲都變了。

舟遠機靈得很,“哦,明白了。悅然姐姐。”

當晚,從觀文院下課回來的劉之柳同學,在五味樓裏撿到了一個珠圓玉潤的小姑娘。

這個行走的糯米團子衣着整潔、舉止溫文爾雅,幹的竟然是吃霸王餐勾當。

劉之柳蹲下來,雙眼柔柔地望着她,“小妹妹,你父母呢?”

“把我賣了,然後死了。”

八個字瓷實得很,差點沒把劉之柳給砸得腳下一個趔趄。

劉之柳穩住身形,柔聲問:“那買你的人呢?”

“也死了,被靈天雷暴劈死在南灣鎮了。”

真不知道該說這姑娘可憐,還是天煞孤星更貼切些。

“南灣鎮……那在靈天門附近,這麽遠的路,你怎麽來的?”劉之柳開始懷疑這小姑娘說話的真實性了。

小姑娘斯文地夾起一塊“火炙項上脔”,放入口中,用帕子掩着唇角,“一位好心的姐姐送我來的。”

抱玉城兒童福利做得是挺好的,但也不至于專程從南灣鎮跑來遺棄兒童吧?

劉之柳環視四周,确定沒人盯着這小姑娘後,道:“你說是‘好心’的姐姐送你來的對吧……她為什麽要送你來?”

就在這時,某位正在下樓梯的店小二腳下一滑,托盤中的殘食甩了起來,湯湯水水和瓷碗瓷碟劃出一條完美的抛物線。

小姑娘不緊不慢地放下筷子,向樓梯的方向優雅地伸出左手。

完美的抛物線被定在了半空中。

“因為這個。”

小姑娘微微回首,臉上淡淡的笑容是跟玄子楓現學現賣的“神秘莫測”。

正是舟遠。

忽然,“噼裏啪啦锵锵卒”!

殘食和餐具從空中掉落,砸在樓梯臺階上,把店內服務人員的衣服弄得一半是金黃的螃蟹煲色,一半是酸湯肥牛色。

“……”

空氣不僅安靜,還充斥着螃蟹和肥牛的香氣。

靈能是需要勤加練習才能靈活掌控的,舟遠除了情急之下被激發了潛能之外,學習馭靈的時間不過個把月,失誤在所難免。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石化片刻,默默地收回小肉爪和目光,拿帕子放在唇角輕咳幾聲。

“咳咳,才疏學淺,見諒、見諒。”舟遠從椅子上跳下來,“小哥哥,我是來做見習弟子的,不知神木塾收不收啊?”

劉之柳哭笑不得,“小妹妹,做見習弟子要滿十二歲,你今年……芳齡?”

“小女子芳齡二四。”

好家夥,才八歲。

接着,舟遠嘆了口氣,“哎!看來這見習弟子是做不成了,只能直接去神木塾的幼兒部了。”

劉之柳蹲在地上捂着臉,真是被這又萌又雷的小姑娘給弄得沒轍了。

“行,大哥哥帶你去神木塾。哥哥叫劉之柳,你呢?”劉之柳向舟遠伸出手。

“舟遠,‘乘風千尺浪,渺渺孤舟遠’是為舟遠。”

舟遠并沒有去牽劉之柳的手,十分矜持道:“好心的姐姐還說了,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走。除非是五味樓的芋老板,或者某個雪發赤瞳、一看就知道是好人的哥哥。”

劉之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能描述得如此詳細,那位“好心姐姐”定然認得凇雲先生。如此清楚響玉閣和神木塾信息的,估計也不是什麽生人,很可能是某位畢業後在外游歷的學姐。

劉之柳只好收回手,準備叫店裏的人幫忙看着她,自己去找凇雲先生。

離開之前,劉之柳無奈地笑着問:“你那位好心姐姐究竟是什麽人啊?”

“供采人。”

的确不算說謊。玄子楓囑咐她不要透露太多消息,也不能滿口謊言。舟遠機靈得很,全程沒有半句謊話,但關鍵的信息都藏着掖着沒透底兒。

沒多久,老芋頭的身影就出現在五味樓中。舟遠便乖乖巧巧地跟着他走了。

五味樓梁上的鴿子周身輕顫,身上的入感因為施術者強烈的心悸而斷掉。

走出城外的“悅然”擡頭望向樹梢尖的月亮,變回玄子楓的模樣。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白霧自唇畔溢出,消散在空氣裏。

——沒看到師尊的真身。

不是真身看不出氣色、神态,玄子楓很是關心,但實在不知道凇雲的身體現在怎麽樣了。

有關春時祭的情報,玄子楓不查倒還好,查了之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春時祭的祭品都活不長,兩三年已經是頂天了。若非聚寶震靈丹吊着,凇雲人早就沒了。

除了本源以及生命力被抽走,全部提供給身為受益者的祭主外,體內劇毒的魔藤紋路還在殘害祭品的精神與肉|身。

魔藤在祭品體內生長的疼痛,不亞于寄生蟲的啃噬。當其危及精神,則能使人日日頭痛欲裂、耳鳴不止,夜夜夢魇難逃。凇雲的靈能“靈幻”又擅營造幻境,如若精神有異,極易反噬己身。

如此看來,凇雲可能是真的寫書不睡覺的。

不是不想睡,而是不能睡、不敢睡。只因如果不是累到極致,連夢都做不了,怕是熬不過漫漫長夜。

此外,那褪去黑色的發絲、肌膚、血瞳對光線高度敏感、不經日曬,稍加不慎便會曬傷。

玄子楓這才明白過來,為何凇雲并不經常出現在日光下,總是在室內伏案。

“師尊……”

長嘆一聲,玄子楓踏着夜色走向抱玉城周邊的村鎮。黑心老板準備把悅然換回來,讓她在五味樓打烊前吃上一桌大餐、回去睡她自己家香香軟軟的床。

空氣中傳來了濃郁的血腥味。

玄子楓心裏“咯噔”一聲,加快腳步推開農家樂的院門。

院內一片狼藉,屋內的血痕長長地從室外拖到室內。

“悅然?悅然!”

床上滿是鮮紅,悅然的身體扭曲着,瞳孔已經散了,怔怔地望向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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