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東宮,紫霄殿。
蓮青色帷帳用金鈎挂起,錦繡鋪就的床榻上,裴元徹兩道濃眉擰着,雙眸緊閉,冷白的臉龐兩側透着不自然的紅,嘴唇蒼白且幹燥。
五公主彎着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立刻燙到般收回手。
“你是怎麽伺候的,主子燒成這樣,你都沒發現!”她轉過頭,美眸瞪着李貴。
李貴縮着脖子,“昨日夜裏殿下就有些咳了,可他不讓奴才去找禦醫,奴才、奴才也沒轍啊。”
五公主眉心蹙起,擔憂的喃喃道,“好端端的怎麽就感染風寒了……”
李貴腦袋埋得更低,不敢出聲。
昨日殿下冒雨趕回來後,一個人枯坐在書房許久,之後晚膳也沒用,直接回了房間,不讓任何人打擾。
誰曾想他竟然燒得這般厲害!
今日又正好是休沐日,不用上朝。若不是五公主一大早找了過來,他們恐怕至今還不知道殿下病了。
大殿內一片安靜,宮人們齊刷刷跪在地上,惴惴不安。
好在沒過多久,禦醫挎着藥箱急急忙忙趕了過來。
“你快給我皇兄看看。”五公主身子讓到一旁,把位置留給禦醫。
禦醫一看裴元徹的臉色,态度愈發謹慎起來。
他坐在床邊,拉起裴元徹的袖口,伸手按在他的右手脈上,凝神屏氣的診了有半刻的工夫,才緩緩收回手,擡頭對五公主道,“公主,我們外面說吧,別擾了殿下休息。”
“好。”五公主颔首,忙跟着禦醫出去。
禦醫低眉垂眼道,“殿下的身子一向強健,極少生病。微臣看他脈象,他這是郁結于心導致氣虛,再加上寒氣入體,邪風侵脈,才會燒得這樣厲害。不過公主您放心,待微臣開一副藥方,伺候殿下服用,再靜養個兩三日,殿下便能大好了。”
“那就好。”五公主稍稍松了口氣,須臾,又疑惑道,“郁結于心?皇兄最近遇到什麽煩心事了麽?”
這後半句話是朝着李貴問的。
李貴臉色一白,忙彎着腰驚惶道,“奴才、奴才也不知啊。”
五公主想了想自家皇兄那陰沉難辨的性子,也沒繼續追問李貴,只沒好氣的擺了擺手道,“一問三不知,真不知道你平日裏怎麽伺候皇兄的!行了,你也別愣着了,趕緊伺候王禦醫寫藥方子。”
李貴冷汗涔涔的嗳了一聲,忙取了紙筆給禦醫。
五公主自顧自地回了寝殿內,剛走進去,就聽到榻上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
她心頭一喜,忙不疊走過去,“皇兄,你醒了啊?”
然而,走近後,她才發現榻上之人并未醒來。他依舊阖着眼睛,只是薄薄的嘴唇微動着,似乎在說着什麽。
五公主好奇俯身,“皇兄你說什麽?是要喝水麽?”
男人薄唇微動,“沅……沅……”
“圓圓?啥圓?”
五公主一頭霧水,她掃了一遍屋子,桌上的瓷杯是圓的,案上擺着的白玉璧是圓的,還有幾個圓圓的雕花漆盤。
“皇兄,你到底要什麽呀?你說清楚些。”
裴元徹燒得厲害,壓根聽不進她的話,只機械般,反反複複念着那一句。
五公主無奈了,把李貴叫了進來,怎麽說李貴也是他的貼身內侍,應該比她更能明白皇兄的意思。
“皇兄一直念叨着圓圓,他是要何物?”五公主困惑道。
李貴一聽,登時覺得膝蓋一軟,支支吾吾道,“奴才、奴才……”
五公主一眼就瞧出不對勁來,冷着一張俏臉,厲聲道,“好你個李貴,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本公主?你今日若是不說明白,我定饒不了你!”
公主到底是公主,冷起臉來,威勢甚重。
李貴糾結一陣,半晌,才支支吾吾吐出三個字,“顧姑娘。”
五公主先是一怔,待反應過來,臉色倏然變了。
顧沅?
她瞪圓了眼眸,扭頭看向床榻上的裴元徹,豎起耳朵辨了辨,可不是在叫沅沅嘛!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自家皇兄病成這樣,八成與顧沅有關系。
默了片刻,五公主板着臉将李貴叫了出去,她也不說話,只死死地盯着李貴。
李貴到底受不住這死亡凝視,含含糊糊将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五公主聽着,一張俏臉跟變色龍似的變來變去,還沒等她開口作出反應,就聽到殿外傳來一道細長的通報聲
“皇後娘娘駕到。”
五公主眉心猛動,稍整神情,快步迎了出去,“女兒拜見母後,母後金安萬福。”
崔皇後一身紫金赤鳳袍,發髻高聳,滿頭珠翠,環佩叮當,極是雍容端麗。
見着五公主,她眸光淡漠,面上卻是笑得溫和,“景陽不必多禮。”
五公主起身,擡眸看向她,“母後,你怎麽來了?”
崔皇後道,“本宮聽聞東宮請了太醫過來,心下擔憂,便過來看看。你皇兄他人呢,是哪裏不舒服了?”
五公主心說你消息可真靈通,禦醫才請來不久,你那邊就得了消息。面上卻是客氣答道,“皇兄在床上歇息,禦醫說是感染了風寒,并無大礙。”
“沒事便好。”崔皇後擡手輕輕撫了下胸口,眉目舒展,“我進去看看你皇兄。”
五公主想到裴元徹這會兒還迷迷瞪瞪的,萬一他嘴裏還念着什麽圓圓扁扁的,讓皇後聽到了,那可就不妙了。
思及此處,她忙上前攔了兩步,“母後,您還是別進去看了。禦醫說皇兄風寒挺重的,您千金貴體,要是過了病氣可不好了。”
崔皇後滿不在乎道,“本宮哪有那麽嬌弱,且太子是本宮的兒子,兒子病了,做母親的怎麽能看都不看一眼呢。”
“可、可是皇兄這會兒形容憔悴,衣衫不整……”
“無妨,他病着,儀容不整也正常。”
“可……”五公主可了半天,愣是可不出一個因為所以然。
崔皇後斜眼乜了她一眼,眼底閃過一抹不悅,剛要繞過那扇高兩米的紫檀嵌玉雲龍紋地屏時,就聽到裏頭傳來一陣沉啞的咳嗽聲。
崔皇後的腳步一頓。
随後又聽到裏頭道,“母後,兒臣咳得厲害,您還是別進來了。您今日前來探望的關懷之意,兒臣銘感五內。”
崔皇後擠出一抹笑意,“太子你沒事就好。”
皇後身旁的萬嬷嬷見縫插針,一半身子探進屏風後,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躺在床上的太子。她飛快的打量了一番,然後扭過頭,朝崔皇後略一颔首。
崔皇後緩緩收回目光,溫聲關懷了太子兩句,說完那一套客套說辭後,恰好小太監端上熬好的湯藥來。
她站起身,瞥了一眼那湯藥,黑漆漆的透着濃郁的苦味,“湯藥來了,那太子你先服藥,吃完藥再躺着休息……本宮就先回去了。”
屏風後答道,“等兒臣病愈了,再去鳳儀宮給母後請安。景陽,替孤送一送母後。”
五公主脆生生應了一聲,陪着崔皇後一直走到殿外。
崔皇後溫雅笑道,“好了,你回去陪你皇兄吧。”
“是。”五公主福了福身子,轉身回殿。
看着那道漸漸離去的嬌俏背影,崔皇後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起,眼底只餘冷漠的涼意。
一個兩個,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待坐上轎辇後,崔皇後攏了攏鬓發,慢條斯理地問萬嬷嬷,“你可瞧出什麽了?”
萬嬷嬷垂眸答道,“回娘娘,老奴并未瞧出任何蹊跷,太子殿下的确病恹恹的躺在床上。”
崔皇後眯起眼眸,“那景陽為何遮遮掩掩,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沉吟片刻,她輕剝了一下金絲琉璃護甲,淡聲道,“太子這病來的突然,你派人去查查是怎麽回事。”
萬嬷嬷應道,“是。”
紫霄殿內,裴元徹端起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眉頭都沒皺一下。
五公主在一旁看着都替他苦,小臉皺成一團,等他喝完,忙讓李貴奉上香茶給他漱口。
待他這邊收拾好,五公主将一幹閑雜人等屏退,迫不及待的走到裴元徹跟前,板着小臉道,“皇兄,你病迷糊的時候,嘴裏一直在喊……一個名字。”
裴元徹緩緩地掀起眼皮,“嗯?”
五公主咬唇,急急地跺了跺腳,“顧沅!你一直在喊顧沅的名字!”
裴元徹黑眸微動。
見他這反應,五公主更驚了,“皇兄,你喜歡她?”
裴元徹沉沉“嗯”了一聲。
五公主連連搖頭,嘆道,“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她?我聽說她都要與文家嫡子定親了,怕是再過沒幾日,聘禮都要擡去永平侯府了。”
提到這事,裴元徹的眼神陡然銳利了幾分,清冷道,“那又怎樣?”
“文家要下聘了啊!待下聘後,顧沅便算是文家媳婦了。”
“想下聘,也得看文家有沒有那個能耐。”
昏黃的光線灑在裴元徹的臉龐,将他的輪廓襯托得越發深邃,他那雙狹長的鳳眸,眼尾弧度上揚,透着濃郁又強烈的掠奪氣息。
五公主看着自家皇兄這副樣子,覺得不妙,急急道,“皇兄,你、你不會要搶臣子妻吧?你瘋了!這要是傳出去,你名聲還要不要了?二皇兄、三皇兄還有五皇兄他們一個個都想抓着你的把柄,在父皇面前給你使絆子,你可不能為了一個女人就……”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裴元徹冷聲道,“其他的孤都可以讓,唯獨顧沅,孤上輩子、下輩子,上下八百輩子都不會讓。”
沒有她,當皇帝有什麽意思。
不過一個孤家寡人,站在萬人之巅,守着無邊孤獨。
五公主只覺得他腦子燒糊塗了,忿忿道,“你這是橫刀奪愛,文家肯定不服,顧沅肯定也不樂意,皇兄你何苦做這惡人!”
“孤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
裴元徹斂眸,涼薄道,“文家若不服,孤可以補償,賜他文明晏高官厚祿、嬌妻美妾,賜他文家滿門榮華。至于顧沅……”
他閉了閉眼,英俊的眉宇間泛起一抹諷意,“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走到這一步。”
她若是恨他,那就恨吧。
只要她能留在他身邊,就算她想拿刀捅他,他也由着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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