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火光在他的側臉上閃爍,那雙眼睛因此也變得忽明忽暗,仿佛藏了許多東西在其中。

林栖呆呆地看了好幾秒才猛地撤回眼光,他心神不寧地瞪着前方的泥土。到了這個地方,他變了很多,太多不确定的東西使得他全沒了平時的自信與堅定。

這很糟糕。

忽然之間,他感到有什麽涼的東西擦過了他的手背。林栖僵住,但也知道不能時時如同驚弓之鳥一般,便控制住恐懼的情緒,靜靜地感受了下。一滴又一滴,原來是雨。他松了口氣。

可他将将放松一點,身邊卻突然多了個人,林栖擡頭去看,卻聽到蔣修思在他耳邊低語道:“噓。”

林栖的心又吊了起來。

林間的風仿佛在瞬息之間變得陰寒詭異了,松濤聲淩亂而暴虐,響徹在他們頭頂。

林栖害怕得很,硬着頭皮伸出左手,攥住一點蔣修思的衣服。他顧不得這種小動作是不是一種冒犯,反正蔣修思看着也不像會介意。

雨仿佛沒下了,他周圍是幹燥溫暖的。

不對,火堆裏火苗扭曲變形,明顯是被雨淋了。林栖怔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是蔣修思過來幫他擋住雨了。

他突然有點搞不明白了,那席夜呢?剛剛還目不轉睛地看着人家,現在就讓他淋雨嗎?

他朝席夜那兒投去一瞥,小孩兒臉上已經濕漉漉的了。林栖更迷惑了,轉頭看向蔣修思,可他還沒開口,攥着對方衣角的那只手便被握住了。蔣修思又示意他看向席夜那處。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可那少年睡得恬靜安谧,仿佛對外界一切都一無所知,根本不像五感敏銳的修士。

不過很快地,他就看到席夜頭頂上方的樹枝動了起來,并非因風而動,而是如同兩只手臂一般,自兩邊伸過來,疊起細密的枝葉,抖了抖,将聚集的雨滴全砸到他身上。

它們痛痛快快地砸完了,一只不知道是什麽品種的鳥兒又歪歪斜斜地飛來,立在了他的肩膀上,叽叽喳喳,吵個不停,簡直像要跟他說什麽一樣。

腳邊的草兒,也怒氣沖沖似的,紛紛纏上他的腳,使勁兒地拽他,仿佛要将他拖向某個地方。

這一切都奇異得不得了。可林栖最好奇的是,為什麽這個倒黴的小孩還不醒過來?他是受傷了嗎?可看上去他的神情卻是惬意的,完全是處于香甜的酣眠之中。

他動了!

林栖認認真真地觀察着席夜。這個倒黴蛋,腳動了動,然後手從腹部滑了下去,慢慢撐住了地,那只手再往後縮了縮,再撐着背後的樹讓自己一點點站了起來。這一系列動作詭異得要命,而做這一切的同時他的眼睛始終未曾睜開。

他的表情仍然無害,但此刻,配着這僵硬的肢體動作,卻更讓人覺得害怕。蔣修思只是輕輕地圈住了林栖的手,這下子林栖受不了了,主動握緊了他的手。

林栖總覺得自己處在一種極其詭異的境況之中,也許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或物都是會變化的。它們可能會猛地向他撲來,張開血盆大口!

還好蔣修思的手心是溫暖的。而林栖又想象不出蔣修思這張臉所能變出的可怕樣子,便下意識覺得他是可靠的存在。

風依舊肆虐着,草木招搖,盡是可怖的聲響。

席夜像只提線木偶,舉止遲鈍麻木,他慢慢張開了嘴,動作機械得仿佛能讓人聽到他關節的每一聲咔嗒。

林栖想用聲嘶力竭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席夜。盡管他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卻有種撕心裂肺的力量從口中迸發。那是一個十分哀傷、哀傷到甚至會讓人不禁潸然淚下的嘴型。

林栖沒能讀懂那個字眼,只看到席夜在靜默與僵硬中淌了滿腮的淚水。

然後,他高高擡起了膝蓋,朝着永恒的前方,足尖再落下。

他重重地跌了下去!

林栖又将蔣修思的手握得緊了些,而且他身子微微前傾,下意識要去扶起席夜。

他挨着了這片小結界的邊緣,一滴雨幾乎擦着他的鼻尖落下,未曾打濕他的皮膚,但林栖驀地感受到一陣陰涼的氣息。

不可捉摸的感覺從他的身軀穿過。他猶如聽見萬裏之外的數聲呼喚,情不自禁地要再往前走去。

不行,他猛然回神,頓時一個激靈。

那滴雨早已滲進土地裏,消失不見。雨停了,萬物又回到寂靜之中。

林栖茫然無比,眼見着那跌倒在地的少年此刻自己爬了起來,他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卻睜着無辜的眼睛,宛如結束了一場大夢,只怔愣地重述着夢中的啓示:“我是要去四夜村的。”

一段記憶似乎又回到他的腦海裏。

但林栖感到一種更為透徹的孤獨,因為他只能被動地接受一切變化,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這時,蔣修思突然在他耳側問道:“你不是說把這次出行當做歷練,這就害怕了嗎?”

林栖從未像此刻一樣覺得他的聲音是如此冷冽。

但是他要回到這個理由上嗎。林栖有些想笑,他在這個地方只是扮演着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啊,那些滑稽蹩腳的托辭對他來說根本沒有意義。

這種荒唐的世界根本不是他想要啊!

他幾乎是怒氣沖沖,只有聲音維持着尚存的一點冷靜:“師尊,人降生于世,此後一切都是注定的嗎?”

是的吧!你們不就是愛講什麽天道、什麽因果嗎!

可蔣修思神情不變,握着他的那只手也沒加重力氣或是放松,他遠比林栖沉靜得多:“不。”

在林栖的痛苦的眼神裏,他又補了一句:“不是一切。”

林栖定定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來。

莫名其妙的笑,搞得對面的席夜十分不解。他好不容易清醒了一點,腦子裏仍吵吵鬧鬧的,現在注意力又都被林栖吸引去了。

林栖自顧自地笑了好一會兒,笑得不能自已,塌下腰,額頭就抵在跟蔣修思握住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因為那笑而産生的顫動全傳到蔣修思身上。他略有些驚訝地看着林栖,但沒有撤回手。

笑聲終于停了。他看着林栖一點點仰起臉,眼裏還帶着點淚光,雙頰泛着紅,簡直像喝醉了一樣。

未及他出聲,林栖又朝着他一笑,那笑容無端有種璀璨的感覺,看得蔣修思不禁微微眯了下眼睛,又聽到他說:“師尊,你說錯了,我不怕歷練的。”

蔣修思隐約察覺到,他的語氣裏仍與之前一樣乖巧,但好像沒了那點柔順與誠惶誠恐。

只有林栖自己知道,他再也不想要這麽窩囊下去了。只要有一絲可能,他決定自己絕不會任憑這個世界擺布。他厭惡始終處于恐懼的狀态。

反正也就這樣了,那他就信他願意信任的那句話。

席夜還不明白他們的對話,于是林栖放開蔣修思的手,朝着他走過去。

在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蔣修思的耳中恍惚劃過了一陣巨浪湧起般的聲響,仿佛此刻世界化為一片空白、遠離他而去了。

下一瞬,那幻覺又什麽痕跡都沒留下。他來不及記住那短暫得悲傷的時間裏的所有預感。

林栖未做任何解釋,只是笑着對席夜說:“那就去四夜村。”

于是,他們又踏上了去往這個村落的路途。距離已經不算太遠,晨曦初綻時,他們便到達了目的地。

刻着“四夜村”的石碑倒在地上,這裏的清晨用于迎接他們的東西,是一聲不知什麽鳥兒所發出的悠長、喑啞的鳴叫。

林子裏幽暗、悄然,天光還沒覆蓋到這邊來。他們穿過這裏,終于看到房屋的檐角。炊煙是沒有的,湊近了那屋舍,先看到門前的泥地上躺着的好幾只小鳥的屍體。黃綠色的羽毛仍舊鮮亮,鮮紅的喙顯得尤為僵硬,但雙翼已經緊緊貼着身體,再無法飛翔。

林栖微微抿了下唇,再問席夜:“你有沒有想起什麽?”

席夜搖了搖頭,目光一直落在那些可憐的鳥兒身上。它們底下的泥土是濕潤的,這些小鳥是被風雨摧殘致死的。

“汪——”

“汪——”

“你們是什麽人?”伴随着兩聲犬吠,一個喘着氣的老者聲音響起。

三人齊齊将目光向聲源投去,那老人慈眉善目,但他們視線觸及那老人腳邊的小獸時又有些愣住。

實在是,太可愛了!那小東西生得毛茸茸的,眼神濕漉漉的格外惹人憐愛,除卻額間四點黑墨,其餘地方的毛發皆是雪白。它四肢格外短小,行動間卻靈活便捷,看上去既憨态畢露又有幾分靈秀。

那小東西又沖着他們叫了幾聲,竟徑直朝着席夜撲去,小小身軀沖擊力倒挺大,把少年撲得後退好幾步。小東西扒着他的腿一路上蹿,爬到他肩膀上了才停下來,親昵地去嗅他的脖子,□□他的皮膚。

席夜被鬧得又癢又歡樂,一邊拒絕一邊又縱容。

那小狗撒了歡地在他身上嗅來嗅去,它的老主人叫了它好幾聲也沒得到回應,面上有了幾分尴尬的神色。

林栖則是兩眼放光地看着小狗狗,情不自禁揪住了蔣修思的袖子,委屈又羨慕地問:“為什麽不撲我?”

下一秒,他手中的袖子卻猛然被扯走。

林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身邊被帶起一股疾風,與其同時他才看到那小狗張開了嘴,露出獠牙正要朝席夜的脖子咬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已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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