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城外夜半刃相撥

“悅然！悅然！”

玄子楓急忙上前。

“悅然，你醒醒、你醒醒！”

他急忙伸手去拍悅然慘白的臉。

悅然并沒有回複他，腦袋無力地在枕頭上一歪。

情急之下，玄子楓掌心凝聚靈力，沖着悅然的心口拍去。

然而，床上的悅然在那一掌落下之前便化為灰燼。

“玄老板……情況再怎麽緊急，您也不能職場性|騷擾啊。”一聲虛弱的嘆息幽幽從旁邊的櫃子裏傳來。

玄子楓趕緊拉開櫃門，把裏面的人抱出來。

躲在櫃子裏的人，正是剛剛在床上涼透了的悅然。

以靈力理順經脈，靈藥療傷吊住這條命。在玄子楓的及時救治下，悅然漸漸恢複過來，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已無性命之虞。

“要不是你這靈能好用，真就沒命了。”玄子楓想來還有些後怕。

悅然的靈能十分奇特，叫做“替命”，可以将另一個有生命的物體标為自己的替身，轉移己身受到的大部分傷害。沒什麽攻擊性、更沒有輔助能力，若是太平的時候，有跟沒有一個樣兒。

睡前，悅然标了院子裏的雞做替身。

在刺客給她致命一擊之後，院子裏的雞變成了悅然的模樣，身上出現同樣的傷口。随後，替身“詐屍”走到卧房擺出悅然的“死态”，而悅然則借機躲進旁邊的櫃子裏。

這就是為何玄子楓進院的時候，看到了門外拖到門內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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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悅然的後心注入靈力溫養，玄子楓問：“怎麽回事？是誰？”

“我也不知道。”悅然搖搖頭，“我就跟平時一樣，每天睡前都标好替身，準備休息。可點着燈看話本看了一半，就突然……”

許是想到了瀕死的感受，悅然吓得渾身發抖，抓緊玄子楓的衣領。

玄子楓在她後背上畫了清心訣，“沒事，人沒事就好。你也不結仇不結怨，什麽人要來殺……”

話音戛然而止，玄子楓的目光落在了牆上挂着的黑鬥笠與大氅上。

“得，刺客是沖着我來的。”玄子楓蹙眉道：“抱玉城你不能待了，這兒的事情交給超然，咱們迅速離開，你先去旭州城分部躲一躲。”

超然就是玄子楓留下管理供聯的另一位男學徒。

“刺客看到你的臉了嗎？”玄子楓問道。

悅然恢複些體力，起身心有餘悸地捂着自己脖子道：“沒有刺客，我是突然脖子一痛，感覺有東西從裏面出來。玄老板，是不是這個農家樂有問題啊？”

玄子楓腦內“嗡”地炸開。

——聆、風、堂！

方才悅然描述的東西，其實是聆風堂用于暗殺的蠱蟲，叫做“飲刃喉”。

此蠱不易察覺，其蟲卵通常會被放在飯食裏。常人吃下後，會感覺就像是不小心被魚刺卡了，但多吃一口飯就能咽下去。實則蠱蟲已經鑽進咽喉生長，長成後就可以在控制下自內而外割破喉嚨。

是誰要殺玄子楓？

是想要讨好子之衛的暗探，還是說子之衛有了新的殺席？

就在這時，玄子楓敏銳的餘光捕捉到地上有一枚淺淺的、不易察覺的腳印，不屬于悅然、也不屬于自己。

——有人來過。

“糟了！”玄子楓大呼糟糕。

活着的悅然是引他出動的“誘餌”。

那個刺客親自查看過現場，沒有及時處理屍體，反而任由現場的血淋淋、大咧咧地晾在那兒，不太正常。如果那人足夠謹慎，應該不難發現櫃子裏躲藏的悅然，卻沒有殺她。

為的就是引出玄子楓！

靈力護體的範圍擴大，籠罩悅然的身體。

“悅然，大難不死……”

“給我個蟑|螂、蚊子标一下替身，再談後福的事情行不行！”悅然哭喪着臉，“玄老板您就是個大災星……啊！”

還沒等悅然控訴完，她就被自家黑心老板一腳踢開。

“铛”！

秋川沒來得及完全出鞘，就撞上了一柄閃着絲絲寒芒的尖刀。

靈力震蕩開來，屋中燭火瞬間熄滅，小土屋發出細碎的哀鳴震顫片刻，屋外農家小院的籬笆也被悉數震倒。

悅然在短暫地怔愣之後，十分利落地滾翻爬起躲在角落。

對方是來殺人的，下手沒有顧忌。而玄子楓雖然做老板奸商了些，但真不是那種不顧她死活的人。用不太貼切的詞形容，她老板現在是投鼠忌器，放不開手腳。

“來點什麽、來點什麽，讓我标一下！”

在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摩擦、碰撞聲中，悅然的碎碎念着摳起牆角，盡可能不給玄子楓的戰局添亂。

玄子楓被起初的那一擊弄得手腕子發麻，現下手上的行動略顯遲緩，不似平常那般流暢。

刺客難纏，不僅刀法詭異得很，周身還被濃郁的黑霧覆蓋，看不出身形、性別、衣着，這使得其運刀的路線更加難以捕捉。秋川橫在身前，幾乎沒有半分喘息的機會。

即便是在玄子楓極為敏銳的夜視之眼下，黑霧依然嚴嚴實實地将來者包裹其中，虛虛實實透不出半分，連攻擊要害都挑不到地方。

每次交鋒皆是勢均力敵之感，無論劍氣如何變換，秋川都占不到絲毫便宜。

情急之下，寒刃攜流水般的劍氣直指前方，強行逼退黑霧。玄子楓的劍氣直接将整個農家土屋的東南角削掉了，土牆的斷面極為光滑，好像他剛剛削的是塊豆腐。

“真不好意思，手滑手滑。”玄子楓似乎是笑了。

在敵方再度來襲之時，玄子楓以秋川寒刃突刺掩護，無聲的穿心針自火袖子中彈出，直奔黑霧而去。

黑霧瞬間移開身形，竟然早有預料般躲開了這幾枚極為隐蔽的暗器。

見此，玄子楓手中的秋川便毫不客氣地向黑霧中招呼過去，劍光寒芒流淌出的銳意直指黑霧中心。

這東西知道躲閃，定是要保護本體。不論是遠程操控還是本體就在煙霧之內，只要玄子楓的攻擊落在黑霧之上，想殺他的本體必定會受傷。

一時間，令人牙酸的兵刃相接之音在二人間翻飛。

秋川利落地橫掃，拉開雙方的距離。玄子楓将靈力注入其中，奪目的瑰麗刀身竟在暗夜中收斂了所有的光芒，與極致的深夜同色，幾乎是隐沒在空氣中消失不見，連揮劍的破空之聲都無處可尋。

——不就是玩“見不得人”嗎？當我這個暗探不會嗎？玄子楓冷笑一聲。

“噗”！

在暗夜中化為無形的劍刃聞聲挑起，玄子楓知道這是秋川入體的聲音。

這回玄子楓可以确定了，黑霧裏面的那個絕對不是用靈能捏造的他物，就是刺客自己的身體。

——裝神弄鬼。

下一刻。

氣勢洶洶的銮钖鎖靈鏈奔着玄子楓的脖子飛來。

震驚之餘，玄子楓收回秋川，上身後傾躲開鎖靈鏈，再以有力的腰背彈回。

“喲，原來是‘同事’啊！幸會幸會，上次以這樣的方式見面還是三四年前的事。”玄子楓繞開襲來的兵刃，“比起當時，你還真是長進了不少。選修了銮钖匠造的課吧？”

當時，他只有一把匕首，在偷襲中被對方弄得險些丢了小命；而今天，他手持靈劍秋川，修為與劍法都已經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黑霧沒有絲毫動搖，身上的鮮血滑進了刀上的血槽。

“不好意思，下手重了些。”玄子楓手中的秋川顯形，映着月光的白。

顯然是用術法修改過的聲音“桀桀”笑了起來。

“不好意思。”黑霧提起不知什麽時候回到他手中的鎖靈鏈，刀尖抵在被捆成粽子的悅然頸間，“我下手比你更重。”

玄子楓瞳孔驟縮，他沒想到那道沖着自己來的鎖靈鏈，實則是為了挾持悅然。

驚慌失措的悅然急忙道：“你綁我也沒用啊，我老板不管員工死活的！”

“怎麽沒用？你們老板沒別的本事，就是心軟啊，蠢到家了。”

黑霧纏繞的刀鋒竄出靈力，擊破玄子楓留給悅然的那層護體靈力，刀身微微旋轉，上面的血被抹在悅然的臉上。

刀尖的冰冷激得悅然渾身發抖，她縮着脖子想要躲開刀刃，擠出了雙下巴。

“大俠，容我說一句。”悅然的下巴已經擠出來三層了，“聽得出來您跟玄狗有仇，但咱們沒仇沒怨的，您不劫持俺成不？您要知道些什麽，我都能告訴您，我給他打下手很久了，他什麽我都知道！”

剛剛還是玄老板，這會兒就是“玄狗”了。

悅然狗腿道：“大俠，我是懂您的。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這人老不是東西了，我堅決支持您替｜天｜行｜道、匡扶正義、劫富濟貧的行為！”

還不等黑霧中的人提問，悅然臉上堆笑，小嘴叭叭個不停。

“大俠，您真的是救世主啊！求您快刀了他啊！別家學徒吃香喝辣住千萬間廣廈，我們跟他天天癟肚子四海為家；獎金分毫不給，福|利更是極差，長了張仙男的臉了也白瞎，要啥沒啥！”

說着，悅然試探着伸手透過鎖靈鏈，想要摸到黑霧內部下個标什麽的。

賣老板？那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對于悅然而言，若是在現階段賣出玄老板這種絕對會升值的寶藏男孩，待到日後，她絕對能悔到腸子都青出于藍勝于藍了。

怎麽可能賣老板呢？她不想賺錢了嗎？

悅然還有點上頭，差點就唱上蓮花落了，“大俠，您聽我說，哎呀！——啊啊啊啊！”

開了一半的唱腔被尖叫聲叫停，銮钖鎖靈鏈彈出尖刺收緊，數百根尖銳的合金帶着靈力嵌入悅然的皮肉。

“悅然！”

雖然這點小心機還是被識破了，但也為玄子楓争取了足夠的時間。

在一連串細小的爆鳴“噼啪”之聲中，鎖靈鏈節節破碎。十餘個細小的火木釘精準地在鎖靈鏈銜接的連接點上炸開。

為了防止操作不當引發誤傷，銮钖鎖靈鏈的連接點特意做得容易被巧勁兒拆開，只要找準關鍵的位置，看似堅不可摧的鎖靈鏈就能被輕松拆散。

“铛”！

削鐵如泥的秋川也在同時攔住了黑霧手中的刀刃。

“悅然，跑！”玄子楓擡手拍了五成的靈力給悅然療傷，正面迎上黑霧。

只是這回，手中的秋川愈發沉重，玄子楓的行動也慢慢變得遲緩。

——怎麽回事？

玄子楓漸漸有些無法招架，在淩厲的尖刀面前顯出頹勢。

當夜視之眼也不能讓玄子楓清晰地看到周身之物時，他這才意識到。

——毒！

直到這時，玄子楓才發現空氣之中有股異樣的甜腥味。護體靈力被轉移給了悅然，他一時不備不知何時中了毒。

也對，聆風堂的暗探，怎麽可能跟人堂堂正正、單純的劍技與刀法的比拼？

“三、四年過去了，玄子楓，你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垃圾。”黑霧嗤笑道：“看看你為響玉閣賣命的樣子，真是可笑。”

既然視覺已經逐漸喪失，玄子楓索性閉上雙眼，聽聲辨位。

他以秋川擋住敵方愈發狂暴的攻擊，道：“我看你，才覺得可笑。”

“嗡”！

即使被對方壓制，玄子楓出劍依舊連綿不斷，絕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如長虹游龍，首尾相繼；又如行雲流水，以韌為破。

黑暗中玄子楓笑問：“小垃圾，殺我，是什麽級別的任務？”

對方的攻勢明顯一滞。

“連個下潛都不是吧？至少現階段大管事沒想過要殺我，反而給了我很重要的任務。你要是個聽話的乖寶寶，是不是還得協助我完成任務？”玄子楓笑得好看極了。

黑霧中人似乎是惱羞成怒，刀身變得更為狂暴，亂了幾分章法。

靈術自刀尖爆發開來，靈力與暴虐的殺氣掀翻房頂，搖搖欲墜的土屋終于抗不住此二人間的靈力震蕩而坍塌。

煙塵彌漫中，刀光劍影未曾有片刻消減。

“大管事他不全然信你，還嫌你沒我好用對不對？你是不是很怕被大管事當成棄子丢掉？”

玄子楓頂住兇猛的進攻和強烈的眩暈感，繼續試圖擾亂敵人的心神，“所以你想，要是響玉閣裏只有你一只老鼠，大管事就得可勁兒寵你了。”

“你閉嘴！”

刀尖上的靈力震蕩開來，猛然劃過玄子楓的胸腹。

玄子楓噴出一口血，急忙後退，卻被腳下淩亂的石塊絆倒，頓時失去了重心。

——糟了！

就在玄子楓以為自己的胸口要被尖刀刺穿之時。

“叮”！

黑暗中，似乎有金玉碰撞之聲貫耳。

倒在地上的玄子楓此刻也什麽看不見，只能憑借聽力探尋周圍的一切。

是劍鋒破空之聲，是刀劍碰撞之聲，是黑霧中人倉皇逃竄之聲。

當一切戰鬥的喧嚣歸為平靜，玄子楓感受到自己的傷口被注入靈力，有人從他腰間的容靈蹀躞帶中拿出藥箱。

——是誰？悅然嗎？

玄子楓失血過多，失去了意識。

……

在漸漸亮起來的天空中，月亮顯得比夜晚小了很多，跟另一個小小的太陽一起挂在天上。

北風吹得緊，清晨的光落在玄子楓背上的悅然頭頂，沒能升起半分暖意。

從廢墟裏爬出來的兩個人緩緩轉醒，在院子裏丢了幾袋靈珏補償農家，就這樣踏上了回抱玉城的路。

玄子楓修為高，身上的傷不致命，蠱蟲毒害過的身體對毒藥抗性很高，很快就能走動了，只是視力暫時沒能完全恢複。

但悅然靈力低微，一晚上受傷、受驚、受凍，可是有點撐不太住。她發起燒來，冷得直哆嗦。

不能動的給看不清的指路，癱子與半瞎搭夥倒是很互補。

“悅然，別睡。你給老板來點兒曲藝表演助助興。”玄子楓怕悅然睡過去着涼。

悅然嘟囔道：“玄老板，我賣命不賣藝的。非要我賣命又賣藝也行，收費。”

“行。”玄子楓将往下滑的悅然向上颠了颠，“收什麽費、收多少？”

“食宿費、醫藥費，誤工費還有指路費。車馬費、安置費，出場費精神損失費！”

字句節拍明快，就差給她配上絲弦和板兒了。

悅然家裏是搞說唱曲藝的，各種曲兒、段子她從小聽到大，樂感和功底比有些上臺表演的都紮實。

玄子楓一笑，“瞧你，這都說上了，我是不是不給都不行了？悅然，你這叫強買強賣。”

“對！”悅然甚至沒有反駁，反而厚顏無恥道：“奸商的學徒，也是奸商。”

“還挺有道理的。”玄子楓喃喃自語。

當初，玄子楓就是被這股無賴勁兒和機靈勁兒纏得沒轍，才收她做供采人的。誰能想到，讓她進供聯之後，就連玄子楓也在她面前頻頻吃癟，更別說他人了。

“咳咳，玄老板，萬一我挂了，您得把我的唱詞傳下去。這可是針砭時弊、以古諷今的傳世之曲！”

悅然的聲音因受傷而有些中氣不足，但嘴皮子還是很溜的，腔調也唱得有滋有味。

“銀喇叭、金唢吶，曲兒挺小來腔倒是大。兩眼一眯那個嘴裏開花，勾結官府是溜須又拍馬。搜刮民脂民膏倉庫裏也裝不下啊裝不下！您說這奸商該不該殺，該殺不該殺……”

玄子楓跟着悅然曲調，哼起胡琴的伴奏旋律，還穿插了鑼鼓經。

兩個人就這樣吊兒郎當地向着抱玉城的城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