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東宮,紫霄殿。
高大的屏風後,裴元徹趴在榻上,玄色錦袍褪到窄腰間,精壯的上身赤着,由着李貴給他上藥。
只見他那寬厚結實的背上,紅腫與烏青交錯着,累累傷痕,很是駭人。
李貴一邊動作小心的上着藥,一邊苦着臉道,“殿下,要是疼了,您就跟奴才說。”
裴元徹額頭沁出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面上卻是暢快的神色,淡淡道,“這點疼算什麽,能把這婚事定下,別說五十棍,便是一百棍孤也樂意。”
李貴臉色複雜,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
兩日前,為了求順濟帝賜婚,裴元徹一下朝就跪去了紫宸宮。
從晌午跪到天黑,末了,還結結實實的挨了一頓棍子。
就算被打到連吐兩口血,他依舊強撐着身子,跪得筆直,目光堅定的對順濟帝重複着同一句話,“兒臣想娶永平候府嫡女顧沅,懇請父皇賜婚。”
看他這般固執,順濟帝氣得臉鐵青。
但到底是親兒子,順濟帝也不能真的打死他,無可奈何下,只好寫了賜婚聖旨,恨恨罵道,“與臣子搶女人,你可真是好能耐!”
裴元徹怕順濟帝把聖旨撕了,沒有與他争辯,只在心裏補充着:聘禮還沒過門,就不算搶。
且說這邊上好藥後,裴元徹動作緩慢的坐起身來。
李貴一邊手腳麻溜的伺候他穿戴衣袍,一邊感嘆着,陛下也真是狠心,殿下可是他親兒子啊,下起手半點不含糊。
這時,殿外忽然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腳步聲。
李貴轉頭去看,見是個慌慌張張的小太監,不由得瞪向他,“這般毛毛躁躁的作甚!”
小太監忙彎腰行禮,有些結巴道,“殿、殿下,皇後娘娘往咱們這邊來了,奴才看她臉色……好像不大好。”
李貴一聽,也有點慌。
他一直在太子跟前當差,怎麽會不知道皇後娘娘想将侄女嫁到東宮的心思?
太子爺特地挑了皇後娘娘去太廟行親蠶禮不在皇宮的空檔去求陛下賜婚,就是避免皇後娘娘來攪局。現下皇後娘娘一回皇城,直奔東宮,擺明着是來算賬啊!
李貴擔憂的去看太子,卻見太子只淡淡的“嗯”了一聲,臉色毫無波瀾。
沒過多久,殿外就響起一聲細長的通禀聲,“皇後娘娘駕到!”
裴元徹沒着急起身,只靜靜地坐着榻上,斜靠着一方石青金錢蟒引枕,好整以暇的等着。
李貴不解,“殿下,您這……?”
裴元徹慵懶的乜了他一眼,薄唇輕啓,“孤傷得嚴重,動彈不得。”
李貴,“……”
說話間,崔皇後繞過那扇九尺高的紫檀嵌玉雲龍紋地屏,疾步朝着長榻走來,一張保養得當的姣好容顏本就陰沉,待見到裴元徹從容淡定的模樣時,臉色更加難看了。
“兒臣拜見母後。還請母後恕罪,兒臣前兩日才挨了五十棍子,這會兒實在無法給母後行禮。”裴元徹無比真切道。
崔皇後冷凝着臉,目光掃過殿內宮人,“你們都先退下,本宮有話要與太子說。”
李貴一怔,下意識看向裴元徹。
裴元徹骨節分明的手輕敲了下檀木桌面,淡淡道,“都出去吧。”
一幹宮人連忙退下。
很快,偌大的殿內變得安靜起來,錯金螭獸香爐裏飄出袅袅青煙,空氣中除了沉水香的味道,還有跌打藥酒刺鼻的藥味。
裴元徹擡手示意,“母後坐下說話。”
崔皇後坐到一側的楠木交椅上,冰冷的目光掃過案幾上還未來得及收拾的藥瓶,冷哼一聲,“太子可真是好本事啊。我就不在宮裏兩日,你自個兒便将太子妃定下來了,果真是兒大不由娘,你的主意越發大了。”
“兒臣的婚事有了着落,母後難道不為兒臣高興嗎?”
“高興?是高興你自作主張,還是高興你絲毫不把我這個母後放在眼裏?”
崔皇後明顯氣的不輕,也不說那些彎彎繞繞的,直接把話挑明了,“你是個聰明人,不會不知道我心頭屬意的太子妃人選一直是敏敏。”
裴元徹眸光清明,不緊不慢道,“知是知道,只是兒臣娶妻,自然是要娶兒臣屬意之人……兒臣對崔家表妹沒半分男女之情,何必娶進東宮。”
“男女之情?呵,你若是尋常世家郎君,想娶個可心的美人為妻倒也罷了,可你別忘了你是太子!你娶的太子妃是胖是瘦,是美是醜,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娘家能否幫到你,成為你的助力!”
崔皇後神色沉郁,肅然道,“你雖不是我親生,可我一直将你當親子來培養,真心實意想助你登上那個位置。你若娶了敏敏,與你舅家親上加親,晉國公府上下定然會全力幫扶你!可你倒好,背着我幹出這等糊塗事來!”
若是裴元徹沒有重生,或許還會為她這話動容幾分。
但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可笑。
不過互相利用罷了,何必說得這麽溫情脈脈。
他漫不經心的轉動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語調懶怠,“母後,你想讓崔家表妹進東宮,無非是想将兒臣與崔家綁得更緊些。要兒臣說,完全沒那個必要,兒臣與崔家的情分有你維系便夠了,何必還要搭一個人進來,東宮可不缺什麽花瓶擺設。”
頓了頓,他鳳眸眯起,似笑非笑的看向崔皇後,“再者,兒臣最厭惡被人擺弄了。”
觸到他那冷冽犀利的目光,崔皇後心頭一凜。
這一刻,她猛然意識到,眼前之人再不是從前那個可以随意糊弄操縱的孩子,她的嘴角繃得直直的。
彼此靜默了良久。
裴元徹輕抿了一口茶水,擡眸道,“母後,你若真想讓兒臣與你、還有崔家一條心,不如賣兒臣一個好。”
崔皇後擰起柳眉,“什麽意思?”
裴元徹正經容色,坐直身子道,“顧沅乃兒臣心之所向,若母後願意幫兒臣順利娶到她,這份情意,兒臣必銘感五內,永不敢忘。”
“你不是已經求你父皇賜婚了麽?難不成她永平侯府還敢抗旨不遵。”
“雖說如此,但我不想讓她覺得是我用權勢強娶了她。”
崔皇後像是聽到什麽笑話般,挑起眉梢,“這不就是事實麽。”
“是,是事實。”
裴元徹并不否認,黑眸幽深,“所以兒臣才想讓母後幫忙。待顧沅入宮,你就說是你相中了她,才有了這門婚事。”
崔皇後瞬間便明白他的意思,嘴角扯出一抹嘲諷的笑意,“看不出你還是個情種啊。”
一個虛僞又卑鄙的情種。
裴元徹将她的嘲諷盡入眼底,俊美無俦的面容始終淡然,毫不遮掩道,“兒臣本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只要能娶到她,再卑劣的事,他也能做出來,現在這些算什麽?
他這般坦蕩蕩的承認,反倒讓崔皇後不知該如何說了。
她也很清楚,聖旨已下,無論她答不答應他這個請求,都改變不了顧沅即将嫁進東宮的事實。
與其兩邊鬧僵,倒不如賣他一個人情。
況且,他對敏敏無情,就算敏敏真嫁進來了,也左右不了他。反倒是這個顧沅,若是能好好利用,也不失為一個好棋子。
崔皇後心頭權衡一番,最後答應了下來,“行,我會對外宣稱,是我相中了她,這才求陛下給你們賜婚的……拆了她姻緣的惡人我來當,你在她面前,清清白白。”
裴元徹斂眸含笑,朝她拱了拱手,“兒臣多謝母後。”
崔皇後皮笑肉不笑的叮囑他好生休養,坐了沒一會兒,就起身離開了。
在她走後不久,李貴腳步輕快的走了進來。
裴元徹心情正好,自顧自倒了杯湄潭翠芽,輕嗅茶香,覺得分外清甜沁心。
見着李貴,緩緩道,“你剛去哪兒了,喚了你兩聲都不見人進來。”
李貴眼睛發亮,面帶喜色道,“殿下,奴才剛才得到一個好消息!”
“說來聽聽。”
“是關于那文學士的!聽說他昨日得知退婚的事後,氣急攻心,一下子暈過去了。”李貴幸災樂禍道。
他本以為太子聽到這消息,也會高興的,不曾想太子的臉色驟然沉了下來,銳利冰冷的目光直直看了過來,語氣森然,“氣急攻心,暈過去了?”
這個反應,讓李貴心頭七上八下的,悻悻道,“是啊,好像這會兒人還迷迷瞪瞪的,情況不大好。”
裴元徹腦仁突突直跳,拿着茶杯的手微不可查的收緊
這文明晏到底怎麽回事?
前世遇水匪,今生氣急攻心,就故意與他作對是吧?!
深吸了一口氣,裴元徹冷臉道,“人還活着麽?”
李貴點點頭,“是,還活着。”
裴元徹略一沉吟,低聲道,“你傳孤的口谕,找個禦醫去文家給他看看。”
李貴呆住,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殿、殿下,你是要派禦醫給文學士看病?”
殿下不是極厭惡這文學士的麽?怎麽還關心起他的身體情況了。
裴元徹掀了眼皮睨了他一眼,燥郁道,“還要孤重複一遍?”
這一眼看得李貴渾身一顫,忙垂下頭道,“是是是,奴才這就去。”
他轉身,還沒走兩步,又聽身後傳來,“等等——”
李貴腳步頓住,這是改變注意了?他轉過身,“殿下?”
裴元徹道,“皇後應當還沒走遠,你派個跑得快的,去給她遞個信。就說孤近日想見顧姑娘一面,讓她尋個由頭請顧姑娘進宮一趟,越快越好。”
李貴很快反應過來,欸了一聲,忙下去安排了。
午後陽光明媚,透過雕花窗牖斜斜照進來,一室靜谧。
裴元徹垂下眼,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摩挲着杯壁,眸光愈發幽暗。
他得與她見一面,好好解釋解釋,這回可不能再讓她“誤會”他了。
兩日後。
永平侯府,溪蘭院。
支摘窗旁的長榻上鋪着一條簇新的秋香色繡海棠花大條褥,兩邊設着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顧沅與盧嬌月、張韞素相對而坐。
張韞素嘴快,一進門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文明晏昏迷的消息說了。
說完,她還搖頭嘆息道,“你說說這都叫什麽事嘛,本來好好的喜事,愣是變成這樣!”
顧沅心下一驚,兩道黛眉緊蹙着,“你說他在賜婚那日便暈過去了?”
張韞素颔首,“對啊。”
賜婚已經是三日前的事了,可她現在才知道文哥哥昏迷的消息。若不是今日素素她們來了,父親母親還想瞞她多久?
顧沅小臉泛白,神色低落,咬着下唇,“都是我連累了他……”
張韞素忙安慰道,“哎呀沅沅,你別自責啊!這事又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陛下,瞎點什麽鴛鴦譜!”
一側的盧嬌月扯了扯張韞素的手,嚴肅搖頭道,“可不敢妄議聖上。”
張韞素扁了扁嘴巴,小聲嘀咕着,“本來就是嘛,若不是他斜插一杠子,沅沅現在都已經與文哥哥過定了,文哥哥也能安安心心去秦州赴任。現下一個待在院子裏愁眉不展,一個氣到昏迷……這多造孽吶。”
盧嬌月不去聽她的碎碎念,擡眼看向顧沅,安慰道,“沅沅,你也別太擔心。我聽說宮裏給文哥哥派了禦醫,他如今已經清醒了,沒什麽大礙。”
顧沅詫異,“禦醫?”
盧嬌月點點頭,“對啊,好像還是太子殿下派去的。”
顧沅更加驚愕了,幾乎脫口而出,“他怎麽會……”
明明上次在書肆裏,那個男人提到文哥哥還一副要吃人的冷然模樣,又怎麽會主動給文哥哥派禦醫呢?
因着上次太子在如意樓解圍的事,張韞素對太子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她捧着姜蜜水淺啜一口,輕聲道,“這麽看來,太子人還是不錯的,心胸豁達,不會斤斤計較。”
顧沅,“……”
若是素素知曉賜婚之事很可能是太子搞的鬼,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誇太子人不錯。
不過關于賜婚的原因,顧沅也只是猜想,沒有真憑實據,她便沒有與張韞素和盧嬌月說。
盧嬌月看出一些端倪,面上卻不顯,只柔聲安撫她,“聖旨已下,從前的事,多想也無益,還是朝前看吧。”
“是啊,沅沅你也別太難過了。雖說你跟文哥哥挺可惜的,但……嫁給太子也不錯呀。太子長得英俊偉岸,唔,人是瞧着冷了些,但你們若成了夫妻,他應該會溫柔些?而且你若是嫁了過去,你就是太子妃了,那是何等的尊貴榮耀呀!日後太子登基,你便是皇後,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了!”張韞素附和着,有種與有榮焉的感覺。
顧沅嘴角噙着一抹苦笑,“可這份尊榮,卻不是那麽好享受的。平日當一府的主母,就夠勞累操心了,等進了宮,要管着整個東宮上下……若像你說的,以後真的當了皇後,三宮六院,那麽多女人在一起……”
說着這裏,她心口莫名傳來一陣鈍痛。
見她話音驟停,張韞素和盧嬌月都不解的看向她,“沅沅,你怎麽了?”
顧沅白着小臉,捧起茶杯連喝了兩口茶水,那種不适感才稍稍平息。
緩了緩,她故作輕松朝小姐妹們搖了搖頭,“沒什麽,就是想到要與那麽多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有些不舒坦。”
她之所以覺得文哥哥是個極好的夫君人選,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文家有一條“妻有所出,不納妾。妻過三十無出,方可納妾”的家規。
試問,這世間哪個女子不想一生一世一雙人?
聽到顧沅的話,張韞素和盧嬌月也都沉默了。
靜了一會兒,盧嬌月悶悶道,“我若嫁人,頂多允許夫君納兩個,太多了不行,我應付不來。”
張韞素颔首,“我也是。”
顧沅,“……”
看到顧沅美麗眉眼間的無奈,張韞素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嫁到皇家,這方面……的确有些難辦。”
自古帝王,不論昏君還是明君,哪個不是三宮六院,佳麗如雲的?便是有一兩個忠貞不渝的,那也是鳳毛麟角,少得可憐。
顧沅垂下眼睫,眼底一片悵然,沒說話。
“唉,哪裏可以找個不納妾、始終如一的好夫君啊?”張韞素托腮嘆道,陸小侯爺那副招蜂引蝶的好皮囊,日後姨娘起碼也得兩個起步吧?
“說得我都不想嫁人了。”盧嬌月也悲觀的垂着眉,甚至有種去尼姑庵帶發修行的沖動。
一時間,三個正當妙齡的少女,陷入了對未來婚姻的迷茫中。
最後,還是顧沅受不住這般沉悶的氣氛,伸手在她們面前晃了晃,擠出一抹溫柔的笑,軟聲道,“好了,咱們都別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說了,你們不是來開導我的麽?怎麽反倒唉聲嘆氣起來。”
盧嬌月和張韞素都有些不好意思,忙換了個輕松的話題。
仨人聊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偏暗,才起身告辭。
顧沅前腳剛将兩個小姐妹送出門,後腳侯夫人趙氏就急匆匆的找了過來。
趙氏從寬大的袖中拿出份精美的帖子,遞給顧沅。
顧沅伸手接過,“這是?”
趙氏一臉凝肅道,“皇後娘娘下的帖子,邀請你我三日後去鳳儀宮品茶。”
皇後?
顧沅微微一怔,快速看完那張帖子後,她隐約覺得這次進宮,不僅僅是喝茶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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