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這天工作結束,林栖徑直回了酒店。
身上還是不怎麽舒服,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腦子裏很空,做什麽都有點不來勁。直到日暮時分,餘晖潑洩,到處都染上一種溫暖色彩,他被透過窗簾的陽光照得清醒了一些。
這樣躺下去實在沒意思,睡又睡不着,腦子裏也思考不了什麽問題,林栖幹脆換了身衣服帶本書到酒店後面的小公園去了。
小花園裏已經早早地顯出秋景來了,黃葉散落在草坪裏,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屬于秋季的幹燥氣味。老舊的長椅上有着一道道白痕,在殘陽照耀下顯得十分潔淨。
林栖就坐到長椅上,翻開那本書,慢慢地讀。
入了夜,涼氣漸漸升騰起來,蔣修思在襯衫外加了件寬松的針織外套,拿着手機和筆記本走到小花園裏。
去年一整年,他停止一切演藝活動,專心在美國進修。今天結束工作後,進修時結識的朋友又與他聯系,對方激情四射,不顧時差,說要跟他再探讨下戲劇表演下特定技巧向大熒幕表演遷移的可能性。
他們将就《皆大歡喜》中的一幕戲來展開讨論,蔣修思考慮到有着鳥叫蟲鳴的自然環境更便于代入亞登森林的故事背景,就來了這裏。
蔣修思走過一個圓形的石門,入眼就是一個小小的噴泉,水花濺起來,不算很高,只打濕了噴泉邊上一小塊地。水流舒緩,因此并不顯得十分吵鬧,但與水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道分外清澈的男人的聲音。
對方在念詩,念得十分忘我。
“熱情想遮蓋自己的行跡,但弄巧成拙,暴露了自己;就像烏雲遮蓋的天際,越暗就越預示風雨在即。眼睛掩飾內心總是徒勞無益。因為熱情藏身于何種假象,終歸會讓人一目了然:冷漠、怨怒,甚至是鄙視或仇恨,都是它無用的詭計……”
他的聲音時高時低,情緒卻不亂。層層漾開的情感柔波在唇齒間遞送,他完全不像是朗誦,而仿佛沉浸在一種情景之中,跟着什麽人對話。
蔣修思的腳步一頓。
目光擦着噴泉頂端湧出的無數水珠穿過去,只能看到一片深色的樹木,對方的身影完全被噴泉擋住了。
如同一切神秘的際遇,近在咫尺,又隔着重重曼妙的阻擋。
對方沉浸在詩篇裏,流水聲也掩蓋住了蔣修思的腳步聲。
蔣修思繞過噴泉,逐漸把自己的行蹤暴露。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對方意識到外人的闖入,停下念詩,擡起眼睛來。
路燈已經亮起來了。明亮、微微泛藍的燈光将空中飛舞的微塵照得清晰可辨,一些細小的飛蛾繞着燈泡左右撲飛。
蔣修思垂眸看向林栖。他很規矩地坐在那兒,書攤開放在膝蓋上,看向他時的神情帶着一點被打擾的不悅和冷淡。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了數秒。
林栖就快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時,蔣修思突兀地開了口:“你喜歡念詩嗎?”
“也不,”林栖愣了下,才遲鈍地回答說,“只是臺詞練習。”
“你用這個做臺詞練習的材料?”蔣修思目光瞥向他膝頭那本拜倫的《唐璜》。
他的語氣很平淡。林栖沒能分辨出他是不是帶有一絲輕蔑的意味在,索性直說:“對,個人習慣。我覺得詩歌是最貼近情感的表達,尤其是敘事性長詩,情感複雜多變,它的韻律很能幫助我找到臺詞的着力點。”
蔣修思點了點頭,他發覺林栖講話時嗓音有一點點的低啞。
“你讀了多久了?”
林栖愣了一下才回答:“不清楚,可能一個多小時吧。”
蔣修思在他旁邊坐下,将筆記本攤開,輕聲說了句:“差不多了。”
林栖面無表情地沉默了好幾秒。他吃不準蔣修思什麽意思。我坐這兒念詩打擾到你了?
說實話他告訴蔣修思自己在做臺詞練習時是有期待的。不管怎麽說,蔣修思都是他心目中年輕一代裏演技最值得稱道的一個,兩人同在一個劇組裏,說林栖沒有跟他暗自比拼的心是假的。
他渴望磨煉自己的演技,也渴望和志同道合的好演員互相成就。他說那些話,也是希望能跟蔣修思就這個問題進行一番讨論。
可蔣修思就平平淡淡地暗示他可以走了?
林栖側眸,看向蔣修思,盡量淡然地問:“你呢,你來這兒做什麽?”
“待會兒要跟一個朋友打電話,交流表演技巧。”蔣修思如實回答。
聽完這話,林栖立馬撤回目光,拿起書大步走了。
可惡。蔣修思就是沒把他放在眼裏吧!跟其他人可以交流表演,但跟他就沒什麽可交流的,還要把他趕走。
切,我還不想跟你待在一塊兒呢!
等人走開幾步了,蔣修思才移開定在筆記本上的目光,看向林栖的背影。他忍不住想:林栖平時的腳步就是那麽重的嗎?走起路來看上去好像氣呼呼的。
不過他穿得太少了,只一件長袖薄T,在這個氣溫裏大概率會感冒。走快一點回去房間裏,也是應該。
不知不覺看着林栖的背影好一會兒,人都消失在視野裏了,他還沒将目光收回來。思緒正要觸及深處,手機又震動起來。
他于是接通電話,展開夾在筆記本裏的打印下來的劇本,跟友人讨論了接近一個小時才回酒店。
洗完澡,蔣修思邊擦着頭發邊回想着昨晚種種。
那時候正是晚上十一點,他還在反複地研讀着劇本,一字一句地細讀,想要更充分地領悟主角的情感。他痛苦于自己的日益幹涸的靈感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
從上上部戲開始,他就漸漸發覺自己失去了剛開始演戲時的那股激情,那種越過劇本展現人物的爆發力。他的表演技巧越發純熟,但他卻越來越抓不住一閃而過的那種人物情緒的觸發點。
随着他的名氣增大,他接觸到的角色也越來越複雜,這些角色身上帶有對立的特點,冷漠又仁慈,自私而善良,他們超越普遍意義的熒屏角色,以藝術形象存在,對于表演者而言是極大的挑戰。
蔣修思明白,一個真正的表演者一定要以絕對誠懇的姿态去诠釋角色。但他的人生過分的順風順水,造就了他沉穩、波瀾不驚的性格,他所經歷的事情也大多純粹簡單,這使他難以達到那些角色所需要的情感深度。
可他不願意就此放棄,他怎麽也想讓自己的表演趨于完美。他大量地閱讀,用心觀察人事,反複揣摩劇本,給人物寫長達數萬字的小傳,用盡一切方法提升演技。
正當他所有的意志都在受難的那一刻,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就悄然發生了。
起初,是燈光明滅不定地閃爍起來,像是線路短路。接着,滿屋子的書本都漂浮到空中,紙張慢慢從上頭脫落,四處飛舞。然後,房裏的家具開始劇烈搖晃,椅腳在地板上滑動,發出駭人的聲響。
蔣修思緊緊捏着劇本,試圖躲進床底,借以躲避這場詭異的“地震”。
只是當他剛剛蹲下去的時候,肩膀就被什麽東西輕輕一敲,一個說不清是什麽樣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你願不願意,來經歷一場戲?”
蔣修思渾身發寒,驚疑不定地扭過頭去,看到一個小小的、約莫只有成年男性拳頭大小的“人”漂浮在空中,周身閃着清透的白光。
她坐在一朵深粉色的玫瑰花朵裏,神情高傲,俯視着蔣修思。蔣修思這才發覺,空氣裏早已彌漫起玫瑰的清香。
事情的發展簡直有些莫名其妙。
玫瑰花裏的小人自稱女神,邀請蔣修思來為她“經歷”一場戲,在她掌控的劇本裏以全新的身份扮演主角。
她說:“你接受了,就進入我為你編寫的劇本世界裏。故事的發展你不會知道,但你可以經歷許多有趣的事情。并且這對你的現實不會有任何影響。一切只會像一場夢一樣。”
進入另一個世界,經歷不可能經歷之事,聽起來誘人,但風險極大,誰知道這位女神在打什麽主意。不過它的好處,正是對于此時的蔣修思至關重要的。他需要去經歷意料之外的事,去體會不同的情感。
面對這樣來歷不明的人,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蔣修思卻果斷做出了抉擇。他看向玫瑰花上的女神,目光清明:“可以。”
女神離開後,玫瑰香氣像薄紗一樣被迅速抽走,屋子裏的一切又變回原樣,只是蔣修思的床頭多了一只袖珍的遙控器樣的東西。
它是白色的,上面只有一個圓形的、微凸起的按鈕。
蔣修思躺上床,輕輕按下那個按鈕,屋子裏卻響起了一陣音樂聲,肖邦《第3號鋼琴奏鳴曲》的第三樂章。
他在舒緩優雅的鋼琴聲中睡去,一場前所未有的幻夢就此開啓。
蔣修思沒意料的是,這場夢裏竟然有着不少他熟悉的面孔,高中同學、合作過戲的女演員、經常會去的餐廳的服務生,以及最近才認識的林栖。
不過在夢裏,這些熟悉的面孔對他來說也沒什麽特別,因為他在裏面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劇本。一入夢,他就只能以“師尊”這個身份經歷一切。
在那裏體會到的一切,真實到令人窒息,在他的腦海裏翻滾攪動。那個世界裏的蔣修思內心的無奈與痛苦全都鮮活無比,讓他醒來後一度難以承受。
同時,他近乎狂喜地發覺這對他的表演有着極大的用處,又立刻翻出了筆記本整理心得。
他深知自己絕非天賦型的演員,不具備敏銳的洞察力,他只有靠不斷的積累,才能使自己的表演達到理想的高度。
蔣修思願意為他的表演事業付出一切,他也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永遠是眼前的這部戲,他厭惡身為演員的人用輕浮的态度對待表演。
所以他對林栖那句“專業演員又不會把情緒帶到表演裏”深以為然。
今晚燈光下捧着書本念詩的林栖,少有地激起了他心中異樣的柔情。
或許夢裏發生的事不可避免地對他産生了一些影響,或許他本來就對林栖有着極大的好感。總之,蔣修思覺得林栖那副專注、沉醉的神情十分的動人。
他喜歡這樣認真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蔣:雖然每天都在惹老婆生氣,但我是真的很喜歡他呢!
(我為什麽每天都在腦補這些玩意兒!而我的存稿甚至還沒寫到那兒去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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