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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血液染紅了我們的白衣,糾纏着泥土髒作一團,我二人踉跄着狼狽回去,路上行人紛紛躲閃,唯恐自己攤上事兒。

旺財彎着背直喘:“你認識他嗎?”

我搖搖頭:“完全沒有印象,再者說了,我明明是師父救起的,你也親眼看見了,這跟他娘親有什麽關系?是認錯人了吧!”

回到藥堂,柳青青驚疑未定,見我二人受了傷就先包紮上藥。

我坐在椅子上道:“先給旺財看看,我這刀恰好沒傷着筋骨,不重。”

畢竟比起當年半死不活,這都是小場面,我并沒有放在心上。

柳青青點點頭,剛想把旺財上衣脫下來,旺財百般避開“男人的身子你們女人怎麽能随便看!不妥不妥!”

“迂腐!”我催促起來,“豆芽菜有什麽看不得的?你怎麽磨磨蹭蹭的!”

見旺財絲毫沒有主動脫衣的意思,柳青青因身高不足,擡着頭看他,大夏天的頓生煩悶:“你不脫是吧?”

“……我不脫我不脫。”

柳青青撩起雙袖,一把按在旺財傷口上使勁一摁,疼得旺財一個趔趄,她道:“行,那我就幫你一把。”說罷一手抽出他的衣帶用力一扯,旺財腳步打旋兒,緊接着在他衣領上一拽,衣衫松散,整個後背就暴露在空氣之中。

旺財大驚失色仿佛失了貞潔,趕緊扯回衣服:“你流氓啊你!女流氓!”

柳青青習以為常,甚至皺着眉又把他的衣服扯下來:“別亂動,等上完藥……”

他的背上斑斑駁駁滿是舊傷,這傷……大抵是鞭留下的。

我愣了陣。

柳青青很快替他上好了藥,接下來輪到我:“來,讓我看看你的腳。”

“……初雪?”

“啊?”我大夢初醒般,“哦哦,你來。”

我亮出插着匕首的小腿。

柳青青蹲下身,隔着褲管掐了掐骨肉位置:“沒傷筋骨,卻不見得有多好。”

我愣住:“你什麽意思。”

柳青青皺着眉,只見其兩指用力,盡可能不撕裂我的傷口,将刀口平穩往外移。

“嘶——”我倒吸一口涼氣,小腿肌肉不住的痙攣。

柳青青用嘴咬開藥瓶塞子,一邊用白色粉末倒在傷口之上,于我無異于抹上辣椒水,見旺財看着我這方,我便是咬緊牙關也硬撐着不疼。

……畢竟不能被旺財笑去了。

匕首“哐啷”一聲掉落地面,随之濺出一串血點,柳青青如法炮制替我包紮好。

“你們這才出門沒一會兒,怎麽就又受傷了?”柳青青不解。

“別提了。”我擺擺手,“誰能有不走背字的時候,方才碰上一個瘋子提着匕首,二話不說就要剁了我。”

柳青青納悶,望向旺財,旺財只是無奈點頭。

柳青青道:“鞍山鎮是個太平鎮子,山賊強盜都不曾聽聞,又是哪來的瘋子恰好被你碰到了。”

“……或許這就叫喝涼水都塞牙罷。”

一時氣氛默至極點,良久,大堂蹲坐三人面面相觑,我忽而笑道:“被打的被打,受傷的受傷,流血的流血,還真是一個也沒落下。”

仿似是一種找到難兄難弟紮堆的樂趣。

柳青青搖搖頭:“我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旺財去把地面擦拭幹淨,柳青青将匕首從地上撿起來,仔細認了認:“這好像是……永濟鎮燒制的小刀,上面還印着字。”

我忽而回想起那個眼眸赤紅的少年。

——“當年我母親将你從亡崖樹上救下,一身血泊帶你回家……沒想到你恩将仇報引來夜殺滿鎮屠殺……你好狠的心啊——!!!”

“永濟鎮?”

我搖搖頭,我可一點兒都不記得。

他說我害人,可就算我天馬行空恣意幻想了,也難以把殺人魔頭與我聯系在一起。因此即便今日事發突然、驚心動魄,我也全當做個意外。

就當是今日出師不利,被瘋狗咬了一口。

入夜,柳青青照例替祈兒兄長看病,回來便告知他兄長身體有所好轉,或許不日就可醒來。

“他兄長如何我不關心,只是碧水囑托李家小姐的事,你打算怎麽處理?”我問。

柳青青心底已有了主意,卻礙于我在場不便說出口,于是求助向旺財。

“……你覺得如何?”

旺財沉吟道:“這幾日裏事件不斷,鎮上也不安全,現在橫空出來個李府……就我們三人,也沒有個靠山……保險起見,還是先求自保罷。”

我點頭。

旺財道:“我今晚上就不回莊了,你們兩個一個受着傷一個不會武功,我不放心。”

“那師父怎麽辦?”

“莊主看上去已經無礙了,身邊又有良先生負責照看,再者說了,門外還有青恕青命守着,萬一有情況他們會放射信號彈的。”旺財如此安排。

柳青青突然提高了音量:“那李小姐的事,你們都不打算幫了嗎?都打算袖手旁觀?”

我納悶,一個外人之事她為何如此放在心上:“你想怎麽做?”

“先生從小教導我醫者仁心,醫者本該救死扶傷,更何況李小姐救過我們,雖李府夫人蠻不講理又嚣張跋扈,也不該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我已決定要去。”她很堅定,“如果先生在,也會理解我的。”

“可一個丫鬟哪有什麽話語權,她說話做事不能做主,要是人家嫌你多事怎麽辦?”

她聽罷,嚅嗫一陣:“那。那我也認了,起碼我努力過了,對得起良心。”

聽罷,我也只得露出一副安然緩緩逝去的表情,她遲早被人賣了還要倒替人家數錢。

想來我也是勸不動一個手指塞着耳朵的人,我道:“那你就去吧!”

于是最終決定,旺財明日陪柳青青去李家宅邸,再不濟身邊還有個旺財,打不過還能跑。

至于我,一方面不想淌這渾水,另一方面傷腿也是拖累,于是順其自然在房間裏休養,我樂得自在決定睡上一覺等到自然醒。

前一日囑咐柳青青出門千萬別叫醒我,第二日果真留我一人獨守藥堂。

一方,柳青青與阿歆二人背着藥箱就去了李家,這是第四趟了,路線閉着眼都能記清楚。

李家宅邸。

侍衛模樣的人攔住了二人去路,連聲質問,頗有認得柳青青模樣的上前刁難。

看來那丫頭什麽都沒有跟下人囑咐。

阿歆與柳青青對視一眼,阿歆反手握着鞘中劍,随時準備出鞘,這時大門中竄出個丫鬟打扮的女子。

正是李小姐身邊的丫鬟,碧水。

碧水豎眉呵斥:“這是我請來給小姐看眼睛的大夫!怠慢了二位,耽誤了病情不說,若是小姐的眼睛治不好……你們就等着受罰吧!”

侍衛面面相觑:“今日之事小的也不曾聽聞過……”

碧水瞥去一眼:“我們小姐做事,還需要支會你們一聲了?”

“可小姐不是拒不就醫嗎,怎麽就突然想通了……”

“這與你們何幹,你們巴不得小姐瞎着好不了是吧!”碧水叱咤。

“不敢不敢……”侍衛連連點頭哈腰。

三兩句話就給侍衛頭上扣個老大的帽子,當下冷汗直流。

大門大開。

見柳青青阿歆二人愣住,碧水趕緊收斂方才盛氣淩人的模樣,一副溫婉模樣行禮道:“二位快請進。”

阿歆疑惑:“剛才你這是……”

碧水解釋道:“我這也是形式所逼,外人或許不知道,宅邸裏下人都分三六九等,我走運跟了雲霜小姐,運氣不好的,被下人使喚。在府邸裏生活久了,多少也知道看人眼色生活。有些人,你不欺負他,他就以為你好欺負,明日就欺負到你頭上來。”

“哦……”阿歆似懂非懂點點頭。

宅邸內。

穿過正堂,旺財跟着我,踩過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穿過回廊,在一處碧水小池旁坐落的房屋旁停下。

——這大抵就是李家小姐李雲霜的閨房了。

柳青青對阿歆道:“醫藥箱給我,你在外面等我吧。”

“為什麽?不用我進去幫忙嗎?”

“未婚女子閨房,你一個男子進去了怕是不合規矩。”柳青青看看屋子又看了眼碧水。

阿歆點點頭:“是是,我考慮不周。”

碧水施施然行了個禮,走到門前叩叩房門:“小姐,我把大夫請來了……小姐您就讓大夫看看眼睛吧!”

屋內傳來靜谧女聲:“我何曾讓你去請過大夫?多此一舉,教人請回罷。”

“小姐你好歹就讓大夫看看吧!我很擔心你……”

“李小姐你別緊張,我們可以談談,萬事聊過後再做決定也不遲啊。”柳青青附和道。

“昨日之事,若是渙姨行事有得罪各位之處,還望各位多擔待。”李雲霜道,“幾位若是因雲霜而來,那諸位還是請回罷。”

阿歆看看柳青青,攤攤手,不知所措。

“小姐——”碧水丫頭泣聲,“小姐你心裏苦碧水知道,你不願嫁我也知道……可這病要是再拖下去,小姐您要是真的日後眼不能視,這可怎麽辦啊!”

柳青青心軟,見不得人落淚,拍拍碧水的肩道:“讓我進去跟你小姐說兩句。”

碧水淚眼迷離,點點頭。

說罷,柳青青推門而入。

推開門,青煙缭繞,偌大的房間以一盞屏風劃分裏外,床前掩下一抹紗幕,将視線所及之處虛化得只剩朦胧。

紗幕內,女子背對着柳青青。

強行進入的舉動引起李雲霜不悅:“方才說得還不夠清楚嗎,來人把她帶……”

“前幾日,我藥堂內救下一男子……是個書生打扮,姓許。”

門外聞聲走近兩個下人:“小姐有何吩咐。”

李雲霜不言語。

柳青青繼續道:“這個書生姓許,傷處被人以棍棒斷了手腳。”

李雲霜默然,隐有不忍。

此時下人還候在門外,李雲霜道:“無事了,你們先下去吧。”

下人果然聞訊離開。

柳青青松了口氣。

“他……還好嗎。”

柳青青如實道:“幸好發現及時,手腳已經接好了,近日恢複得當,不時就能醒了。”

紗幕中人怔了好一會兒,肩上重重落下,好似沉在心頭多時的包袱終于取走,她擡着頭不知在想什麽,輕聲長嘆:“好……走了便別再回來罷。”

“小姐你……心裏還是惦記着那個書生的罷。”

李雲霜自紗幕後走上前,未經梳理的長發直直垂落腰間,一條素色腰帶勾勒腰間,盡展纖細體态。

她那雙毫無起色的眼眸始終淡淡的:“惦記?惦記有什麽用,只怕雲霜命薄,人微言輕。”

柳青青始終不忍:“如果不去嘗試,又怎麽知道不會成功呢!若是我,唯恐今生留下遺憾,也都會做盡所有我想做的事。我以為,倘若腿斷了尚還留得命在,病倒了不死也還剩口氣兒,我相信事在人為……有什麽事不能從長計議呢?你的丫鬟很好,方面都替你顧慮了……”

柳青青一頓:“如果最終決定權自然還是在小姐你手上。此事不成,就當我沒有來過,別去責罵你的丫鬟可好……”

李雲霜的唇畔清淺微勾,就當是笑過了。

她伸手輕撫過軒窗的欄杆:“……遺憾?只要他活着,我李雲霜此生便再無遺憾了。”

“你騙人。”柳青青道,“若是真的沒有遺憾了,何不痛痛快快答應了李老爺的要求嫁去将軍府,将軍府能帶來的榮華富貴,大抵是平民百姓一輩子求之不得的。”

李雲霜說不出話來。

柳青青轉過頭:“……若是沒有遺憾,小姐你又為何寧可折磨自己的眼睛也要拖下去……小姐可曾問過自己的內心嗎?”

靜默良久,那張素然的面孔忽而綻出一抹笑意,卻夾帶苦澀。

“若有一日,我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定不願茍且餘生……”

李雲霜的聲音很輕,這句話卻說得篤定。

這日,柳青青終是在旁人的回憶裏做了一次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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