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李逢舟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夢見了那年的豐域關, 綿延不盡的沙丘,還有挂在豐域關城牆上的那輪圓月,平沙萬裏, 月光皎潔, 月色流轉, 仿似将沙面鋪上了一層白皚皚的霜雪。

他的輕功很好, 再一次如入無人之境般來到了那個營帳。

小丫頭仿佛知道他會來一般,從床上擁着被子坐起, 嬌俏的沖他眨了眨眼:“怎麽,怕解藥的量不夠,再來給我送一次?”

聽這語氣,像是身子好多了。

李逢舟摸了摸鼻子, 站得離她遠遠的, 不自然的丢過去一個布包。

“不是嫌苦麽?”

“饴糖!”

顧炎寧精準地接過,打開看了看, 眼睛亮起, “是桂花糖!榮城有饴糖賣?”

饴糖稀有, 往前也都只往宮裏和達官貴人家裏送,如今戰火聯天,別說榮城, 便連榮城旁較榮成繁華的江城都不一定有。

這是他快馬加鞭讓人去宮內取得。

那是一個小将領,聽李逢舟說他心裏苦,想吃饴糖時, 還頗嫌棄了他一番, 說他矯情。

被李逢舟一腳踹走了。

李逢舟看她一眼, 又将視線移開:“給你你就吃,哪那麽多廢話?”

顧炎寧果真不問了, 喜滋滋地拿起一顆,丢進嘴裏嘎嘣嘎嘣地嚼着,也不怕硌到牙。

營帳內昏黃的燈火下,李逢舟看着她朦胧的側臉,和嘴角毫不掩飾上揚起的弧度,也微微笑了笑,随手指了指:“還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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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顧炎寧想了想,才摸向胸口,“唔,好多了。”

“你站那麽遠做什麽?”顧炎寧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裏滿是光芒,“五哥說你叫李逢舟,是他的死對頭,是嗎?”

李逢舟倒是笑了:“不知道孤……我叫什麽,就敢去坑我?”

顧炎寧攤攤手:“是你的線人太笨了,可怨不到我,左右你是我五哥的死對頭,就是我的死對頭。”

好男不跟女鬥,李逢舟說不過她,只好道:“我走了。”

顧炎寧卻突然喊住他:“今夜有月亮嗎,他們都說,月光下的豐域關像下了雪一樣好看,豐域關陰了好久,剛剛放晴,可五哥不準我出去了。”

“一般吧,”李逢舟也難得露出了些少年氣,仿佛攀比般,“榮城的夜色倒是比豐域關好看些。”

“切,榮城破破爛爛,怎能比得上豐域關。”

李逢舟不服軟:“哪裏破爛了?榮城還有處行宮,豐域關漫天沙子,只有營帳,不然你怎麽會連饴糖都吃不上?”

“哼,”顧炎寧重重哼着,“打一架吧,李逢舟!”

李逢舟自然不會和她打架,兩個愛國的人幼稚地又攀比了一番。

顧炎寧斜了他一眼,将糖塞進了角落裏藏好,三兩下爬下床,枕頭和床邊的衣裳一股腦丢進被子裏堆疊好,弄成人躺好睡覺的樣子,賊兮兮地問他:“外頭的人是不是都被你放倒了?”

月色很好,圓圓的高懸在空曠的大漠上,遠處有篝火燃着,兩人坐在一處沙丘。

黃色的沙海在月色籠罩下,變成了一處處銀白色的小山包,層層起伏着。

顧炎寧垂頭撈起一捧細沙,對李逢舟笑起:“真好看,像銀河一樣,你說天上的銀河是不是就是長這個樣子?”

小丫頭還未長開,連笑也帶了些稚氣,李逢舟恍了神,嗓音也帶了些沙啞:“嗯,好看。”

“我就說豐域關的月色比榮城好看吧,”顧炎寧玩着沙子,“等我傷好了,我們打一架,你定然打不過我。”

李逢舟沒回嘴,難得讓了步:“嗯。”

“不過我和你打不成架了,”顧炎寧又仰頭看了看月亮,嘆口氣,“外公說他最喜歡邊關的月亮,果真是好看,可我才見一次,就要走了。”

“走?”

“是呀,我是公主,總要回宮去的。”

“嗯。”

李逢舟應了聲,不知為何,覺得自己心裏有那麽一點點的失落,但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移開了視線。

“為什麽非要打仗呢?”

顧炎寧問他。

“可不是我要打,是你哥接連挑釁,我們晉國才應戰的。”

顧炎寧撇着嘴,垂了垂眸子:“你們男人為什麽都愛打仗呢?外公和哥哥們也是,待回去了,我就要嫁人了,他們都不能送我出嫁呢。”

月光跳躍在她濃密卷翹的睫毛上,李逢舟錯愕了一下,才問道:“嫁人?”

“嗯,我十五啦,父皇早早為我指了婚事,”顧炎寧撿起一根樹杈,在沙子裏胡亂撥着,“我是趁父皇去行宮避暑才跑出來的,可說來也奇,邺都那般火熱,豐域關卻冷得很,邺都的酷暑快要過了,等傷好了,我就要回去了。”

顧炎寧說着,又問他:“你是太子,不去行宮避暑,為什麽要來打仗啊?”

“顧炎徹不也是個皇子麽?”

“也對。”

顧炎寧點點頭。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夜間的風很涼,顧炎寧還沒有好透徹,低聲咳嗽起來。

李逢舟先一步站起:“風大了,我送你回去。”

顧炎寧戀戀不舍地從沙丘上站起,上面留下兩人并排坐過的小沙坑。

顧炎寧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其實許久沒人同她好好說話了,外公和五哥總是很忙,好像是在商議一次重大進攻,就連表哥都只有給她送個甜果子的功夫。

這個人是敵軍的将領,顧炎寧卻難得覺得他很親切。

她不喜歡戰火。

似乎也不太想讓他受傷。

就像——她不想讓外公和哥哥們受傷一樣。

顧炎寧想着事情,不留心絆了一下,李逢舟扶住她的肘彎,她便跌進了他的懷裏。

這也不是他們第一次離這麽近。

李逢舟卻覺得自己心跳如雷鼓,顧炎寧擡起頭,直直的看着他:“你不能回行宮去避暑麽?”

李逢舟将她扶正,深呼了口氣,才平靜下來,對她道:“總有人要打仗啊。”

她不能請求李逢舟別傷害外公和哥哥們,更不能讓外公和哥哥們不要傷害他,打仗本來就會有傷亡,顧炎寧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兩人沉默着走了會兒,她才問:“李逢舟,你成婚了麽?成婚是什麽樣子的?”

“沒有。”

李逢舟簡短的回答。

顧炎寧認真問着:“我瞅着你不年輕了,為何不成婚啊?”

李逢舟遏制住心裏想說‘自己很年輕’的沖動,只是道:“都不喜歡。”

小丫頭卻閃着大眼睛,羨慕的問道:“你可以挑自己喜歡的嗎?”

“你不能?”

顧炎寧嘟着嘴巴搖搖頭,當然不能,能的話她就選柳三郎了。

可她只能嫁給戚将軍。

剛走到營帳外圍,李逢舟就停了步子,對她道:“我不送你了。”

顧炎寧點着頭,還不待說什麽,身後卻亮起了火把。

很快将士便湧了出來,将她和李逢舟團團圍住。

舉着火把的将士中閃出一條道,顧炎徹從中走了出來,對她道:“寧寧,到哥哥這邊來。”

弓箭手已經準備好,拉開弓箭,直直對準李逢舟。

顧炎寧并沒有過去顧炎徹身邊,而是擋在了他的身前。

就像在戰場上擋在顧炎徹身前那樣。

小丫頭的語氣帶了些焦急:“五哥,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你這是不講武德!”

顧炎徹笑了笑:“他就講武德?那箭頭帶毒,若是哥哥中了箭,現今已經死了。”

顧炎徹命令道:“打仗本來就是爾虞我詐,寧寧,讓開。”

顧炎寧仍在辯解着:“可若不是他送了解藥來,我也已經死了。”

顧炎徹一步步走近,對李逢舟道:“我警告你,別打我妹妹的主意。”

李逢舟正欲張口說什麽,便聽那丫頭道:“五哥,他是來瞧我的,你若想殺他,就先殺了我。”

顧炎徹身旁還站着一個年紀頗大的将軍,道:“阿徹,就先将他放回去吧,別傷了六丫頭。”

“小六,外公應了你,會将晉太子安然無恙送回榮成,外公可從來沒有騙過你,”老将軍對她招招手,“來,到外公這裏來,刀劍無眼,仔細傷了你。”

李逢舟推了推她:“去吧。”

顧炎寧眉眼間仍有擔憂在,李逢舟笑起:“風太大了,快回去吧。”

老将軍依言将他送出了豐域關,他也一直以為,顧炎寧在一片火光中離去、卻時不時擔憂的回頭看他一眼的場景,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

火光輝映下的她很是好看,可她是徐國的六公主,那麽嬌滴滴的小丫頭,應該已經回去嫁人了。

直到那場伏擊。

那場一開始還算順利的伏擊。

與他交戰的是那個老将軍。

兩邊厮殺得十分激烈,就在勝負難分之際,後方突然又來了一支隊伍。

老将軍大笑道:“阿徹!”

老将軍轉過頭,對他道:“小子,老子的援軍來了,你輸了。”

李逢舟心裏也明白,打了手勢,正欲撤退,徐國援軍已到,他們徹底失去了先機。

誰知那支隊伍中為首之人穿着一身銀色盔甲,只是遙遙看着,卻并不上前,反而拉開了手上的弓箭。

箭很快射過來,下一刻,原本在他面前的老将軍,錯愕的捂住胸口,就那麽從馬上摔了下去。

顧炎徹吹了吹手,宛如只是射殺了一只獵物。

他聽見顧炎徹高聲道:“魏國公和晉軍勾結,證據鑿鑿,本将已奉命将其斬殺于陣前,魏家軍繳械不殺。”

李逢舟臉上沾滿了血,便連眼睫上都挂着血珠,血色朦胧中,他看着老将軍睜着眼就那麽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隐隐聽得有人大喊了聲:“爹!顧炎徹,我和你拼命!”

李逢舟擦了把臉上的血,他後面還有晉國将士,饒他覺得眼前這一幕頗為詭異,也不能久留,他擡起手臂,喝道:“退。”

撤馬離開戰場時,李逢舟渾身冰涼,他還記得那個老将軍,老将軍親切地喚顧炎寧:“小六。”

顧炎寧喚那人:“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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