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連好幾天,李明濤都沒有出現,程皇的感冒也沒有好。

其實這兩件事八竿子都打不着,之所以放在一起說,是因為這冒感到後來,讓久病不愈的程皇終于忍不住地瞎猜亂想,說不定這兩者真有那麽點……關系。

熬了四天後,全身無力,暈暈乎乎的程皇出現在了李明濤的宿舍樓下。

李明濤現在住的地方正規點說叫員工宿舍,其實是程皇在公司附近專門為他一個人買的房子,程皇的公司向來不愛招外地人,就怕逢年過節連個幹活的也沒有,有些破格招進來的,也都是員工個人解決住房問題,公司一概不管。像李明濤這樣的無房游民,能得到如此特殊關照,從上到下也就他這獨一份。

說起李明濤的房子,程皇清楚地記得那個酒醉的冬夜,他确實是在李明濤家中的床上跟他胡搞了大半宿。

就此疑問,在跟李明濤一次閑磕牙中,曾八婆地打聽過。

李明濤當時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了句:“房子送人了。”

如此闊綽的出手,不由得讓程皇下一刻吹起了口哨。

而此時,站在李明濤宿舍門口,敲門敲了一刻鐘也沒等來人開門的程皇也很有種要吹口哨的沖動,以此來嘲笑一下自己這種想一出是一出的傻帽行徑。

擺弄着手裏的車鑰匙,程皇又倚在門邊繼續等了一個來小時,實在是凍得手腳冰涼,才悻悻然地下樓,回到自己的車裏。

一直耗到炊煙袅袅,萬家燈火,程皇才在一片夜色朦胧中發現李明濤的身影。

程皇坐在車裏手麻腳麻,剛下來點根煙,便遠遠看見李明濤手裏提着個沉甸甸的塑料袋,向他的方向走來。

李明濤一路走,一路垂着頭,壓根沒瞅見堵在他家門口的程皇,直到擦身而過被程皇一把抱住,才注意到眼前這張熟悉的賤臉。

程皇手跨過李明濤肩頭,把他整個人摟在懷裏,笑咪咪地問:“怎麽樣?痛經好點了?”

李明濤明顯愣了那麽兩三秒,然後猛地推開他,一臉驚訝:“你怎麽在這兒?”

“給你帶罐紅糖治治痛經,據說沖水時再放兩片生姜,效果更佳。”程皇打開車門,拿出個紅色紙袋在李明濤眼前晃了兩下往他懷裏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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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濤接過袋子,無意間瞥到了程皇腳下,臨近車底一堆亂七八糟,長短不一的煙頭,問:“等我多久了?”

“順道剛來的。”程皇睜眼說瞎話。

李明濤嘴角彎了一下,沒說什麽,轉身進了樓道。

一打開門,漫天蓋地的濃烈酒味把尾随其後的程皇熏得晃了兩晃,他皺起眉向屋中看去。

沒開燈時還好,外邊透進來的點點燈光不過是把屋裏淩亂的景象繪出了個大致輪廓,一開燈,簡直就讓程皇傻了眼。

且不說屋子裏亂成什麽樣,單就是桌上橫七豎八以及牆邊堆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各種酒瓶就夠觸目驚心的。

把手裏的塑料袋往酒瓶山上随意一扔,李明濤開始擺弄懷裏的紅糖罐子,程皇這才看清,原來剛剛拿在李明濤手裏的是滿滿一袋子的劍南春。

“你這是幹什麽?活膩味了?”程皇踹了踹那堆酒瓶子。

李明濤沒搭茬,捏了點紅糖放在嘴裏,驚訝地回頭問:“真是紅糖?”

“本來還想買兩塊姜來着,給忘了。”程皇揀了瓶啤酒,坐在茶桌上笑得不懷好意:“你要再不來上班,我就帶你去中心婦産好好查查。”

“真他媽的貧。”李明濤把罐子扔給他,輕笑了下。

要說,李明濤嘴角彎出來的笑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笑,可看在程皇眼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別扭,或者說,是他下一刻的莫名心悸讓他自己覺得相當別扭。

從嚴格的審美角度出發,和張浩比,李明濤的五官也就算一周正,笑起來只會讓人覺得舒服,卻不會漂亮得過目不忘,動人心魄。

這會兒卻讓程皇怔忪了好一陣子,直到李明濤拿出“劍南春”盒子裏的酒瓶時,才讓他回過神。

他一把搶過李明濤手裏的瓶子:“行了,有能耐別悶頭使,我給你叫桌客戶來,過了酒瘾還能順道把生意談了。”

李明濤沒理他,去夠另一瓶洋酒。

“沒完了,是吧?”程皇的聲音有點沉。

“我媽前天過去了。”

李明濤臉上看不出半點異樣,聲音聽起來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語氣。

程皇沒反應過來地“啊?”了一聲。

“我媽去世了。”李明濤又重複了一遍。

“你怎麽不早跟我說?咱媽的喪事我好歹能搭把手。”程皇結了半天的舌才冒出這麽一句。

“我媽得的是腦溢血,送到醫院基本就沒救了,那天在公司接到監獄打來的電話,那會兒就跟我說,我媽挨不過當晚,”說到這裏,李明濤停下來,臉上雖然笑着,眼中卻盡是輕蔑:“……再說,那天你不是挺忙的麽。”

程皇很清楚,李明濤指的是那天他跟張浩在辦公室裏公然胡搞的事,他無言了好一陣才接口:“那……咱爸怎麽樣了?沒事吧?”

“他好着呢,早入土為安了。”

說到這裏,程皇算是一句話也接不上了,他驚訝的不是李明濤的父親早已去世,母親剛死在監獄裏的驚爆事實,而是李明濤在說這些時那種淡漠的态度,平靜的口氣。

對于李明濤的家事,程皇一無所知。

大學宿舍同窗三年,床上混了不到一年,所有的功夫基本都用在了下半身。

不過,仔細回憶,倒是跟李明濤的母親在生前有過匆匆的一面之緣。

那一面到底是在大一還是大二,程皇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正午的太陽特毒。

大太陽底下,李明濤伴随着一片鬧心的知了叫和一個中年婦女在宿舍不遠處吵架,程皇路過的時候正是兩人激戰的爆發點,中年婦女情緒激動,提手就要抽李明濤耳光,被程皇見義勇為地攔下了。

程皇抓着女人的手,還沒來得及發話,就被李明濤狠狠推開。

“放開她!她是我媽!” 李明濤咆哮。

程皇向來對自己的情緒拿捏得當,雖然心裏對李明濤這種恩将仇報的行為大為光火,臉上卻還能擺出來個笑模樣,他松開手,友好地對李明濤母親半開玩笑:“嗨,阿姨,瞧這事鬧的,大熱天的怎麽不進屋去好好教育他?走吧,進宿舍涼快涼快……”

還沒說完,後半截的話被活生生凍在了肚子裏。

中年婦女冷冽的目光掃過程皇,又移回到李明濤臉上,她眼神堅定無比,說出的話卻透着一股哭腔:“小濤,這回我必須去,你阻止不了我。”

“我管得了你嘛?”李明濤鼻中冷冷一哼,轉過頭問傻在一邊的程皇:“你那兒有錢嗎?”

李明濤這一問可把程皇給問愣了。

那時候,程皇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金主,錢包裏總會維持四位數,就算那些狐朋狗友今天一個搓飯,明天一個泡吧,天天變着法地造他的錢,他錢包裏的票子也總能像雨後的春筍一般,層出不窮地冒出來。

對于程皇此種特異功能,宿舍裏的一票兄弟都甚為開懷,偏偏跟程皇搞上床的李明濤卻對此不屑一顧。

李明濤從來不花程皇的錢,吃個飯不是各付各的,就連程皇的單也一起買,要是哪次玩HIGH了,花超了,就是翻臉,也不讓程皇給他花一分錢。

為此,程皇沒少在心裏暗罵丫有病。

而邂逅李媽媽那天卻讓程皇大出意料,李明濤不僅要了他的錢,還把他的錢包一洗而空。

整整五千大洋全部塞給了他媽後,李明濤再沒多看她一眼,撂下一句話:“你以後別來了。”便轉身走了。

那一天,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錢包,程皇心情舒暢地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

“我媽這輩子吃了不少的苦……”

李明濤的聲音在屋中緩緩擴散開來,把程皇的思緒扯了回來。

“不過都是她自找的。” 李明濤笑了一下,表情冷淡。

他還是開了瓶劍南春,仰脖喝了好幾大口,再說話時嗓音都是啞啞的,聽起來特別滄桑:“我媽是在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裏長大的,算是那種書香門第的千金,聽她說,她小時候特乖,特聽話,從來沒讓家人操過心,上學學習成績拔尖,工作年年優秀,還特會寫詩。小時候,她常常抱着我,給我念她寫的詩,雖然那會兒我聽不太懂,但就是覺得特好。”李明濤說到這裏,眉宇間變柔了許多。

“她老跟我說,是她前半輩子過得太順了,所以老天爺才要降個人折磨她。” 李明濤又喝了一口酒,轉過頭沖程皇笑了笑,笑容有點怪,也有些假:“那人就是我爸。”

程皇沒再攔酒,只是靜靜地聽李明濤說着。

“我爸不是什麽好種,蹲過大獄,練過野攤兒,什麽偷雞摸狗的事都幹過,這輩子唯一做過的好事就是從歹徒手裏救了我媽。”李明濤鼻間冷哼一聲,繼續說:“我媽就這麽愛上他了,還他媽愛得死心塌地,為了他跟家裏鬧,最後跟全家都斷了關系,毅然決然地跟我爸去了南方。”

想必這個故事會越來越壓抑,結局也不會好到哪去。程皇點上顆煙,沒一會煙霧就飄飄散散開來。

“我媽跟他走時,還大着肚子。剛開始的日子其實還不錯,雖然窮巴巴的,但是至少我爸還回家。那兒人生地不熟,開始他什麽活都幹,挺苦的。後來好像找了個什麽歌廳裏的活,掙得不少,我們家漸漸富裕了,他也開始有一晚沒一晚地不着家,就算是回來他倆也是吵,吵得沒完沒了,那會兒我天天盼着他別回來。”

說到這李明濤停了下來,似乎是要進入更為沉痛的部分:“我們家最崩潰的時候,是我媽發現我爸外邊有了女人。我媽就跟個潑婦似的,去歌廳鬧,去那個女人家吵,好幾次都是居委會過來做調解。打從我上初中,她就沒再管過我,一天到晚跟我爸玩命,而我爸連個面都見不着,那會兒我就跟個有人生沒人養的野孩子差不多……操,真他媽的……”李明濤苦笑地罵了一句。

“後來呢?”見李明濤只顧灌酒,程皇不禁追問。

隔了好久,李明濤才又開口,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氣氛使然,程皇只覺得李明濤的眼底仿佛沾染了一層霧氣,模糊不堪:“有天,我爸莫名其妙地跑回來了,聲淚俱下地跟我媽承認錯誤,我媽當時就原諒他了,才不到兩天,他就沒影了,我們家的存折和現金什麽的也一塊沒了。後來我媽千方百計從我爸朋友那打聽出來,原來他早就打算好要跟那女的遠走高飛,回來就是為了拿錢的。”

“我媽去學校找我,想跟我要錢找我爸,還碰到了你,”李明濤看了一眼程皇,問:“記得嗎?”

程皇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我爸這一走就再沒回來,後來派出所的人找到我,說我爸死在了賓館裏,”李明濤低下頭,盯着手裏的酒瓶看了好一陣,說出了後面的話:“兇手就是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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