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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雨,又下雨了,這惱人的季候。

每逢下雨時,我身上的傷處都會作疼,就像個老人家了。

外頭漫山的雪地會因雨水消融,再經人來去一踩,就不複原本雪白,變得斑駁泥濘。

莊上的雪地有白衣負責清掃,将這狼狽收拾起來。

可我的狼狽就難說了,如今我的腿腳還裹着紗布,沒有辦法下地走路,但只求陰雨天能身上不疼,我就謝天謝地燒高香了。

或許是我臨時抱佛腳的願望來得晚了些,雙腿的傷處就開始嘚瑟它無盡的力量。

房間裏,我橫在床榻之上,以腰為界以上不為所動,以下尋死覓活,渾身各個關節處以浪潮洶湧之勁,帶來酥癢疼痛的全新體驗。

如此一番尋死覓活,我暈了過去。

不知這一覺睡了多久,等我再睜眼醒來,只有這個青衫先生坐在我床邊。

空氣中散發着一些蔬菜的氣味。

“啊良先生早啊。”我胡亂打個招呼,循着味道尋去,而後一怔,那桌上,竟是一桌的野果蔬菜。

“不早了。”良回搖搖頭,“小姐整整昏迷已有三日未醒。”

我納罕:“三日嗎,我還以為自己睡了個午覺。”

“來,小姐先把藥喝了吧。”良回攙起我,手上端着一碗藥,“這藥喝了能祛風寒,多喝幾帖,疼痛之感也可消除些許。”

我依言接過,把藥碗灌了兩口,苦得面目全非,我問道:“那桌上那些野菜呢,也是拿來止疼的嗎?”

良回回頭看了一眼,道:“這些食材若是做膳,或許能有些祛濕緩解的效用。”

“或許?”我稀奇道,“莫非那些東西,不是良先生帶來的?”

良回搖頭。

我咋舌:“看來此案無解。”說罷,把剩下的湯藥一飲而盡,苦得面容皺成一團。

看我喝完藥,良回便辭行了。

這些野菜看起來,在我屋裏已經放了有些時候了,不少果子的表皮都開始發皺了。

我喚來門口的阿大阿二,讓他們把菜收拾了,那二人看了這一堆東西,也是一愣。

他二人相互對視一眼,而後看向我,心照不宣。

我皺眉:“你們看我做什麽,我臉上有花?”

“沒有沒有。”阿大阿二趕緊搖頭,二人拿衣裳揣了食材就要走,我卻叫住二人,“诶,你們有沒有見過旺財去哪兒了?”

阿大懷裏揣得滿滿當當,回頭:“旺……誰?”

“哦我說阿歆,你們兩個可有見過他?”我道。

阿二瞧了一眼懷中的食物,嘀嘀咕咕一句:“前兩日還來過呢,否則這些東西是飛天而降嗎……”

我掏掏耳朵:“你說什麽?”

阿二趕緊搖頭,心道阿歆前兩天才背着一個破麻袋,好不容易才尋了這些東西回來。

阿大趕緊接茬:“阿歆去了哪裏我們也不曉得,前兩日他還在的……你要不晚些時候問問莊主?”

“也行,那你們走吧。”我應了,于是放二人離開。

問莊主?我那漂亮師父總是很忙的,沒時間來看我。

反倒是良回常常來,他替我施針上藥,雙腿在良回的照料下日漸好轉,相信何時就能下地撒歡了。

問起旺財,良回便說他前幾日就找莊主辭行,好像是要出一趟遠門。

哦,出遠門了,那走便走了罷。我心道沒了他過得更安生,不過是生活無聊了些。

這些時日裏,我時常對着良回這張臉,看得多了總有些膩味,我在房間裏閑來無事,就想讓他講些故事聽聽。

可讀書人就是讀書人,除了什麽四書五經外,其他一概不知。

我不過是要他說些民間故事,他卻張口跟我說起經書的歷史,這讀書人興致一上頭,我是勸都勸不住。

我哪裏受過這樣的刺激!

待我頭皮發麻了好一陣,在床上裝死躺屍都沒用,良回這經書念了三卷,待天黑了才心滿意足的結束離開。

至此,便對我幼小的心靈,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再不敢強求他人講故事……特別是讀書人!

等腿腳逐漸不再感到疼痛,我便嘗試着無數次的下地走路。

從剛開始的失去平衡總是摔倒,到後來,我勉強可以在房間挪動了。

這日隐莊初晴,窗外的一抹陽光折射進屋內,恰好落在桌上。

我一覺睡醒伸了個懶腰,往桌上這麽一瞥,竟瞥到個新鮮事物。

這事物我不曾在別處見過,是一枚小巧的錦囊。

我納罕一陣,起身挪着步子到桌前,将這錦囊飾品給捏了起來,放在掌心上,這飾品還不如我掌心大。

雖不知從何而來,瞧這模樣還算精巧,留着做個裝飾也好,于是我随手便別在了腰上。

別說,還挺好看的。

我試探着多走幾步,沒成想還挺穩,歪歪扭扭走了幾步,竟不再摔跤了!

我欣喜不已,見外頭天氣正好陽光明媚的,心上一動就決定出門走走。

我道:“今日我可以下地走路,再過幾日!別說是跑路了,就是上房揭瓦也都不在話下!”

我頃刻立下豪言壯語,回床邊穿戴整齊就往外頭跑。

開了門,這阿大阿二不在,似是恰好吃飯未歸,被我溜了個正着。

管他的。

我不顧三七二十一就往外頭跑。

這還是我第一次瞧見東庭外的模樣,如同水墨畫上清風一橫、朱砂一點,迎面吹來的風都是清甜的味道。

這滿山遍地的白,真是讓人忍不住想要……想要,踩個遍!

于是我立刻付諸行動,也不論個東南西北,就着一條路挪到底,生生畫出一道一字來。

适時白衣二人回來,卻見我溜達得正歡,當下驚得下巴三尺長。

阿大扭頭問阿二:“這,這……莊主快回來了,讓莊主瞧見了可怎麽辦?”

阿二一跺腳:“還能怎麽辦,先把人帶回屋裏啊。”

于是二人趕緊上來追我,可我這方好不容易出了屋,哪能甘心就這麽回去。

我拼了命的往前撺掇,全然不顧後方二人驚心動魄的呼喊:“回來啊!快回來!”

“誰管你們啊!”我如同一個剛學會奔跑的孩童,一頭猛沖向前,快樂極了。

“初雪師姐!初,初雪師姐!別,別跑了!”

“前面……前面那是……”

走到半山腰我驀然回首,欣欣然沖着不遠處的二人招招手。

說時遲那時快下一秒,只聽“嘩”的一聲,以我為中心一周的雪塊塌陷,方才腳下的平地一瞬化為烏有,而我還保持着方才回頭半扭曲的姿勢……

臨了,我用盡全身氣力怒吼:“我都走到崖坡邊上了?為什麽你們不告訴我?!”

二人對視一眼,苦兮兮的道:“我們一直想說的……是你聽不進去……”

阿大阿二哀嘆一聲,這下攔住都晚了,生怕我這一摔狀況慘不忍睹,幹脆甩着衣袖捂了雙眼。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身體如山體滑坡,跌跌撞撞着摔下去。

完了完了這下完了,今日好不容易能下地溜達,這一摔不死也要傷殘再躺上數年!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凜冽的風聲呼嘯而來。來者腳踏風雪,一襲墨衣翩然,瞬息到我身側将我一把攬住。

“師,師父!”我一擡頭,再次瞧見這位谪仙,眼眶一熱內心百感交集……雙腿保住了!

鐘離笙瞥我一眼,吐出二字:“頑劣。”說罷拽過崖邊枯樹,腳下借力一點,我二人就迎着飛起的積雪一起穩穩落了地。

散碎的雪塊鑽進了衣裳裏,化開的冰水順勢流下脊背,凍得我頓時抖了幾抖。

經過一場生死一念間,我這下安分了低着頭站在邊上,師父一頭細雪與白發渾然一體,這谪仙我都沒敢正眼看!

“莊主!莊主回來了!”倆耗子一見苗頭穩住了,屁颠屁颠的跑過來。

鐘離笙淡淡道:“你二人看管一個傷患都看不住?”

二人立刻蔫着頭不反駁。

身為始作俑者的我有點過意不去,撓撓頭又咂咂嘴:“師父師父,既然他們都知道錯了,就放他們一馬!”

聞言,阿大阿二一臉吃了什麽的表情。

“怎麽不好好在屋裏休息。”師父拿出那副高冷姿态壓我。

我賠笑:“今日感覺恢複的差不多了,就想動動腿腳出來看看。沒想到啊,這一動就再剎不住了……”

“胡鬧,若是這般頑劣,幹脆就不要回房了。”師父沒多看我一眼,一甩衣袖幾欲離開。

“別啊師父!”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哀嚎一聲撲過去一把抱了大腿,“我知錯了知錯了!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師父睨我一眼:“知道錯了?”

我連連點頭:“嗯嗯知錯知錯,比珍珠還真!”

“錯在何處。”

我立刻低眉順眼調整姿态:“我不應該傷都沒好,就自作主張出來瞎胡鬧,給師父幾位添麻煩了。”

見我态度誠懇,師父的臉色稍有緩和:“罷了,你們先回去罷。”

“是,莊主!”三人行禮。

“……初兒還想去哪兒?”

身後灼灼傳來一道目光,這把渾水摸魚沒成,我一聲傻笑乖乖站住了。

“都這麽大的姑娘家,怎麽還似孩童一般。”師父皺眉直搖頭。

雖說師父的擔心是有道理的,若是他不在,我恐怕後半生都得同床榻度過了。

可認錯之餘我也委屈得很,張口語氣幽怨:“師父是不知道,徒兒我數月數日,都只能在屋裏待着是有多憋屈……吃了睡睡了吃,像只什麽一樣……我也想快些好起來呀,要不是身體不允許,誰會願意這麽荒度光陰呢。”

“初兒這是怪起為師來了。”鐘離笙緩緩搖頭。

我轉開頭:“那那,是師父這麽理解的,我可什麽都沒說啊。”

鐘離笙無言:“論抖機靈,這天底下怕是無人與你匹敵。”

“過獎過獎。”我撓撓後腦勺,“師父啊,你看我這身體情況,早都可以出門溜達了,自行練功是不是也指日可待呀。”

我瘋狂暗示。

師父道:“哦?是初兒想學武了。”

我嘿嘿一笑:“是啊是啊,哪能回回都讓旺財追着打。”

也不知旺財聽見了什麽風聲,我與師父說話的檔口,他竟馬不停蹄的從西庭跑過來了。

他見我無恙,又趕緊對師父行禮:“阿歆見過莊主。”

“起來罷。”師父淡淡道。

旺財與我站在一處,我納罕:“旺財你何時回來的?”

他湊過頭來小聲回答:“前兩天剛回來。”

我拿手肘杵他:“回來了也不知道跟我說一聲,太見外了吧。”

旺財嘀嘀咕咕:“怕是去了也只能當苦力……”

我瞅他一眼,他趕緊站定了。

師父見我二人都在,學武擇日不如撞日,當下就安排了一套隐門的內功心法。

其實旺財早早就練會了這些,幹脆就留下來為我解惑答疑。

旺財在我面前先耍了一套心法,師父瞧見了,就在一邊指點不足,我就跟着聽。

其實就連我一個門外漢,都能看出旺財的一些不良習慣。

學武大抵是不能貪多的,否則就容易雜糅,不純。

可旺財一運功就漏洞百出,就像是曾經打好基礎,後天又學其他功法,以至于出招套路等等都揉在一起。

很亂。

師父對旺財提出幾點不足,除外并沒有說什麽。

到我練習了,我先前笑旺財武功東拼西湊,卻聽師父說我學得更亂。

至此,我便不再笑話旺財出手是臘八招了。

良回從山下運了一批藥材回來,成天與我疏通經脈,再加上我自己學了內功心法,自行運功梳理,身體好轉不少。

起碼再等到陰雨天時,我的傷處再不會發作得令我昏迷了。

這套心法我練了好幾天才見成效,可師父說,他當年學成不過花了幾個時辰。

好吧好吧,我蠢我認了。

練功路上我有哪裏不懂的,我問,師父答。

我耍幾套招數,師父就在邊上道:“還需多加練習,再認真些。”

“好的師父,謝謝師父。”我仰天長嘆,學武之路長路漫漫。

中場小歇,我閑來放空大腦,偶爾就會猜起自己的身世。這一身武功東拼西湊,我可會是個四方求教的武癡?

一想到迷武成狂的臉上印着我的模樣,一股子惡寒讓我抖上三抖。

那可一點都不像我。

喝完白衣送來的藥,我蹲在地上摳摳雪塊:“欸欸師父,漂亮師父我的大仙師呦。”

“何事?”師父的目光朝我移來。

雪碴在我的手中化了水,我把玩着雪,一邊把心事說了出來:“師父你說徒兒之前,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是個劫富濟貧的好人嗎……還是個客棧樓臺的精明掌櫃?”

師父卻搖搖頭:“已經過去的事,又何必計較。”

“也不全是吧。”我咧了咧嘴,“怕就是遇上什麽很重要的事,那種一輩子不肯忘的?”

聞言,師父眸色一深:“如此,便是拼盡全力也要記起,否則何來配得上‘重要’二字?”

我“唔”一聲應了,若有所思。

自那天後,師父就撤了我庭院的守門弟子。我問起原因,師父只是睨我一眼,然後說起文化人才聽得懂的話。

我想了想,大意如下:反正留了守門的我也會亂跑,不如撤了,哪天再看我摔個大跟頭。

師父深知我心,連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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